幻女-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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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再把照片给我。对了,哥哥,这位小姐一回上海,你一定要马上告诉我。”
“要等房子造成,她才会回来。到那时,我早已离开沈家了。”子安说。
“那也没关系,我总能找到她的。我去睡了,你也早些歇吧。”子玄边说边向房门走去。“
走出门外,他又推开门,伸进头来,看到子安已拿着照片在出神,他调皮地叫道:“哥,你一个晚上尽盯着这张照片看,当心,晚上要梦到这位天使了。”
子安回头笑笑,并未答话。子玄缩回头,把房门关上了,但还把最后一句话关在了房里:“她真要到你梦中去,我可要妒忌啦!”
结果呢,这天晚上,辛子安一夜无梦,辛子玄却奇怪地梦到一个美妙的天使飘飘然从空而降,带着那么一种美妙的神情凝望着他……
沈家后国的小洋楼破上动工一个多月,辛子安对工程进度抓得很紧。是因为高老板的谆谆叮咛,还是沈效辕的恳切托付?反正这段日子,他几乎成天泡在工地上。园子里临时搭起的一个工棚,成了他的“指挥部”。薄木板钉成的墙上,挂满了各种图纸和表格。最显眼的则是一张未来楼房和花园的彩色外观图,那是辛子安亲自用水彩画成。从各种建筑材料的选定、检验,到整个工程进度,辛子安一律亲自过问。不到两个月的工夫,楼房已略具规模。两幢楼房之间的花园也已按照他设计的蓝图开始建造。人工湖正在挖掘,特意从苏州定购的太湖石,也已陆续运到,堆在花园的一角。要不是他坚持楼房的外墙要用进口的白色大理石砌成,从订货到运输,耽误了一些时间,那么建造的速度本来还能快得多。为了保证沈家的安全和不影响沈效辕一家的日常生活,辛子安特意在园子北边围墙上开了一道门,而在老楼和工地之间,树起一道竹篱笆。工人上下班、建筑材料和废弃土料的进出,一律走新开的北门。
沈效辕一再邀请辛子安在他家用饭,并说二楼已腾出一间客房,晚上他可以在那儿休息,不必每天来回跑。但辛子安执意谢绝了。他每天早晚与工人们一起从北门进出,中午和工人一样吃公司送来的包饭,很少去打扰主人。
沈效辕有时到工地来看看,对辛子安表示感谢和慰问。他对子安所作的任何安排,从来只有一个“好”字。倒是一再关照,不必省钱,不必省工,必须百分之百按辛子安的设计要求去办。他说,只有这样,将来才能令凡姝满意。丰子安对沈凡姝将如何评价他的设计,虽然还没有十分把握,但对沈效辕却已经有一种知遇之感。
辛子玄几乎每天都要询问工程的进度。子安打趣他:“简直比房主人还盯得紧呢!”
“说老实话,哥哥,与其说我关心这栋房子,还不如说我在盼望这房子未来的主人!”
“我知道,”子安拍拍兄弟的肩膀笑道,“快了,我一定加油,好让你早日结束这可怜的单相思!”
暮春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为夏。
这天早晨,辛子安穿着一套西装,打着领带,精神抖擞地来到工地——他是一个对工作极端负责的人,一向善于以自己严谨整饬的作风来做工人的表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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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工地上见不到一个工人。他走到大工棚前,原来他们全在这儿抽烟闲聊呢,这可是开工以来从未有过的情形。
“辛先生,这算怎么回事?说是叫我们别干了,这造到一半就撂下,没见过这样的……”没等辛子安开口,工头老杨就气急败坏地嚷嚷开了。
辛子安完全摸不着头脑,他截断工头的话说:“老杨师傅,别着急,你慢慢说。谁叫你们别干了?”
“今天早上,我刚给他们安排好活儿,沈家看门的那老头就跑来了,哇哩哇啦不知说的哪国话,半天才弄清,说是今天不开工了,让我打发工人都回去。”
“为什么不开工?谁下的令?”辛子安皱着眉问。
“我也这么问他。他说,这房子不准备再往下造了。”
“不造了?你问他没有,这是谁说的?”辛子安的口气更严厉了。
“问了。那门房说他也弄不清,让辛先生来了,去找他们主人说去。我想,我得听辛先生您的,所以工人们我也没让走,这不,都等着呢。”
“对,让他们再等一会儿,”辛子安肯定了杨工头的做法,“我马上去找沈先生,准是闹误会了。”
辛子安来到沈家旧楼,接待他的是刚从广东来了不久的新管家华婶。华婶招呼子安在客厅坐下,十分抱歉地说,老爷一大早出门去了,太太身体不好,不能会客。率先生有什么事,尽管告诉她,由她转达。
华婶的广东口音更重,但口齿却还清晰,辛子安听她的话井不费劲。
“今天门房让工人停工,究竟怎么回事?”辛子安问。
“哦,一定是我那老头子话没说清楚,”华婶满含歉意地说,“这是小姐一早吩咐下来的,说这幢新楼不称心,要辛先生重新设计。”
“小姐?哪个小姐?”辛子安大吃一惊,又追问一句。
华婶微微一笑:“我家只有一位凡姝小姐。”
“不是说要等房子造成,才接沈凡姝回上海吗?”辛子安实在不明白。
好像看出了辛子安的疑惑,华婶接着说:“我们小姐昨天下午从广东回来了。”
沈凡姝,那个照片上的姑娘,竟然要拆掉自己精心为她设计的楼房,这是辛子安从受命以来,从未想到过的,他不禁问了一声:
“小姐看到这幢楼了?”
“昨天晚饭前就去工地看过了。”
“她说她不满意?”
华婶点点头:“小姐说,一切的损失,老爷都会承担,辛先生不必为此操心。”
辛子安简直呆了。他如坠云里雾中,还是不能相信:“华婶,麻烦你请沈小姐出来一下,我想当面问问她。”
“好,请辛先生稍候。”华婶说着走上楼去。
一会儿,华婶就下来了,为难地说:“李先生,小姐说她旅途劳累,需要休息,不下来见你了。就让你按她说的去办。小姐还说……”
“她说什么?”
“小姐说,希望辛先生早日拿出新的设计,等小姐过目后,再动工。”
李子安只觉得一股怒气往头顶直窜,自打成名后,他何曾受过如此侮辱,何曾受过这样的气!但满腔怒火往哪儿发泄呢?那位狂妄得近似疯癫的小姐竞连面都不照,就这样气指颐使,发号施令!他咬牙切齿地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站起身就走。
“辛先生,小姐关照,让你叫人赶紧把已经造起来的那些拆掉。她说……不喜欢,看着就……来气。”华婶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完。
“告诉你家小姐,”辛子安铁青着脸,一字~顿地说,“我没有工夫侍候她。她还要干什么,亲自到公司找我们老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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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子安说完就傲然向客厅门走去。华婶一脸抱愧的神色,紧跟在后面,说:
“实在对不起,辛先生。我们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在广东时,常见她千挑百拣地买回一件衣服,一觉睡醒,不喜欢了,就撕个粉碎……”
“造一幢房子,可不是买一件衣服,想撕就撕!”辛子安更加怒不可遏地吼了一声,几步跨出客厅,头也不回地走了。
打发掉那些工人,辛子安独自站在空无一人的工地上,长时间默默地凝视着那幢造了一半的楼房。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慢慢走进自己的小工棚,一下跌坐在椅子里。他的头脑乱极了,而且嗡嗡作响。他觉得那向来清晰、有序的神经,像被人用棍子狠狠地搅拌了一下。愤怒,懊恼,颓丧,悲哀,各种情感一齐袭来,像一堆乱麻般纠结绞缠,弄得他麻木而不知所措。这是近十年来,辛子安从未体验过的情绪。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在他脑海里竟泛起一些跟新造的小楼将被拆毁几乎全不相干的事来……他想起,十年前的一天,相依为命的父亲突然撇下他和弟弟,跳楼自杀。那也是一个宜人的初夏季节,当爸爸惨死的消息传来,他觉得满天灿烂的阳光,刷地级淡了下来,整个世界都变得晦暗无光。一刹那,仿佛身内外的一切都已不复存在。就跟今天的感觉相仿。对了,就像一艘夜航在茫茫大海上的船,突然失去了灯塔,不见了星光,那是一种怎样的茫然和惶惑。辛子安似乎又一次尝到了当年他面对父亲血肉模糊的尸体,捧读父亲为自己的软弱而辩护的遗书时,嘴里泛起的浓重苦味,感受到了那充塞于他心头的悲沧、愤怒和绝望。那时候,父亲追随母亲于地下,两兄弟从此举目无亲,几乎无路可走。可自己还只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一年级新生,而弟子玄只有十三岁啊!
这十来年是怎样过来的?自己和弟弟是怎样在艰难困苦中振起,在创业的道路上奋进?辛子安的脑际飞快地掠过一幅幅交织着悲辛和痛楚的图景:为了读完大学,为了培养弟弟,自己什么活儿没干过?建筑工地的小工沧库的巡夜人,饭店的跑堂,街上的清道夫,甚而至于医院和殡仪馆的搬尸者,什么滋味他都尝过。然而,这并没有影响他以优异成绩成为建筑学硕士,并没有影响他带着弟弟到法国勤工俭学,并且双双学成归来。如今子玄是一个很有希望的画家,而自己更已在建筑界崭露头角,声誉鹊起!
为什么这些年从未再来困扰过的惶惑和绝望之感,今日会如此难以摆脱地纠缠着自己?为什么,为什么?辛子安两手深深插入自己浓密的头发,拷问着自己的心。不必说初操设计工作之时,就是近几年,自己的图纸因房主挑剔而推倒重来的事,也不是没有过。有时不妨据理力争,有时就只能妥协,但哪一次引起过如此的惰绪波动。想想看,这本来就是个特殊的勉为其难的差事,仅凭一幅画像,一张小照,便要揣摩出画中人的气质爱好,设计为她所喜爱的房子。天知道我辛子安怎么会把这件十足玄虚而近乎荒唐的差事接下来。也许是姑娘那股半是讥嘲半是挑战的眼神,激发了我的创作冲动?也许是朝夕揣摩,使我一厢情愿地认为她善良、温柔又略带忧郁,于是我呕尽心血地为她设计出这座宫殿似的楼房;呵,我怎么能不痛心?这设计中灌注着我的深情,我的挚爱,我对世上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我不要求报偿,我只要她喜欢,而如今,却被她一句话全打碎了!好一个沈凡姝,竟然说一看到这房子就来气!哈哈,你懂吗?你配吗?几个月来,辛子安在自己心目中塑造起来的那个沈凡殊,如今彻底毁灭了。辛子安在心中对自己说:伤心什么?愤怒什么?你无非又要面对一次葬礼而已。上一次是埋葬可怜的父亲,而这一次是埋葬自己一番心血。既然无可挽回,干脆利落地结束,比牵丝挂藤地拖着,只有更好。想到这里,辛子安竟觉得轻松起来。是的,让这一切噩梦般地过去吧。可是他又想起了沈凡姝,想起了她那甜甜的笑容……
为什么一个外表如此美好的姑娘,竟会如此无知、狂妄、乖戾而刚愎自用?想到这里,他的愤怒已在不知不觉中渐渐被叹息和怜悯所取代。他的嘴角挂上一丝冷笑。这冷笑是对自己的:真正犯傻的不是你辛子安又是谁?你原以为活在心里的那个美好的凡殊,其实从来就不存在呀!四周静得很。陷入沉思的辛子安,无意中向周围扫了一眼,才发现天时不早。他站起身来,对墙上挂着、桌上摊着的各种图纸和统计表格之类,连看都懒得再看一眼,就跨出了工棚。
一出门,他就看到不远的工地上,一个身着粉红色衣裙的姑娘正背对着工棚,面朝着那幢造到一半的楼房凝视着。她仁立着,一动不动,那情身姣影犹如一尊优雅的雕像。
辛子安的脚步声惊动了她,她受惊似地一哆嗦,回过头来。
四目对视,如电光石火般一瞥,不到半秒钟,他们已经相互认出了对方:
“沈凡姝?”
“辛子安?”
他们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名字,虽然在这之前他们并未见过面。
“你为什么到这儿来?”
“你……还没有走?”
又几乎是同时地,他们向对方发出第一句问话。虽然一个是冷冷的,话中带气的,另一个却是怯怯的,惊异中含着紧张。他们都没想到,竟会在这种场合下见面。
“我这就走,不用沈小姐来撵。可是,请沈小姐讲清楚,这幢房子什么地方不好,以致你一看到它就来气!”
辛子安用手指一指工地那边已初具规模的楼房,很不客气地责问沈凡姝。
沈凡姝的脸刷地一下红了起来,那长而浓密的睫毛后面,竟泪眼盈盈。这倒是辛子安绝没有想到的。
一阵难堪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