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阙-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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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这样,你仍愿同我在一起么?”
薛昙闻言,只微微怔了一瞬。
而后,少女抬了一双清透的明眸,定睛看入他的眸子里:“我知道,你是阿羽,这就够了。”
次年春,太子少傅蔚明璋,迎娶右相长女薛昙为妻。
婚期定在三月初六,那一日,是他的生辰,而次日,便是她的生辰。
在十八岁这一天,春风得意的翩翩少年娶了他的青梅竹马为妻。
半城喜庆,十里红妆,鼓乐声中仪仗队浩荡而行,流苏金鞍的骏健白驹、雕漆玉饰的朱轮彩车,扎作同心的红绸锦障,还有逐着婚车嬉闹的坊间顽童
平步青云的蔚姓少年,入京不过半载有余,便已由太子宾客迁了太子少傅,官居从二品,自然是个炙手可热人物。
而这薛家千金,虽说薛相国并不满意这门婚事,甚至连大礼也未出席。但,薛氏一门以往对这个长房嫡女的爱重,可是是满城皆知的。况且,父女天伦,血脉相连,即便闹了天大的别扭,哪里还能真绝了干系?
是以,蔚少傅与薛家千金的婚仪,那怕在朱紫云集的帝都长安,也算得上轰动一时。
宾客络绎,不绝于门。府堂之间,放眼望去,五侯七贵、显宦名流,满座尽是高朋。
大婚的礼仪,隆重而繁复。
闺门之外,新郎吟诗催妆;迎亲之际,随者障车求财;喜堂之上,新人虔诚三拜;礼成之后,伉俪相携谢客
直到最后,良辰春宵,洞房花烛。
蔚明璋先前便安排了同僚挡酒,自己早早回了房。
而因怕她羞涩矜持,他之前已打过招呼,省了“戏妇”这一节。
早在妆成之时,新娘子便穿上了缯帛所制的“幕离”,从头到足遮住全身。直到入了新房,才会换下“幕离”,改以团扇掩面,待新郎回房之后,方收扇相见。是以洞房定情,称为“却扇”。
而此刻,蔚明璋见到的,便是一袭绛红嫁衣、团扇遮面,静静坐在绛帐绣榻边的端丽少女。
听到他足音渐近,直到站在了她身前。少女方微微抬首,而后缓缓收了皎然如月的雪绡团扇,随着扇面,一点点崭露的是他所熟悉的净颖容颜。
一双清透莹澈的眸子,潋滟了秋水明波,就这么静静看着他薄施了粉黛,向来的素颜婉秀的少女,此刻,平添了几分惑人心神的韵色
竹马青梅,垂髫同乐,十载相伴,七年长别他们,终于也走到了今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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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亲之后的日子,薛昙过得适意而自在。
在后。庭里养了满园的花草,她很随性,既有无价的珠叶法华莲、绛尾茑萝,亦有路边随处可见的点翠兰、晚樱草,庭中建了花坞草棚,置了茶案石凳,还引了一脉曲水绕亭而流侍花抚琴,烹茶自弈,因为少了许多束缚,反而比在相国中过得更舒心随意些。
每每他下朝回府,时常便见她剪了一捧新绽的晚香玉,插。进双耳缥瓷瓶,置在雕花的木格轩窗旁,薰了满室馨浅疏香;偶尔,她会拂了一曲悠然澹远的《平沙落雁》或《渔樵问答》,入耳恬谧,舒人心神;或是公务之余,见了她兴致极高地来书房找他,带了新自稗史中翻出的逸闻趣事
无论朝堂之上怎样波谲云诡,如何剑戟森森。一旦回到了家中,他总能感受到彻底的安然与宁静,可以卸下心防,松了所有戒备,憩下心来,静静来享受这份难得的美好。
阿昙,谢谢你。
多谢你,什么都不问。
第二年,天子晏驾于紫宸殿,太子祁毓霖即皇帝位。
未几,太子少傅蔚明璋迁为太傅。
次年正月癸未,改元天玺。
天玺元年三月,以太傅蔚明璋辅政功高,拜为左相。
直至此时,这个白衣入仕的弱冠少年,真正位极台辅,权重朝野。
而相国夫人薛昙,自然亦是尊贵无量,赢了举世艳羡。
这一天,他回了府,走进卧房后,罕见地看到阿昙竟然持了团团如月的方竹绣绷,拈针引线,在做绣活儿。
心下诧异,以至于年轻的相国大人神色竟怔了一怔,思绪有些飘远
记得八岁那一年,她初学女红。
毓华庭的太湖石假山畔,玉雪可人的女童端静地坐在雕花圆凳上,持着竹木绷,拈着绣花针,紧紧蹙了眉头。
“呀,真是天大的稀奇事儿!”又一次突兀地从假山后窜出的乔饮羽,瞧着她一副为难模样,忍不住开口揶揄“阿昙竟也会绣花了?”
“祖母说,言、容、德、工,乃女子四德,不可或缺。”八岁的女童低了眉,清稚的语声里透了些无奈。话说间,她又垂眸看了一眼手里的绣绷,既而微微咬唇。
见她这副模样,乔饮羽心下有些同情。但却也清楚,即便是乔氏这样世代从戎的武将之家,族中的姐姐们,也是须会针黹女红的。
“绣的什么,给我瞧瞧?”过了一小会儿,乔家小公子终是开口打破了这异样安静的气氛。
话说间,他便按捺不住心下好奇似的,利落地伸了手去拿她手里蒙着白绢的圆月绣绷。
就在接过那竹绷时,乔饮羽眸光一掠,正瞧见她粉嫩嫩的右手五指上,指尖密密的尽是给绣针扎出的细小血点子。
“这是——”他眸光被刺了一下似的,瞳孔蓦地一缩。
“初学针黹,据说都是要吃些苦头的。”玉雪可爱的八岁女童眉尖若蹙,小小的稚气脸儿上,已是一副可怜兮兮的认命模样。
“以后——再不许碰这个了!”乔家小公子心疼之下,出口便是斩钉截铁!
——哼,学女红不就是为了日后好嫁人么?就算她不懂这个他也一样会娶她的!
再说了,日后家里难道会缺绣娘?
话落之后,八岁的稚童才觉得自己好像有些没出息。
“反正绣得这么糟,谁要穿这种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出门?”——少时后,他似是不屑地又补了这一句。
“嗯。”垂眸又看了一眼自己被自己绣成一团儿杂彩的那朵木芙蓉,女童没有丝毫反驳地,顺着他的意乖乖点了头。
那时候,八岁的乔饮羽没有注意到,薛昙微敛的眸光中,暗隐的一丝丝狡黠笑意。
不过,自那之后,他的确再未见阿昙动过针黹。
斗转星移,春秋荏苒,一恍间,已是十多年光阴了呢。
此时,他轻步迈过卧房的木槛,步向了妻子侧坐着的榻边。
在她身畔站定后,蔚明璋的目光落向了那仍旧拙劣的绣品,费了好半天工夫才勉强辨出那图样是一副“乳燕投林”。
看来这些年,她的确是再未习过女红呢。
不觉间,他眸底泛起几分暖意。
“回来了。”双十年华的韶龄女子抬了眸,清透的一双眼睛里,笑意随着柔波浅浅潋滟了开来,明丽妍媚不可方物。
熟悉的情形,竟又让他微微一怔。
她将手里的绣绷搁在了枕侧,而后敛衣起身。
比肩而立,俪影成双。
薛昙凝了眸看向他,仍是那般柔和而温暖的轻浅笑意:“阿羽,我们离开长安,好么?”
他闻言一怔。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原本有甜蜜蜜的“洞房花烛”,可那一段偶改了好几遍还是不满意,过两天修好了就放上来O(∩_∩)O~~
以及,小乔和小昙,这两只,绝对不矢志不渝的那种,阿昙不是郁郁而终噢~~~
☆、番外一:唯念优昙花(7)
“离开这儿,最好是落户在江南罢,金陵或是苏州。幼时学的诗,多年了,总还忘不了一句‘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听人提过,那儿山侬水软,一半儿是河,一半儿是岸,白石桥,红阑干,临水的人家,一色粉墙黛瓦的小庭院,荫了满墙绿郁的藤蔓。坊陌间,蛋圆的细卵石,砌成青石小巷,清润净洁,雨天可穿红绣鞋”
她的语声温静而清恬,神色极暖,好像心底殷殷期许了太久的愿景已近在眼前
“我们就在那里,如儿时约好的那般,在苏州河畔寻一处临水的小院,取了南屏山的湘妃竹筑几间屋舍。檐前房后植上果木花草,西边儿建一所兵器室,院子南角儿给‘飒露紫’修个宽敞暖和的马厩,它年纪已经很大了,舒舒服服养老才好。北边呢就起一栋小竹楼,楼上是琴室,楼下是画阁,□的桐荫畔,掘一个种莲养鱼的小池塘”
说着说着,双十年华的女子竟情不自禁地轻轻阖上了眼
“一直都很向往那样的生活呢,远远地离开长安,再不理这京中的世事纷纭。我们俩儿,一座小园、几间竹舍,种种花,喂喂马,温酒煮茶,过适意自在的悠闲日子,还有”说到这儿,她忽地略略住了声,双黛一低,微微晕了霞色的颊上透了一分赧意“还有,我们的孩子。”
这轻得几不可闻的几个字入耳的一刹,他竟陡然身子略略一震。
既而,原本微怔的双眸间,瞬时涌了满目的惊喜:“阿昙,你?”
“嗯,”薛昙低低垂了睫羽,双颊微晕里声音仍有些轻“两个多月了。”
话甫入耳,下一刻,她便已落入了一个微微带颤的怀抱,温度暖得有些发烫。
但,却也不过瞬时,他却又是慌慌张张地赶忙松了手劲儿,只小心翼翼地揽着她的肩,既而目光有些余悸地落在她尚是平坦的小腹那副谨小慎微的模样,仿佛她是最易碎的薄胎瓷一般。
只怕没几个人会信,朝堂之上素来沉睿静敛、喜怒不形于色的蔚相,竟也会有这般高兴得手足无措的时候。
见他的小心模样,她唇边笑意轻轻一漾,身子略略退开了些,然后抬手执了他落在她肩上的那只手,紧紧握住,一双清透眸子里暖暖泛着光:“所以,我们离开这儿好不好?寻一处安宁清平的所在,悠闲度日,一起等着我们的孩儿出世。”
“谢大夫说,大抵是个男孩儿。我想,这个孩子应当会很像你罢。日后,待他长大些了,若喜文呢,便教他诗书词赋,琴棋丹青;若爱武呀,就教他刀枪御术、弓马骑射。只是有一样儿,若功课偶有疏忽,不罚他抄书;如果性子调皮了些,也别打板子莫吃我们俩儿幼时那般的苦头。”
语声轻软地絮絮说着,忽地,她却是微微摇头自失一笑:“瞧我,自古慈母多败儿,若真这样,却也太过纵着他了以后,还是多由阿羽你来管教着好些。”
既而,她眸光落向了榻边竹绷上那副手艺拙劣的“乳燕投林”绣图,神色愈发温软恬然:“这个,是为我们的孩儿绣的肚兜儿。许多年都未动针黹了,这女红委实也太糟了些。”
“还好距孩儿出世尚有大半年辰光,近日里用功勤些,到那时候,大抵也绣得勉强能看了。”薛昙略低了身子拾起榻上那方绣工拙劣的红绫,眸子里的笑意极柔暖,如同天底下任何一个期盼着孩子降生的母亲那般“孩子幼时的小衣,总是为娘的做来才最贴心。”
“孩儿是生在冬月的,恰能赶上江南的早梅呢。”她手上还捧着那方暖色喜人的红绫肚兜,一双清莹明透的眸子里盈盈的尽是期待“到时,陪我去西山折几枝绿萼,可好?”
室中蓦然静了下来。
许久许久,仿佛亘古的阗寂,岑然得不闻一丝声响。
只半拥着的两人,听得清彼此的呼吸声。
“阿昙,对不起。”长长的沉默之后,他终于还是对她开了口,脸色却微微有些泛白。后一句话,启齿得万分艰难“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走。”
他心里十二分清楚,她为何想要离开长安。
这近三年间,他在朝中的作为阿昙,尽是知道的罢。
天玺元年三月,兵部尚李禹祯,腰斩东市,株连满门;
天玺元年十一月,西台侍郎杨昶,流辰州,家眷子女皆贳为官奴。
天玺二月一月,代州刺史尉迟修、豳州尉迟俭,相继瘐毙狱中。
天玺二月四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皆系他处心积虑了多年。
李家、杨家、尉迟家那些人,他们个个该当业报、罪有应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