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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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话短说。自一八六〇年的〈北京和约〉到一九〇一年,结束「八国联军」的〈辛丑条约〉之签订的四十年间,大英帝国对华政策的纵深发展,竟逐渐从一个面目狰狞、吸血吮髓的母夜叉,变成一个捍卫中国「主权独立、领土完整」的强有力的保母了。虽然在此期间它还是强夺了缅甸(一八八五)、「租」占了威海卫与九龙(一八九八),但是较之俄法日之贪婪横暴,则真是「盗亦有道」了。九十年后又有谁知道,那原先囤集鸦片、包庇走私的小岛香港,竟然变成百万人民捍卫民主人权的圣地;原先面目可憎的帝国主义之鹰犬,如今却变成港人折槛攀辕、望碑堕泪的循吏贤宰呢?我们对英语民族的政治修养,和统治艺术,真要脱帽致敬。这也是他们帝国主义幻觉论者最强有力的理论根据吧?!
英国对华政策之演变当然都是以「大英帝国的永恒利益」为出发点。但是不论进退,它都能发而中节,正如丘吉尔所说:「杀人也要杀得客客气气的嘛!」不像其他帝国主义,尤其是俄国与日本那样的恶劣作风。
再说说法国。法帝国主义在清末中国所扮演的角色,原是个百分之百的「殖民主义」。它的模式便是瓜分后的非洲模式之延续。在十九世纪的非洲,欧洲各帝国主义国家,分别建立其殖民地。分据之后,彼此壁垒森严,互不相让、势同敌国。一旦欧洲本土有矛盾,则非洲亦矛盾随之。此即法人强占安南(一八八五)及广州湾(一八九八)之后,向广西、云贵延伸之意图也。其后德人之占领胶州湾,据青岛(一八九八),以山东为「势力范围」(sphere of influence)亦属此类。
至于俄国,其入侵中国之方式与性质,则又为另一型态。
疆土帝国主义的俄罗斯
前节已言之「欧洲扩张主义」原是人类历史在「现代阶段」(The Moden Era)的时代现象。欧洲扩张主义者之向东发展原有海陆二途。上面诸节所述原是以西葡两国作急先锋,以英美两国压阵的「海上帝国主义」;而取道陆路东侵的帝国主义,就只有俄罗斯一国了。
以基辅(Kiev)为中心的中古时期的俄国,原是一个以斯拉夫民族为主体的,极其落后的北欧小国。一三四〇年(南宋嘉熙四年)基辅为蒙古远征军所破。其后沦为蒙古帝国之附庸凡二百四十年。至一四八〇年(明成化十六年)始摆脱蒙古统治,恢复独立。然在此二百四十年蒙古统治期中,此一原为不东不西之小国,却学到一些既东且西的统治技术。其尤要者则为蒙古治下之极权政府也。因此俄国恢复独立后的第一位沙皇「恐怖伊凡」(Ivan The Terrible),即为当时世界上凶残至手刃太子的最恐怖的统治者。俄民斯时亦因久受蒙古之恐怖统治,一旦恢复独立,也就追随其恐怖的统治者,作最恐怖的扩张主义之反弹。其西方因受阻于强有力而更开化的西欧诸强,俄帝就只有疯狂地向东推进了。斯拉夫原为北欧之一弱小民族也。孰知一旦野性爆发,不数十年竟翻过亚欧交界之乌拉山(Ural Mountains)而成为中亚与西伯利亚(Siberia)之第一号煞星了。Siberia者即鲜卑利亚之转音,我国西北边陲内外少数民族之故乡也。这些「少数民族」原即是一些逐水草而居,随季节迁移,每年南北转徙千余公里的游牧民族。本身虽极骠悍,若无大单于为之统一,则亦各不相属;甚至彼此忌嫉,予入侵者以可乘之机,各个击破。
俄人东侵时,其武力虽不过数百人至数千人,然其拥有现代火器,以故「各个击破」之实力极强。而俄人扩张之时其残酷程度可能在西欧各海盗国家之上。其杀人灭族、奸掳焚掠,甚至烧烤人肉佐膳,亦时留记录,有案可稽。笔者族叔唐盛镐博士精通俄语,彼自俄国革命后所公开之沙俄档案中,翻阅有关史料,读之真骇人听闻,不堪想像。所以沙俄东侵百余年,鲜卑利亚真被它杀成一片血海。所幸于十七、八世纪时,中国清室崛起,而康雍乾三朝(一六六二~一七九五)本身固亦为一强大之陆上帝国主义也。以故于十七世纪之末,俄军东侵至外兴安岭之西麓时,乃为强大清军所遏阻。一战之下,陆军挫败,乃有中俄〈尼布楚条约〉(清康熙二十八年,公元一六八九)之签订。该条约之主款厥为两强以外兴安岭为界,划疆而治。俄人之陆路东侵至此乃告一大段落;双方相安无事者凡一百七十年。直至一八六〇年(咸丰十年),英法联军攻破北京,俄人乃撕掉〈尼布楚条约〉,进占我东北,强据我海参崴,改名俄属「镇东港」(俄语Vladivostok,即镇东二字之组合也),从此为患北方,至今未已。
然俄国自沙俄迄苏俄俱为生产落后之国家,在清朝与中国贸易,除大量皮毛之外,亦无太多进口货物,故其对华贸易兴趣不大,而所重者领土也。所以俄帝于晚清末叶为一单纯的土地帝国主义(territorial imperialism),较之英国之十项全能,逊色多矣。但是在英法联军之役,彼竟能趁火打劫,不卖一弹而尽占我东北,并及外兴安岭以东之整个西伯利亚;且乘势穿越白令海峡而尽占阿拉斯加(Alaska),与自加拿大东来之大英帝国主义短兵相接。俄人自知不能守,乃贿通美国参众两院,以七百二十万美元之廉价(约五分钱一顷)售与内战后之美国,然其以非法武力强占我之东北全境却寸土不还。
余读咸同两朝之《筹办夷务始末》,见满清疆吏向北京朝廷之告急文书,纵在英法联军推向北京炮声正浓之时,其篇章亦以来自盛京(今沈阳)为最,足见俄帝趁火打劫之急切也。
俄国对华疆土之兼并,自彼得大帝(Peter The Great,统治俄罗斯四十三年,一六八二~一七二五)至斯大林(统治苏俄三十年,一九二四~一九五三),初无稍变。东起海参崴、西迄伊犁,两国疆界绵长五千哩,俄人总是虎视眈眈,伺隙而动。其志在兼并整个满蒙与新疆,证据斑斑。我国近代史家每举唐鲁鸟梁海、江东六十四屯、与伊犁等小区为例,真是小看了北部邻家。北邻之大志固在中国长城以北之整个满蒙与新疆也。
此种帝俄对中国之侵略远景,受祸最大者固为大清帝国,然清廷至此如能保住北京禁城,已属难能,对边疆、对藩属也就顾不得许多了。俄帝窥边、清室无能,乃鼓励了东邻日本之入寇。
日本的「欧罗巴社会」
日本在近代东方之崛起,是历史上一个奇迹。其崛起后竟能跟随欧美诸强,侵掠中国,成为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黄色帝国主义,而其凶残则较诸白色帝国尤有过之,此理殊不易解。
再者,日本文明原为大陆上汉族文化向外扩展之边缘,而此边缘文化于近百年中竟能反噬其母体,其母体文明又表现得若斯之颟顸不可救,则尤使史家茫然也。
胡为乎而然呢?在诸多解说中或以社会型态说较为可信,且为读者试释之。盖古日本文明原甚落后,隋唐以后,僧侣学子群访长安,日本社会制度才开始汉化。然汉唐文物典章如中央集权文官制、考试制度、征兵制度、家族制度均未必适合岛居小国。日久变质乃与中土原制各行其是。如中国之文官制、征兵制,原均为代替世袭制而设计者,日本试行之,中央集权未成型,反而助长诸侯世袭,军人职业化,而架空了中央,所谓藩幕是也。说者以日本明治维新前之社会结构,实与西欧封建末期之社会结构,极为相似;而此一相同之结构则为欧洲「产业革命」(Industrial Revolutioan)之温床也。日本既有此温床,蓄势待发,因此一经与西欧接触,符节相合,一个东方产业革命乃应运而生矣。此一「欧罗巴社会结构」说,颇能道其契机,故为读者述之。至于我国传统社会之结构则为单纯的「亚洲式社会」(Asiatic society),故与欧式经济发展,殊嫌凿枘不投。笔者于上篇曾详释之。幸读者贤达审阅而惠教焉。
日本既以社会型态之偶合,益之以明治时代之开国精神,心物两健,不旋踵乃崛起为侵华最后起之帝国主义矣。甲午(一八九四~一八九五)「中日之战」后,割我台湾,奴役朝鲜,进窥南满,中国之外患遂益形复杂,而英国在东亚大陆上之「维持现状」政策,也就更难「维持」了。
所谓「势力范围」的因因果果
我们如把满清末季英国对华政策再稍作回溯,便知英国这一「纵深发展」的政策,盖有三个不同性质的阶段(不像俄日两国的侵华政策前后不变,一竿到底也)。
其第一阶段便是统治印度之后,乃把中国看作印度第二。此一阶段之发展,以一八四二年〈南京条约〉之签订及其后数年为巅峰。在此阶段中,英国对美法俄诸强均嫉视殊甚,而其他列强亦以牙还牙,视为公敌。此亦欧洲纠纷在亚洲之余绪也。
第二阶段则自一八五八年「亚罗船事件」(The Arrow Incident),掀起「第二次鸦片战争」始,直到一八九八年「义和拳」之蠢动而告终。在此四十年中,英国在华与诸列强之关系则为政治妥协、经济领先,甚或独占(如鸦片、如航运)。以故在此阶段中「维持现状」实为英国对华政策之中心思想。然此一思想至一八九八年终成泡影。盖此时大清帝国「气数已尽」,举国瘫痪、振作无力;而欧美诸强之扩张主义却如日中天。——原本隔洋观火的美国,竟于此年无意中击败西班牙而取得了菲律宾,一夕之间竟也变成远东的贪婪一霸。巧的是笔者那位欢喜搞「以夷制夷」的贵同乡李鸿章,秘密与沙俄勾结以抗日本,亦于此年把旅顺、大连二港租给了俄国。俄帝得此二港囊括了满蒙,便野心勃勃地把长城以北的中国领土宣布为俄国的「势力范围」,不容他国染指了。俄国此举侵犯中国主权问题不大,可是它也侵犯了英国的经济利益,弄得英国在中国长城以北,路不能修、矿不能采、鸦片也不能卖,损失不赀,那就玆事体大了。
更巧的则是我们一向好勇斗狠以「响马」闻名全国的山东老乡,也于这时打毁了一座德国教堂。好个籍口,德国一下便冲入胶州湾,占领了青岛,宣布山东省为德国「势力范围」。德法邻居,法国岂肯后人,也一下霸占了广州湾,西南中国也就变成法国的「势力范围」。福建面临台湾,日本也就当仁不让了。
这样一来,原以整个中国为其势力范围的英国,不免慌了手脚。它赶紧占了九龙,以巩固其香港老巢;再一步便拿下威海卫以对抗沙俄。但是威海卫在「德国势力范围」之内,为联德防俄,它又不敢冒犯德国,否认其在山东的「势力范围」。它自己也想宣布长江流域为「英国势力范围」,但是长江流域早已华洋杂居,有范无围。并且比起中国全境也范围太小,损失太大,心有不甘。所以一八九八年的英国真惶惶如丧家之犬,不知如何是好。最后忽然灵机一动,找出个办法,便是干脆不承认「势力范围」这一概念的存在。但是它自己势力范围之内的利益,又不容他人侵犯。矛盾重重如何是好呢?幸好英国政客都有优良的「巴厘满训练」(Parlimentarian training),长于言辞,精于辩论。因此殖民大臣张伯伦(Joseph Chamberlain)乃有其面不红耳不赤,一针见血的精擘之论曰:「势力范围,从未承认;利益范围,从未否认。」(Sphere of influence; We have never admitted; sphere of interest; we had never dinied。)
因此英国为维持自己的「利益范围」,则必须打破其他列强的「势力范围」。这一原则既定,长于辞令的政客乃把它取个名字叫做「门户开放」政策(Open door Policy)。所以九十年前英美两国在中国所搞的「门户开放」和邓小平在目前所搞的「门户开放」,就大异其趣了。老邓的门户开放是因毛泽东「闭门造车」搞得民穷财尽,才不得已来个开门请客,迎接外资外援。而九十年前的「门户开放」,则几乎与中国政府无关。中国想管,洋人也不理会。他们的门户开放是不许侵华的各帝国主义在中国划势力范围,搞非洲式的瓜分运动,所以中国在此均势条件下,也不无小惠。至少可免于作真正的殖民地。
可是英国当时要提出「门户开放」,多少有点心虚脸红。心虚者,它对它自己在华的殖民地如香港、九龙,它自己在华的势力范围如西藏,开放不开放呢?脸红者,设英国主动送出〈门户开放照会〉(Open Door Notes),收文者如此反问,脸红否耶?!
所以「门户开放」这个世界近代史上有名的故事。其发动者实为英国,而英国政客不愿,也无此厚脸皮执行之,这样他就想打老美的主意了。美国外交家自开国以来便一直是志大堰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