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的疤痕 作者:韩东-第3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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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他们来到了城乡结合部,路上的车辆多了起来。他们走进一家小饭馆去吃饭,桌上李红兵仍然显得很沉默。他吃得不多,表情木讷但态度温和。毛洁问他:“你在想什么啊?”“我没在想什么。”他说。不长的时间里这样的对话反复了多次。毛洁一点也没有因此责怪对方的意思,笑容里反倒包含歉意。她对他说:“别担心,我是爱你的。”
也许是吃饱了,也许,她的温存给了他很大的鼓励,当最后一次她问他“你在想什么呀?能告诉我吗?”他说:“我在想朱原,这家伙真不是一个东西。”毛洁继续微笑着,鼓励着他。店堂内油腻的灯光下李红兵的表情稍稍变得生动,他说:“这家伙真不是一个东西,本质上是一个很自私的人,他对你不好,很残忍。他怎么能这么做呢?你们好了三年,一旦为了自己的利益当然他对自己也够狠的。他仍然爱着你,你也爱他,并不是感情到了头,他竟然能够从中抽身真够可以的。这样的人太可怕了,能够对自己残忍的人太可怕了,能够对自己残忍的人当然不会把别人放在心上。但是他没有理由对你残忍,分不分手是双方的事情,他怎么可以单方面作出决定呢?他可以对自己残忍,这谁也管不着,但他没有理由对你这样。这样的人在感情上一点也不纯粹他怎么能做得出来的?真是无法想象。反正我不是这样的人,对这样的人这样的事一点也不能理解。并且我恨他,因为他伤害了你。这样的人伤害你是早晚的事,即便你们还没有分手,将来一旦他觉得有分手的必要也会毫无顾忌的,他是不会考虑你的感受的。这样的人很可怕,完全不值得留恋。爱一个人就是觉得对方比自己更重要,他怎么能不为你考虑呢?可见他并不真正爱你,没爱你到那个份上。你之所以旧情难忘恰恰是因为他对你足够残忍,他的残忍给你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你难以忘怀。他越是坚定地离你而去你就越觉得自己离不开他,得不到的东西总是最好的,最值得追求的,越是得不到就越有魅力。人就是这么下贱。如果你能做到不在乎对方,情况就会倒过来,他就会很在乎你,使你觉得自己很有吸引力。不在乎的一方总是很牛逼的,占尽上风和主动,即便分手了也能做到心安理得,最多有一点点内疚和遗憾而已。而被抛弃的一方就惨了,他是被动的,自我感觉自然十分不好。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什么平等相互的爱,那是一个神话。我们要么是主动的要么是被动的,问题在于你愿意掌握主动避免自己受到伤害,或者将主动权交到对方手上把受伤害的可能留给自己?如果你爱一个人,爱得纯粹和深入,怎么可能顾及到自己而让对方冒受伤害的危险呢?但一旦你这样做了,他就会不再在乎你。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事根本就没有。恰恰相反,女人总是爱流氓。朱原就是一个流氓,精神上的流氓。当然我也是一个流氓,对很多女人来说的确是这样。但在你面前我从来都不是一个流氓。感谢你给了我一个机会,使我能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李红兵滔滔不绝,一吐为快。毛洁频频点头,表示赞同。他觉得自己找到了问题的关键,终于可以反败为胜了。在与朱原的较量中唯有一点是优于对方的,那就是现在他和毛洁在一起,并且不打算抛弃她。“除非你离开我,我是不可能抛弃你的。”他表白道,并就其一点向朱原发起猛攻,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势。希望再次从心中升起,他变得活跃而放肆,当然勇气部分来自于酒精的支持高谈阔论间李红兵三瓶啤酒下肚,脸上泛出一层红润的油光。但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保持着一丝警惕,因此常常停下酒杯察看毛洁的反应。对方一直在微笑,既温柔又得体,那迷人的笑容里除了鼓励仍有什么让李红兵感到困惑。他曾因自己的自以为是而陷入尴尬的境地(他不禁想起那愚蠢的渐进游戏),此刻在这里自说自话,自以为得计,难道又是一个错误?毛洁只是微笑着,并不附和他,使李红兵越发吃不准了。
从饭馆里出来,她将身体贴过去,脑袋靠在他的肩窝处,他们就这么相互依偎着向前走去。虽说如此,他仍有被她引领着的感觉。他们没有走往常的那条大路,而是绕了一个弯来到学校左侧的边门。实际上这个门离李红兵的住处更近,但他一次也没有来过,送毛洁去学校的时候他们总是走大路,这已成了一个习惯。今天晚上她特意将他领到这里,就像特意领他去了那间小屋一样,他能感觉到她所营造的某种神秘的气氛。他已经比较了解她了。在他痛斥朱原的恶劣行径以后,某个支持或反对自己的证据也许就要出现了。她总是那么真实,不多加以表白,她喜欢用事实说话。接着,他们来到横跨马路的过街天桥上,他们踏上了台阶。他们来到夜风来往的半空,栏杆那儿铁皮广告牌被吹得噗噗作响。下面,一股股发亮的电线飞驰远去,车辆经过,震得桥身微微颤动。毛洁告诉李红兵:这座过街桥刚建不久,至今还不到三个月。以前这儿并没有天桥,只有下面的马路。马路将他们的学校一分为二,分割成南园北园。南园是住宿生活区,教研办公在北园。他们每天都得几次横跨下面的马路,特别是吃饭和上晚自习的时候,大量经过的人流常常堵塞了交通。从她进校的第一年起每年都有一个学生被过往的车辆轧死。朱原是第四个,他死于上学期期末,当时他们在外面租房子同居还不满一个月。后来学生举行了罢课请愿等活动,这里才建起了这座过街桥。说着毛洁流下了热泪。她对他说:“真是对不起,这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
李红兵想到过自杀,一死了之,但即便他下得了手那也不过是一次拙劣的模仿。他无法成为第一个为她而死的人。况且那是不自然的,故意做作的,对他的死毛洁顶多怀有一些内疚,除此之外就是感叹自己命运的乖舛,碰上了一个意志薄弱的神经病不会再有别的了。她不会像怀念朱原那样痛苦地怀念他,那个位置已被他永远地占据了。朱原死于一次意外事故,毛洁暗示说他是为救她而死的。“不然那辆车撞倒的可能是我。”她说。当时他们相拥在一起,一辆飞驰而过的货柜车将他们分开了。这件事因此再也难以说清。至少他死在了她的眼前,那样的突然剧烈使她休克过去。而李红兵必须单独操作,等她发现他的时候已经是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了。她将记住他最后的丑恶,而不是那在她怀抱中逐渐冷却的体温像朱原一样,那活泼的令人亢奋的鲜血也不会涂抹在她的手指上。他没有机会为她而死,不过是以自戕的方式对她的生活进行了恶毒的诅咒。他是自私的、恶劣的、卑贱的,他的生命不值一文,无论活着还是死去都是一堆令人讨厌的垃圾。他有多么的低劣(远在一般水平线以下)他所爱的人就有多么的崇高。此时此地李红兵感到他是多么强烈的爱着毛洁,他越来越爱她了,他不得不如此,然而要从他所在之处抵达她几乎是不可能的。他做了一个噩梦,坠入一个可怕的深渊。他不断地掉呀掉呀,突然悬崖上投下一道光柱,来自毛洁手中的塑料电筒她站在那里微笑着。那光中有一股强大吸力,使他飘浮直上,眼看快接近了,突然电筒熄灭,她以及她所在的悬崖都不复存在了。他再次跌落下去,耳边是风声和呼啸的黑暗,下坠的感觉伴随着他,可怎么也不能跌落到底。在焦虑和恐惧参半的情绪中李红兵醒来了。
障 碍(8)
他决定离开此地,失踪是他最后的选择。一经决定李红兵顿时轻松了许多,并开始着手准备。他检查了存折,上面剩下的钱不到一千元。买一张航程一千公里的机票是足够了,至于飞抵的城市并无关紧要。他需要一架立刻起飞的飞机,带着他及时离开,时间一长他知道自己会改变决定,到时候即便想走恐怕也没有钱购买机票了。他的离去当然是针对毛洁的,对她而言这将是一次前所未有的经历。死亡并不能唤起她对他的思念,但失踪就很难说了。他并没有死去,留下一具令人生厌的尸体,而是飞上天空,在云朵里消失不见了。到那时整个天空都会激起她对他的思念之情,季节和阴晴的变化和他虚无的存在直接相关她将在他的天空笼罩下度过一生,怀着与他重逢的希望。当然,他是不可能再回来了,至少短时期内不会回来,否则他的失踪将毫无意义,顶多能算作一次负气而丢人的出走。那样的话她只会更厌恶他。他必须真正失踪,无迹可寻,不通消息。他可能活着,也可能死了,无论事实怎样都不可能得到确切的证实。她对他既满怀绝望又抱有希望,和朱原确实无误的死亡相比他的失踪将更富于魅力,她对他的怀念之情也将更加丰富复杂,多出了一个可能性的向度。在想象中李红兵终于战胜了朱原,至少他俩可以相提并论了,虽说他并不能直接享受到这一胜利的结果,并且是以否定整个生活为高昂代价的。他不仅是一个卑劣的小人,而且也足够冷酷。他知道自己生了病,已经发疯完蛋了。对于自己的品格和能力李红兵早就不抱希望。对一个疯子而言什么是他最引以自傲的东西?只能是智力。李红兵觉得他能想出失踪这一招来真是太绝了。他早该如此,早该想到这一点。与此相比,渐进游戏、对朱原的攻击以及自杀是多么的狭隘和愚蠢!由于智力原因,仅仅由于这一原因,不可能有别人想到这一点,失踪的想法和实施只能属于他李红兵。
起飞以前他给国强寄了一封信,将自己所作歌曲的全部版税移交给对方,任其处理。他没有告诉他要到哪里去,何时回来,没有一个多余的字,一句伤感的话,没有提到毛洁。他什么都没有说,除了离开和已经离开这个事实,这正是李红兵的聪明之处。
交叉跑动(1)
这顿饭是下午三点钟开始的,因此既不是午饭,也不能算是晚饭。他们的胃口普遍很好,吃得很多,直到半小时以后速度才慢下来。一个多小时以后他们停住不吃了,但盘子没有撤走,每人点上一支烟,在喷云吐雾的间歇呷一口啤酒或用牙签剔着牙。他们把肉丝儿之类的东西吐出去,方向不很确定,很随机。席间,曾有人提醒老卜“别误了火车”,遭到大家的一致斥责,就像是那人要赶老卜走似的那也太不够意思了。此时的老卜,面红耳赤,一米八三的大个子因身体下滑头顶还没有他所坐的那张椅子的椅背高。他笑眯眯的,正说着什么可笑的事儿,引来大家一阵阵的笑声。实际上,酒喝到这个份上,随便讲点什么都能引人发笑。突然老卜敛住笑容,站起身来便走,甚至忘记了拿他的行李。然而这一疏忽并不要紧,在座的其他三人今天就是来给老卜送行的。他们见老卜起身,并不十分惊讶,没有人多余地问:“你去哪里啊?”他们知道他这是往火车站方向而去。于是三个人从房间的某个角落找出了老卜的行李两只拎包、一只背包,一人一只分别负担着。他们跑步出门,追随老卜而去。老卜走得极快,他个子大,步幅也大,其他三人在后面一路小跑。然而到火车站的路光凭两条腿是不行的,他们不仅需要坐汽车,而且还要乘船、渡江。火车自江北始发,车票三天前就已经托人买好了(由于老卜路途遥远,因此需要一张卧铺票)。此刻他们必须渡江去江北车站,麻烦在于:渡船半小时才有一班,他们虽然到了江边但不能马上渡江。老卜认为他们还是来得太早了,与其在这里傻等半小时还不如留在酒桌上把杯换盏呢!他的话没有错,针对某班渡船而言,他们的确是来早了,可他们的目的并不是坐一次渡船,而是长江对面的那列蠢蠢欲动的火车。对那火车而言,他们来得绝不算早。此刻,就在他们焦急而无奈地等待渡船的时候听见了它启动前的几声长长的汽笛。等他们上了船,发现渡轮并不是朝着对岸码头开过去的,而是逆流而上,像是要去重庆一样。老卜大骂驾驶员的荒唐那船有很长一段始终与南岸保持平行。后来有人醒悟过来,说如果直直地向对岸开过去,等到达时早就错过了码头。待船到了江心又像是不走了。其实这会儿船走得极快,由于近处没有参照物因此看上去就像没在移动。刚才,他们当真着急了一番,怕老卜误了火车。这时船几乎像停在江心似的,他们反倒无所谓了。大家都受到老卜的感染,当船走得快时自觉也富于进取精神,而当船停滞不前,他们也随之不再焦虑。现在,他们开始欣赏起江上的风景来,看见一轮红日正自江上缓缓下沉,两岸模糊不清,薄薄的一抹,那可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