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的身体-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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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过早陷入情网中途而废,才很伤心地回到故里。所以说话口气大,压根不把这种地方放在眼里,说有机会让你见识见识专业棋手的风采。
恐怕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那当然,等你进步了,可以去找表兄下几盘指导棋。
雁南的表兄就是目前活跃棋坛的马九段,棋艺与棋圣聂卫平不差上下,行棋轻灵飘逸,如行云流水,算路又非常精确,很善于把握瞬间的机会,正如日中天耀人眼目。刘白听说找表兄下,摇头说,虽然是亲威,我还是不敢找他下。
没关系的,我们是师兄妹,小时候天天一起下棋,他的棋越下越空灵,可小时候他棋风很健,是个杀手,而我棉里藏针,我们有输有赢。因为他比我大一岁,很不服气。我父亲挺宠他的,说他将来是个好棋手。他确实很会想,下棋的时候,双手托着下巴,眼睛看着天花板,从不看棋盘,一想就是个把小时,现在也还这样,弄得我很烦。父亲看见他这个样子,就夸他有棋士风度。父亲真是个棋迷,棋瘾发作,又找不到对手,就拉我和表兄下让子棋,下完复盘,指指点点不厌其烦,我们就是这样学起来的,我好像跟你讲过了。
嗯,要是父亲还在就好了,我们天天下棋。
那他不知道有多高兴呢。
四
小城时常要举办围棋赛,刘白也去参加,不无紧张地坐在赛场里,全神贯注下每一着棋,令人遗憾的是对手很不经打,到中盘就不行了,但对手并不知道已经无可挽回地失败,依然顽强地下一些无理棋以争胜负,因此后半盘刘白毫无例外都是陪下,有点大炮打蚊子的味道。果然如雁南所言他在小城已无人匹敌。这使他很没趣,参赛不过是聊以解瘾而已。对他来说,留下深刻印象的倒不是比赛,而是赛场。小城的棋赛不像国际性大赛那样严肃,是允许闲人观战的,十几张棋桌一溜儿排开,观战者往往把棋手严严密密地围在里面,致使棋手不知道左右还有棋赛。刘白是需要走动的棋手,这给他带来一些麻烦,得从人缝间钻来钻去。观战者虽众,但赛场却是静默的,谁也不敢开口说话,发现疑问手或者妙手,也只是努努嘴互相示意。观棋不语,小城的棋迷是很有君子之风的。棋手能听见的只是计时钟催命似的嘀答声。 赛事完后是很热闹的,棋手们复盘商讨 得失,这时观战者也七嘴八舌加入进来。因为刘白是常胜将军,他的发言有权威性,遇到争执不下每每请教于他,他也一点都不谦虚,加上声音宏亮,个子矮小,外围的人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刘白讲着讲着就脱离棋盘,漫无边际地阔论起棋道来,斥责比赛其实有悖于棋道,计时钟更是不合理的存在,有了计时钟,我们就无从体会山中方七日世上已千年的真味了。围棋类似于宗教,有一种出世感,是一门纯粹的艺术,是一种时空的存在。一盘棋从起始到终盘,全都是气,气分阴阳,彼此互相消长,始则微弱,继而繁复,轻重缓急,错错落落,气象万千,最后气都化为实地,一盘棋嘎然而止,分出胜负是自然而然的结果。我们不应该只看结果,结果不就是胜负?有什么意思。一盘棋应该是一首和谐的即兴的二重奏,有音乐的节奏美和建筑的结构美,我们应该体味的就是其中的节奏和结构,一着棋如果表现出某种美,就必有力量,美就是力量,就是个性。现在棋坛只看胜负,不重艺术,只有棋艺,没有棋道,还和名利挂钩,不断鼓励棋手争胜负,把围棋作为一项竞技项目,棋坛是热闹了,棋道却失落了,这是围棋艺术的悲哀。我们业余棋手棋艺虽不如专业棋士,但我们不靠此吃饭,我们下棋是为下棋而下棋,专业棋士却不得不作为生存的手段,这是我们的幸运。刘白语气是亢奋激越的,也是坦诚有感而发的,虽然狂妄,却句句说到棋迷心里去,没有哗众取宠之嫌,使他更加受人尊敬,觉着此人不只棋下得好,说得也头头是道,大有来源。有人问他棋是跟谁学的,刘白不加掩饰道,跟老婆学的。众人于是取笑说,怪不得这么厉害,原来阴阳合璧。
刘白本是作家,论棋侧重艺术是顺理成章的事。他明知计时钟是竞技用的,跟艺术无关,还要抨击,显示了他的苛求。相比之下,他的棋道比棋艺确实要成熟早些,早在跟雁南下让子棋时,就能捕捉到专业棋手也很难捕捉的棋道的一些影子,这是天赋。后来他棋艺臻至成熟,才发现棋道和棋艺不可分,难得有业余棋手对棋道的领悟高于专业棋士的。规则是外在的,只要你心里没有胜负,即便比赛,也就没有胜负,想起自己曾经于稠人广众之中,高谈阔论华而不实的棋道,很是羞愧。智者无言,当时刘白对棋道的理解还一知半解。这是后话。 那时候刘白有点高处不胜寒的孤独,但高处也有高处的好处,外面来了强手,大家自然就会想到他。某日,一群棋迷兴致勃勃窜进家来,匆匆忙忙拉他起床说,快走。刘白还在梦里,昏头昏脑也就跟着走。雁南说,什么事这么急?棋迷们这才注意到刘白还有个老婆,回头看她,发觉雁南长得漂亮,也就不急了,停下说,下棋呢,有个专业五段等他下棋。刘白听说是专业五段,来了劲说,好。
好。有这种劲头,准赢。
刘白说,走,下了再说。
雁南像教练临战前指导说。对专业棋手要智取。
刘白说,你也一起去。
雁南说,我还要带孩子。你去吧。
刘白和五段对局是棋迷们自发筹办的,安排在一间僻静的茶馆里。刘白走进茶馆的时候,五段已经被另一群棋迷请到了,坐在一个角落里戴了耳机听音乐。见一大群人簇拥着一个人进来,叫叫嚷嚷说,这就是刘白,这就是刘白,五段就卸了耳机过来握手,说你好,我来这里串亲戚,很想见识当地的棋艺,听说你很好,请多关照。刘白看那五段,原来是个少年,身体尚未发育完全,脸上满是稚气,讲话却彬彬有礼像个成人,觉着有点滑稽,说原来你这么年轻,真没想到。
五段说,我是国家少年队的。
刘白说,好,好。
棋迷搬上棋具,选了靠窗的一处,请他们开始。五段说,你先吧。
刘白说,还是猜先吧。
五段看一个无名的业余棋手要与专业棋士猜先,稚气的脸上有些不悦,胡乱抓了一把棋子伸到刘白的眼前,刘白说单,结果五段执黑先行,五段捏了一粒黑子,想也不想放了一个星位。
这是地方队对国家队的一次比赛,棋迷们要好好研究研究,又纷纷搬出棋具,跟着五段在星位上放了一颗黑子,然后等候刘白落子。
刘白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对五段一无所知,第一手落子就艰难,眼睛注视着棋盘,只有一颗黑子气势昂扬地占着星位,五分钟过去了,刘白还是不肯落子。第一手就长考把对局的气氛搞得很沉闷,棋迷们窃窃道,第一手有什么好想的。五段也有点烦躁,戴了耳机听音乐。又五分钟过去,刘白也占了一个星位。
接下去落子轻快,战斗先从左上角开始,白14挂黑15托之后,刘白明知征子不利,却明知故犯扳了一手,五段马上说,征子不利。五段的意思是让刘白重下,刘白却固执地说知道,五段见刘白这么不识好歹,孩子气就爆发了,故意落子很重地扭断白棋,又戴了耳机嘣嚓嘣嚓地听音乐。刘白也不在乎五段的不逊,只是笑笑,抓起白子毫不思索便长,黑19抢打,白20立下,黑21跟着立下,白22拐,黑23长,这样白三子成为黑棋的瓮中之鳖,这是大家知道的,会下棋的都不会这样下。
棋迷们摆到这里,纷然道崩溃了白输了结束了,一副失望甚至伤心状,他们确实指望刘白能赢,好长当地志气,谁想到刘白这么不争气,简直不懂常识,输得这么混帐刘白不羞他们还脸红呢。这时刘白起身思考,有几个紧跟了出来,指责道,怎么能这样下!刘白诡秘地笑笑,没有回答。回来放置左上角不走,去右上角扳了一手,进行至白38,刘白埋头长考,来回苦思了好几次,棋迷们听见茶馆外面索索作响,哄道,这手有什么好想的,立下吃角成空。他们通常是观棋不语的,这回实在忍无可忍了,看刘白走来走去真想把他的小东西割掉。五段忽然关了耳机问,他是你们当地最好的棋手?大家被五段这样提问,都感到受了侮辱,但又毫无办法,只好互相解嘲。等刘白回来,就把窝囊气发在他身上,不客气地催促道,立下,有什么好想的!刘白好像有意要激怒棋迷,又思考许久,脱离定式出乎意料地跳了一手。 见了活鬼,长考那么长时间走这么一步臭棋!有人愤愤大叫,有人觉得惨不忍睹干脆默默离开,有人索性抹了研究用的棋谱,以示罢看。五段见刘白那么专心致志走一着臭棋,也觉着很逗,笑道,这种创新精神还是值得鼓励的。说着理所当然托靠取角,你不要我要。白棋扳出先手拔去一子,然后回到左上角爬出三子,这下境界全出了。棋迷们见白棋左右联络,起先征子有利的几个黑子反而成为白棋的囊中之物,大悟道,原来如此。大家便愧疚地
看着刘白,讨他原谅,又幸灾乐祸地看着五段出洋相。原来有这等佳构,五段也大吃了一惊
,现在判断形势,白子熠熠生辉,黑棋明显落入圈套。五段大概很后悔自己的轻狂,堂堂五
段这样败给业余棋手面子怎么搁下?五段脖子变粗了,脸涨红了,到底是少年,慌乱中不够冷静地下了一着莫名其妙的棋。
刘白毕竟是业余棋手,算路没有专业棋士那么精确、熟练,看见五段下了着新手,一时摸不着头脑,又要长考。棋迷们都屏声静气耐心等候刘白的下一手。五段对自己这手棋心里大概很忐忑,刘白长考对他无疑是种折磨。面对刘白的空位,五段手里惶惶地搓着棋子,看刘白怡然出去又怡然回来,终于怒不可遏,猛地一把掀翻棋盘,吼道,你下棋还是散步!刘白惊愕间,正要解释,五段却排开众人,独自走了。
这盘棋就这样不欢而散,棋迷们除了说说五段小孩子脾气外,也没有办法。
刘白回家哭笑不得道,真扫兴。
雁南说,输了吧?
不是,大概是我走来走去,他以为故意怠慢,说你下棋还是散步,就掀了棋盘走了。
你没有先跟他讲一下你的怪癖?
今天我只想着下棋,忘了说。
这也难怪人家呢。
是啊,是啊,只是我棋兴未尽,这盘棋蛮精采呢,五段真不够意思,我们一起下完它吧。 不行,我正等你回家看孩子,我得出去买几件衣服。
下完棋再买么。
不行,衣服都尿湿了,现在就没得穿,我走了,醒来泡奶粉给他吃。
刘白蹑手蹑脚观察一下孩子,见孩子睡着,做一个鬼脸,就兴致盎然去复盘,实在意犹未尽,五段真他妈让人恼火,他几乎想出去拉五段非下完这盘不可。摆到五段掀盘前的一着,刘白又继续长考起来,仿佛五段就坐他对面等他落子,想了半天,点点头又摇摇头自言自语说,这着好像无理,但也未必,专业棋士一般不会下无理棋,貌似无理,说不定是妙着。这时孩子哭了,声音尖尖的很剌耳,可是刘白没有听见,过了一会,孩子还在哭着,并且提高音量,嘶哑了嗓子,刘白还是没有听见。身子俯棋盘前,恍恍惚惚如临三界,自言自语说,这着真玄,有机会碰见五段,一定请教一下。
雁南回来远远的听见孩子哭闹,跑了进去,即刻大叫,刘白,你怎么搞的!刘白仿佛听见雁南叫他,低低“哦”了一声,雁南又恼怒大叫,该死的,你怎么照顾孩子?你进来看看。刘白惊道,孩子醒了?跑进去一看,傻了眼,孩子斜卧床上浑身上下沾满了粘糊糊的粪便。雁南喊道,还不快打水!忙乱一阵,孩子擦了身子,趴雁南怀里就安静了,雁南心疼不已地“宝宝宝宝”了一会,抬头训刘白道,孩子哭了那么久,你怎么不管?
刘白道,没听见。
你是聋子?
那倒不是,真的没听见。
你就在外间,怎么会听不见?
我也不知道,确实没听见。
你一下棋,就像死人。
嗯,嗯。刘白惶惶应着。
你这样看孩子,我必须惩罚你。雁南想了想说,以后再也不跟你下棋了。
五
刘白说,你真不跟我下棋了?
当然。雁南突然觉得不该再怂恿刘白下棋了,也许自己本来就不该教他下棋,现在他除了下棋,还是下棋,都已经一年多没有动笔了,简直玩物丧志。你也该写写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