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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9章

随想录-巴金-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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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关于端端我还得讲几句公道话。固然在学习方面她有缺点,成绩也属于中等,但正如她自己所说“不能把人看死”,她还是一个“在发展中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她也是要变的。 
  我妹妹批评我“偏爱”端端,我不否认,生活把我和这孩子拴在一起了。我常常想起狄更斯的《老古玩店》。我和端端都看过根据这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老外公和小外孙女的形象常常在我的眼前出现。我摔伤后从医院回家,生活不能自理,我和孩子的两张床放在一个房间里,每天清早她六点起身后就过来给我穿好袜子,轻轻地说声“再见”,然后一个人走下楼去。晚上她上楼睡觉,总是先给我铺好床。星期天我比她早起,就叫她过来给我穿好袜子,让她再上床睡一会,我笑着说:“这是包给你的。”她得意地回答:“我承包下来了。”似乎她为这种没有报酬的“承包”感到自豪。 
  她不会想到每天早晨那一声“再见”让我的心感到多么暖和。 
  五月二十五日   
  寻找理想(1)   
  一 来信 
  江苏某县某乡中心小学十位同学四月十八日写信给我: 
  敬爱的巴金爷爷:我们是十个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平均年龄不到十一周岁,在学校里都获得了“三好”或“品学兼优”的奖励。但是近年来,我们被一些新的现象迷惑了。爸爸妈妈说话三句不离钞票,社会上常以收入多作为自己的骄傲。有位每月工资是三十多元的老师,当我们问她工资多少时,她脸红了。我们有位同学数学考了九十四分,她呜咽起来,原来爸爸答应她,考了九十五分可得五元奖金。许多家长都用金钱、新衣、旅游来鼓励我们取得好成绩。有些同学在谈到将来时,往往把单位好、工资高、奖金多作为自己最好的向往。一句话,为金钱工作、为金钱学习,已经成为理所当然的事。这难道就是我们八十年代的少年应该追求的理想吗?作为三好学生,我们可以攻克学习上的重重难关,但是在这里,在理想问题上我们成了十只迷途的羔羊。但是我们不甘沉沦,我们决心探索、寻求,我们十个朋友决定开展一个“寻求理想”的活动。 
  巴金爷爷,我们读过您写的很多书。现在您已上了年纪,可是我们还常常在报纸上、电视里看到您在忙碌地工作。我们想您那里一定有一种神奇的力量,有打开我们心灵窗户的神秘钥匙,因此,我们想向您请教。当您伏案写作的时候,您想的是什么?您写了那么多的书,您追求的是什么? 
  巴金爷爷,我们知道您很忙,您有很重要的工作,您还需要休息,我们实在不愿意打搅您,但是我们十分需要您的帮助。十只迷途的羔羊向您呼救,请您以最快的速度给我们指点。 
  祝您长寿。 
  十个寻找理想的孩子 
  写信人的名字给我删掉了。 
  二 我的回答 
  亲爱的同学们:你们的信使我感到为难。我是一个有病的老人,最近虽然去北京开过会,可是回到上海就仿佛生了一场大病似的,一点力气也没有,讲话上气不接下气,写字手指不听指挥,因此要“以最快的速度”给你们一个回答,我很难办到。我只能跟在你们背后慢慢地前进,即使远远地落在后面,我还可以努力追赶。但要带着你们朝前飞奔,不是我不愿意,而是力不能及了。这就说明我不但并无“神奇的力量”,而且连你们有的那种朝气我也没有,更不用说什么“神秘钥匙”了。 
  不过我看你们也不必这样急,“寻求理想”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理想是存在的。可是有的人追求了一生只得到幻灭;有的人找到了它一直坚持到生命的最后一息。各人有各人的目标,对理想当然也有不同的理解。我听广播、看报纸,仿佛人们随时随地都在谈论“理想”,仿佛理想在前面等待人,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把它抓住。那么你们为什么还那样着急地向我“呼救”呢?你们不是都有了理想吗?你们在“向钱看”的社会风气中感觉到窒息,不正是说明你们的理想起了作用吗?我不能不问,你们是不是感到了孤独,因此才把自己比做“迷途的羔羊”?可是照我看,你们并没有“迷途”,“迷途”的倒是你们四周的一些人。 
  我常常想,我们生活在其中的社会有时会是十分古怪,叫人难以理解。人们喜欢说,形势大好,我也这样说过。这种说法不是没有道理,我也有自己的经验:根据我耳闻目睹,舍身救人、一心为公的英雄事迹和一人有难、八方支援的好人好事,每天都在远近发生。从好的方面看,当然一切都好;但要是专找不好的方面看,人就觉得好像被坏的东西包围了。尽管形势大好,总是困难很多;尽管遍地理想,偏偏有人惟利是图。你们说这是“新的现象”,我看风并不是一天两天刮起来的。面对着这种现象,有人毫不在乎,他们说这是支流,支流敌不过主流,正如邪不胜正。即使出现这样的情况,譬如说钞票变成了发光的“明珠”,大家追求一个目标:发财,人人争当“能赚会花”的英雄;又譬如说从喜欢空话、爱听假话,发展到贩卖假药、推销劣货,发展到以权谋私、见利忘义也不要紧,因为邪不胜正。还有人说:“你不要看风越刮越厉害,不久就会过去的。我们有定风珠嘛!”同他们交谈,我也感到放心,我也是相信邪不胜正的人,我始终乐观。 
  同学们,请原谅,我不是在这里讲空话。束手等待是盼不到美好的明天的。我说邪不胜正,因为在任何社会里都存在着是与非、光明与阴暗的斗争。最后的胜利当然属于正义、属于光明。但是在某一个时期甚至在较长的一段时期,是也会败于非,光明也会被阴暗掩盖,支流也会超过主流,在这里斗争双方力量的强弱会起大的作用。在这一场理想与金钱的斗争中我们决不是旁观者,斗争的胜败关系到我们每个人的命运。我们是这个社会的成员,是这个国家的公民,要是我们大家不献出自己的汗水和才智,那么社会的发展和国家的腾飞,也不过是一句空话。我常常想为什么宣传了几十年的崇高理想和大好形势,却无法防止黄金瘟疫的传播?为什么用理想教育人们几十年,那么多的课本,那么多的学习资料,那么多的报刊,那么多的文章!到今天年轻的学生还彷徨无主、四处寻求呢? 
  小朋友们,不瞒你们说,对着眼前五光十色的景象,就连我有时也感到迷惑不解了。我要问,理想究竟是什么?难道它是虚无缥缈的东西?难道它是没有具体内容的空话?这几十年来我们哪一天中断过关于理想的宣传?那么传播黄金疫的病毒究竟来自何处、哪方?今天到处在揭发有人贩卖霉烂的食品,推销冒牌的假货,办无聊小报,印盗版书,做各种空头生意,为了带头致富,不惜损公肥私、祸国害人。这些人,他们也谈理想,也讲豪言壮语,他们说一套,做另外一套。对他们,理想不过是招牌、是装饰、是工具。他们口里越是讲得天花乱坠,做的事情越是见不得人。“向前看”一下子就变为“向钱看”,定风珠也会变成风信鸡。在所谓“不正之风”刮得最厉害、是非难分、真假难辨的时候,我也曾几次疑惑地问自己:理想究竟在什么地方?它是不是已经被狂风巨浪吹打得无踪无影?我仿佛看见支流压倒了主流,它气势汹汹地滚滚向前。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理由灰心绝望,因为理想明明还在我前面闪光。   
  寻找理想(2)   
  理想,是的,我又看见了理想。我指的不是化妆品,不是空谈,也不是挂在人们嘴上的口头禅。理想是那么鲜明,看得见,而且同我们血肉相连。它是海洋,我好比一小滴水;它是大山,我不过是一粒泥沙。不管我多么渺小,从它那里我可以汲取无穷无尽的力量。拜金主义的“洪流”不论如何泛滥,如何冲击,始终毁灭不了我的理想。问题在于我们一定要顶得住。我们要为自己的理想献身。 
  我在二十年代写作生活的初期就说过:“把个人的生命联系在群体的生命上面,在人类繁荣的时候,我们只看见生命的连续,哪里还有个人的灭亡?”在三十年代中我又说:“我们每个人都有更多的同情,更多的爱,更多的欢乐,更多的眼泪;比我们维持自己的生存所需要的多得多,我们必须把它们分给别人,不这样做,我们就会感到内部干枯。”你们问我伏案写作的时候想的是什么?我追求什么?我可以坦率地回答:我想的就是上面那些话。我追求集体的幸福和繁荣。 
  五十几年来我走了很多的弯路,我写过不少错误的文章,我浪费了多少宝贵的光阴,我经常感受到“内部干枯”的折磨。但是理想从未在我的眼前隐去,它有时离我很远,有时仿佛近在身边;有时我以为自己抓住了它,有时又觉得两手空空。有时我竭尽全力,向它奔去,有时我停止追求,失去一切。但任何时候在我的前面或远或近,或明或暗,总有一道亮光。不管它是一团火,一盏灯,只要我一心向前,它会永远给我指路。我的工作时间剩下不多,我拿着笔已经不能挥动自如了。我常常谈老谈死,虽然只是一篇短短的“随想”,字里行间也流露出我对人生无限的留恋。我不需要从生活里捞取什么,也不想用空话打扮自己,趁现在还能够勉强动笔,我再一次向读者,向你们掏出我的心:光辉的理想像明净的水一样洗去我心灵上的尘垢,我的心里又燃起了热爱生活、热爱光明的火。火不灭,我也不会感到“内部干枯” 
  亲爱的同学们,我多么羡慕你们。青春是无限的美丽,青年是人类的希望,也是我们祖国和人民的希望,这样一个信念,贯串着我的全部作品。理想就在你们面前,未来属于你们。千万要珍惜你们宝贵的时间。只要你们把个人的命运同集体的命运连在一起,把人民和国家的位置放在个人之上,你们就永远不会“迷途”。理想不抛弃苦心追求的人,只要不停止追求,你们会沐浴在理想的光辉之中。不用害怕,不要看轻自己,你们决不是孤独的!昂起头来,风再大,浪再高,只要你们站得稳,顶得住,就不会给黄金潮冲倒。 
  这就是一个八十一岁老人的来迟了的回答。 
  六月二十五日   
  从心所欲(1)   
  一 
  我总算闯过了八十的大关。人生八十并不是容易的事。未到八十的时候我常常想,过了八十总可以“从心所欲”吧。照我的解释,“从心所欲”也不过是做一两件自己想做的事,或者退一步说不再做自己不想做的事,对一个老人来说,这样的愿望大概不会是过分的要求吧。 
  可是连这个愿望也实现不了。人不断地找上门来,有熟人,也有陌生的读者,他们为了接连出现的各种“红白喜事”拉我去充当吹鼓手;他们要我给各式各样的报纸、书刊题辞、题字,求我担任这样那样的名誉职务。我曾经多次解释:作家应当通过作品跟读者见面,不能脱离创作对读者指手画脚。我又说自己没有权利教训读者,也不敢命令别人照我的话办事。我从小不练书法,长大又不用功,我写字连自己也看不顺眼,说是“鬼画桃符”。要我题字,无非让我当众出丑,这是我不愿意做的事。有些人却偏偏逼着我做,我再三推辞,可是我的话不起作用。人家已经给我做了结论:我不过是一个只有名字的空壳,除了拿名字骗人或者吓唬人外,再无别的用处。找上门来求这求那的客人认定:“这个空壳”行将入土,你不利用,就白白丧失最后的机会,所以总要揪住我不放。我呢,只好向他们哀求:“还是让我老老实实再写两篇文章吧。”倘使只是为了名字而活下去,那真没有意思,我实在不想这样地过日子。可是哀求、推辞、躲避有时也没有用,我还是不得不让步,这里挂一个名,那里应付一下。有人笑我“不甘寂寞”,他却不知道我正因为太不寂寞感到苦恼。有人怪我“管事太多”,其实除了写《随想录》,我什么事都没有管,而且也不会管。 
  当然我也不甘心任人摆布。我虽然又老又病,缺乏战斗意志,但还能独立思考,为什么不利用失败的经验保护自己?付了学费嘛,总要学到一点东西。过了八十,为什么还要唯唯诺诺,讨好别人,看人脸色,委屈自己?既然不能“从心所欲”,不妨带着微笑闭户养神。这是我的“持久战”。我就是这样地争取到一点时间来写《随想录》的,我还想写一点别的东西,有时候真是想得如饥似渴。究竟为着什么?我自己分析,眼睛一闭一切都完了,我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有!那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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