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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池莉-来来往往-第3章

小说: 池莉-来来往往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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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怕就回答我的一个问题。我看这个女人她不寻常这话是你说的?”康伟业脖子一
梗,说:“是我说的怎么样?”戴晓蕾轻轻地一笑:“毛孩子,倒像什么都懂似的。”戴晓
蕾的笑化解了康伟业的紧张和慌乱,他抬起眼睛看了戴晓蕾一眼,很不服气地说:“别以大
卖大!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说:“我是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戴晓蕾摸了摸康伟业的
头,又轻声一笑飞快地走了。这一夜,康伟业辗转难眠,蒙在毛巾被里回味戴晓蕾的每一句
话每一声笑每一个动作,一切都在康伟业添油加醋的回味中有了特殊的意味。戴晓蕾的手留
在了他的头上,那是亲昵的暖昧的,康伟业肯定戴晓蕾喜欢上了自己。
    而他的殷切希望是在某个黑暗角落在没有任何人打搅的地方,把戴晓蕾狠狠地怎么一顿
才好。如何怎么康伟业不知道,性知识的缺乏使他的想象失去了凭借,这使得他大为懊丧。
    这一夜,康伟业发生了他人生第一次的男性觉醒,他遗精了。在他梦中出现的是模糊的
戴晓蕾和戴晓蕾模糊的某些部位。几天后,康伟业又与戴晓蕾相遇,他买了饭出食堂,她端
着钢精锅正要进食堂,两人碰了一个正着,康伟业的脸通地燃烧起来,烧成了难看的猪肝
脸。不过这并没有妨碍康伟业继续地趴在窗户后面偷看戴晓蕾。有一次戴晓蕾假装无事地从
大路上一直走到康伟业家的楼下,忽然仰起头,抓住了康伟业的眼睛,做了一个善意的鬼
脸。不久,康伟业收到了戴晓蕾的一张神秘纸条,纸条上写道:这个星期四晚上院里开重要
大会,我要去你家看看那扇玻璃窗。康伟业简直热血沸腾,心潮澎湃,每时每刻盼望着星期
四晚上的到来。他变得高度敏感和神经质,生怕院里取消会议,生怕他的父母因病不去参加
会议,生怕会议的时间太短,生怕自己出事,生怕世界大战爆发。谢天谢地,康伟业所担心
的一切意外都没有发生,星期四的没有父母的安静的黄昏如期来临。康伟业用淋浴把自己洗
得非常干净,换上了他一贯不太好意思穿的的确凉白树衣,然后在房间焦急地等待。就在夜
幕将黄昏完全遮盖的那一刻,戴晓蕾来了。戴晓蕾轻盈地无声地溜了进来,房间顿时充满了
神神秘秘而又恣意浪漫的妖精氛围。戴晓蕾穿着一件康伟业从来没有看见过的非常漂亮的无
袖连衣裙,周身游动着花露水的馨香。他们隔着很远的距离朝对方笑笑,都有一点儿手脚没
地方放的样子。戴晓蕾究竟比康伟业老练许多,她首先开了口,说:“让我看看窗子。”康
伟业连忙说:“好好好。”戴晓蕾伏在窗台上,撩起窗帘的一角往外看。许久许久没有声
音。康伟业叫了一声:“戴晓蕾。”戴晓蕾呼地转过身,说:“嘿,你到底叫我了。”戴晓
蕾的每一个举动都不是平铺直叙的,都与一般女孩子不同,都叫康伟业意外和心跳。康伟业
的脸又红了,这次是缓慢的红,不太鲜艳的红,是一种被激情照亮了的脸色。戴晓蕾的脸也
明亮起来。两人又是半天不吭声。在沸腾的寂静中,戴晓蕾说:“你不请我喝杯茶吗?”康
伟业如梦初醒,说:“我去倒茶,我请你喝茶。”等康伟业端着一杯开水回来的时候,房间
是黑暗的,电灯熄灭了。最初一瞬间,康伟业还在懵懵之中,问:“电灯坏了?”戴晓蕾
说:“真是一个小傻瓜。”康伟业一下子魂飞魄散,是他向往已久的只敢想不敢有的那种魂
飞魄散。当他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之后,他看见了白墙衬托出的深色戴晓蕾,深色戴晓蕾的连
衣裙没有了,体态是一副刚从游泳池里出来的模样。康伟业再度爆炸,脑子里轰隆隆地响成
一片。戴晓蕾静静地站立着。就那么静静地站立了等待康伟业的一刻,她垂下了头,发出了
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戴晓蕾慢慢地向康伟业走了过来。她拿起了康伟业的双手,让它们捧
着她的脸,让它们缓缓地滑过她的脖子,滑过她的胸部,滑过她的细腰,在她的臀部停留了
一会儿。
    然后她暗示它们抱住她的双肩,她贴进了康伟业的胸膛,贴得无声无息,无影无踪,两
个人就跟一个人一样。十五岁的少年康伟业真的是受不了了,他浑身颤抖,气喘如牛,火辣
辣的热泪盈满眼眶。直到戴晓蕾神秘地溜走了,康伟业竟还不能够动弹一下。当年,通俗的
大众化审美标准推崇李铁梅式的浓眉大眼,少年康伟业并没有觉得戴晓蕾是如何漂亮,甚至
还因为戴晓蕾瘦削的狐狸脸而遗憾。当他渐渐地长大,渐渐地见了世面,才渐渐体会到戴晓
蕾的美妙所在。尤其在接触了段莉娜的裸体之后,康伟业一下子痛感到女人与女人的天壤之
别。康伟业万分后悔,早知今天,当初他怎么能够放走戴晓蕾?大雪的翌日,康伟业给段莉
娜留了一张简单的便条,说他有点急事要办。他大清早就离开了段莉娜的家。
    康伟业冒着风雪,从武昌步行走过长江大桥和汉水桥回到汉口,走了整整大半天。思绪
纷乱得与大雪一般无二。康伟业开始用各种借口无限期地拖延着与段莉娜的见面,时间长得
超过了害羞、内疚、抱歉等冲动情绪的一般期限。约摸两个月后的一天,段莉娜不约自来,
把康伟业堵在了家里。他们进行了一场历史性的谈话。段莉娜在这两个月之内消瘦了许多,
显得更加严肃甚至有几分冷峻。她开门见山地要求康伟业对他俩的关系问题下一个结论。康
伟业考虑了半天,说没有那么严重,用不着下什么结论;大家都还年轻,正是努力为党为人
民工作的时候,正是出成果的时候,个人问题可以摆在第二位。段莉娜耐心地听罢康伟业的
话,说道:“你这么说好像有一点要吹我的意思了?”康伟业说:“哪里?你千万不要多
心。”段莉娜还准备他往下说,他却没有话说了。段莉娜追问说:“你一句话都没有了?”
康伟业说:“你要我说什么话?”段莉娜说:“出了什么事?”康伟业说:“没有出什么
事。”段莉娜说:“我们怎么办?”康伟业说:“就这样不是很好吗?”段莉娜说:“这是
你的真心话?”康伟业说:“当然是。”段莉娜沉思了片刻,眼里露出了军人才有的杀气,
她说:“康伟业同志,这是你逼我了。我们谈了两年多的恋爱,你的社会地位发生了翻天覆
地的变化。当然,这里面有你自己的努力,但也有我们家全力以赴的帮助。你做人要有一点
良心。不过,即便这样,如果两个多月以前你想吹我们的关系,我连一句为什么都不会问。
现在我们的关系不同了,你使我们的关系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你使我从一个纯洁的姑娘变
成了妇女,你就要负起对我的责任来。告诉你,我段莉娜绝不是一个在男女关系上可以随随
便便的人。我跟了你就是你的人。我希望你再做一番慎重的考虑,三天之内给我一个决定性
的答复。如果你的理由充分,我可以谅解;否则我将直接找你们的领导。”康伟业说:“你
这么说就有一点威胁人的意思了。你找领导有什么用?你以为领导会听你的一面之词?”段
莉娜说:“这就是你逼我了。你看看这个。”段莉娜从她的军用挎包里掏出了她的内裤,内
裤上东一块西一块散布着僵硬的黄斑和杂乱的血痕。铁证如山,康伟业一见不禁倒吸了一口
冷气。段莉娜以战求和,康伟业不得不冷静下来,比较现实地考虑他们的关系问题。首先康
伟业是要事业和前途的,这是一个男人的立身之本。其次,从大局来看,段莉娜是一个很不
错的姑娘。从始至终,待他真心实意。党性原则那么强的一个人,也不惜为他的入党和提干
到处找她父亲的战友帮忙。康伟业想:如果自己不那么自私,站在段莉娜的角度看看问题,
她的确是很有道理的。虽然她的确是太厉害了一点,还暗中留下了短裤。把事情反过来说,
这么厉害的人,当你与她成了一家人之后,谁敢欺负你呢?你岂不是就很省事了吗?康伟业
这么一想,心里有一些惭愧,难怪毛主席他老人家教导我们要狠斗私字一闪念:康伟业认识
到自己这是“私”字在作怪,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在作怪。再说,空想戴晓蕾又有什么用
呢?她那种女人是妖精,凡间不多见的。就算遇见了,未必就是你的。就算是你的了,未必
就能够老老实实地相夫教子。
    罢了罢了!做老婆,还是段莉娜这种女人保险。康伟业:“好吧,三天之后我给你答
复。”三个月之后,康伟业段莉娜举行了隆重的结婚典礼。三年之后,他们的女儿康的妮哇
啦出世。康伟业正好进入而立之年。


    多年以来,康伟业循规蹈矩,勤奋工作,工作完毕就回家,回家就抢着做家务。因为段
莉娜婚后习惯性流产,一次又一次地出血使她变得弱不禁风,分娩女儿的时候又是大出血,
整个人只剩下了一把骨头架子。孩子幼小,老婆体弱,工作繁忙,薪水微薄,每日里骑自行
车上班,朝同日出,晚同日落,生活很累人。但是康伟业有一颗累不垮的心,苦不苦,想想
红军二万五;累不累,想想曾经插过队这是康伟业自己编的顺口溜,其实也就是他对待
困难的指导思想。
    他始终顽强地奋斗着,一点一滴的事情都认真地去做。他坚信在他们的奋斗下,一切都
会慢慢地达到他们的理想。正如康伟业先前所料的,段莉娜非常爱护他们的小家庭。她能够
将大到家用电器小到蔬菜水果的许多物质,理直气壮地源源不断地从她父母家拨拉过来。凡
别人有的东西他们也有,使他们的小家庭较好地保持着在亲朋好友面前的自尊,生活基本也
可以算是丰衣足食的了。当然,家庭的领导权也就掌握在了段莉娜的手里。康伟业不计较这
个,他才懒得操心柴米油盐那些俗事呢。倒是康伟业的父母越来越反感段莉娜的霸道,指责
儿子一点骨气都没有。康伟业要么根本不睬他们,要么就是这句话:“你们知道什么?”就
是没有人能够知道别人的家庭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人们能够看见的全是表面的东西。由表
及里的分析方法对家庭不适用,逻辑推理也不适用,以己之心度人之腹也不管用。家庭是一
个封闭式的独立单位,是一团历史与社会的衍生物,是一场男女两性之间的战争游戏,是夏
天的雨,是朦胧的诗,是一盆粘稠的浆糊。一切只有当事人,如鱼饮水,冷暖自知。康伟业
成天洗碗拖地的,他有没有怨言?他有的。一般男人谁都不会乐意做这些婆婆妈妈的永无休
止的家庭琐事。但是康伟业把怨言放在心里,从来不对人说。他无法诉说,只要他一开口抱
怨,其对象必然就是段莉娜。可是段莉娜不是不愿意做,是身体不好,做不了。段莉娜也不
是完全不做,她也做了她力所能及的一部分事情。康伟业的抱怨无处着落,只能自己消化。
    谁让他是男人呢?好在康伟业经常意识到自己是一个男人,他以此勉励自己:好男儿死
都不伯,还伯一点破家务事?其实真正打击康伟业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这就是段莉娜身上
具备的高瞻远瞩的政治敏感性,以及对康伟业恨铁不成钢的埋怨和鄙视。1980年,他们
结婚才一周年,段莉娜从他们家带回一份文件,是邓小平在中共中央政治局扩大会议上作的
讲话,题目是《党和国家领导制度的改革》。她阅读得十分认真和细致,蹲厕所都在用红蓝
铅笔划重点。之后危言耸听地宣布:“看来我老爹就要完蛋了。老的将全部下台,年轻的有
学历的将会提上去一大批。伟业,从现在起你一定要注意给自己创造条件,做一些突出的政
绩,给领导一个深刻的印象。”康伟业开玩笑说:“问题有那么严重吗?我有那么好的机会
吗?天上要掉下馅饼了吗?”段莉娜紧皱眉头批评他:“你看你这个人,一点政治嗅觉都没
有,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康伟业说:“得了。我认为你的预言非常正确。”康伟业真
正的意思是嘲笑她的预言非常可笑。不幸的是后来发生的事实证实了段莉娜的正确和康伟业
的可笑。
    在1982年召开的党的第十二次全国代表大会上,产生了一个中央顾问委员会,里头
全是老同志,邓小平任主任。由于邓小平身先士卒,大批的老干部无话可说,干部领导职务
的终身制被废除。接下来的是中国人民解放军百万大裁军,武汉军区取消番号,被合并到广
州军区,段莉娜的年迈的老爹彻底没戏了。由于康伟业不积极表现自己,由年轻干部组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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