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利斯朵夫-第17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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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怨望而做了共和党人,唯一的目的是能够在同辈中找到许多不如他的人”这样
的乐趣也可怜透了!而且要强迫那些低下的人自认低下才行;要做到这一点,只有一个
办法,就是建立一种威权,使优秀分子(不论是工人阶级的或中产阶级的)拿他们的优
越把压其他们的“多数”屈服。年轻的知识阶级,骄傲的小布尔乔亚,是为了自尊心受
了伤害,为了痛恨民主政治的平等,才去投入保王党或革命党的。至于无所为而为的理
论家,宣扬暴力的哲学家,却高高的站在上面,象准确的定风针似的,发出暴风雨的讯
号。
最后还有一批探求灵感的文人,——能写作而不知道写什么的,好比困在奥利斯港
口的希腊水手,因为风平浪静而①没法前进,不胜焦灼的等待好风吹满他们的帆。——
其中也有些名流,被德莱弗斯事件出岂不意的从他们字斟句酌的工作中拉了出来,投入
公共集会。在先驱者看来,仿效这种榜样的人太多了。现在多数的文人都参加政治,以
左右国家大事自命。只要有一点儿借口,他们马上组织联盟,发表宣言,救护宗庙。有
前锋的知识分子,有后方的知识分子,都是难兄难弟。但两派都把对方看做唱高调的清
客而自命为聪明人。凡是侥幸有些平民血统的人自认为光荣之极,笔下老是提到这一点。
——他们全是牢骚满腹的布尔乔亚,竭力想把布尔乔亚因为自私自利而断送完了的权势
恢复过来。但很少使徒能够把热心支持长久的。最初那运动使他们成了名,——恐怕还
不是得力于他们的口才,——大为得意。以后他们继续干着,可没有先前的成功了,暗
中又怕自己显得可笑。久而久之,这种顾虑渐渐占了上风,何况他们原是趣味高雅,遇
事怀疑的人,自然要觉得他们的角色不容易扮演而感到厌倦了。他们等待风色和跟班们
的颜色,以便抽身引退;因为他们受着这双重的束缚。新时代的伏尔泰与约瑟?特?曼
德尔,虽然文字写得大胆,实际是畏首畏尾,非常胆小,唯恐②得罪了青年人,竭力要
博取他们的欢心,把自己装得很年轻。不管在文学上是革命者或反革命者,他们总是战
战兢兢的跟着他们早先倡导的文学潮流亦步亦趋。
①典出希腊神话,参阅本书474页注。
②特?曼德尔为法国十八世纪宗教哲学家,提倡教皇至上主义,适与伏尔泰之排斥
神权相反。此处举此二人代表左右两极端。
在这个布尔乔亚的先锋队中间,奥里维所遇到的最奇怪的典型是一个因为胆怯而变
成革命分子的人。
那标本名叫比哀尔?加奈。出身是有钱的布尔乔亚,保守派的家庭,跟新思想完全
无缘的;家里的人尽是些法官和公务员,以怨恨当局,跟政府闹别扭而丢官出名的;这
批中间派的布尔乔亚,想讨好教会,很少思想,可是很会用思想。加奈莫名片妙的娶了
一个有贵族姓氏的女人,思想不比他差,也不比他多。顽固,狭窄,落伍,老是苦闷而
发牢骚的社会,终于使加奈气恼之极,——尤其因为太太又丑又可厌。他资质中等,头
脑相当开通,倾向于自由思想,却不大明白它的内容:那在他的环境里是无法懂得的。
他只知道周围没有自由,以为只要跑出去就可以找到了。但他不能独自走路:在外边才
走了几步,就很高兴的和中学时代的朋友混在一起,其中颇有些醉心于工团主义的人。
在这个社会里,他觉得比在自己的社会里更不得劲,但不愿意承认:他总得有个地方混
混,可惜找不到象他那种色彩(就是说没有色彩)的人。这一类的家伙在法兰西有的是。
他们自惭形秽:不是躲起来,就是染上一种流行的政治色彩,或者同时染上好几种。
依着一般的习惯,加奈尤其和那些跟他差别最厉害的朋友接近。这个法国人,十足
的布尔乔亚,十足的内地人气质,居然形影不离的跟一个青年犹太医生做伴。他叫做玛
奴斯?埃曼,是个亡命的俄国人。象他许多同胞一样,他有双重的天才:一方面能够在
别的国家象在本国一样的安居,一方面又觉得无论什么革命都配他的胃口:人家竟弄不
清他对革命感到兴趣的,究竟是革命的手段呢还是革命的宗旨。他自己经历的和旁人经
历的考验,为他都是一种消遣。他是真诚的革命党人,同时他的科学头脑使他把革命党
人(连自己在内)看做一种精神病者。他一边观察,一边培养这精神病。由于兴高采烈
的玩票作风和朝三暮四的思想,他专门找那些与自己对立的人来往。他和当权的要人,
甚至和警察厅都有关系;东钻钻,西混混,那种令人品疑的好奇心使许多俄国革命家都
象是骑墙派,有时他们弄假成真,的确变了骑墙派。那并不是欺骗而是轻浮,往往是没
有利害计算的。不少干实际行动的人都把行动当作演戏,尽量施展他们的戏剧天才,象
认真的演员一样,但随时预备改换角色。玛奴斯尽可能的忠于革命党人的角色;因为他
天生是个无政府主义者,又喜欢破坏他所侨居的国家的法律,所以这个角色对他最合式。
可是归根结蒂,那不过是一个角色而已。人家从来分不清他的说话中间哪些是实在的,
哪些是虚构的;结果连他自己也不大明白了。
他人很聪明,喜欢讥讽,有的是犹太太与俄国人的细腻的心理,能一针见血的看出
自己的跟别人的弱点而加以利用,所以他毫不费力就把加奈控制了。他觉得拿这个桑丘
?潘沙拉入堂吉诃德式的队伍挺好玩。他老实不客气支配他,支①配他的意志,时间,
金钱,——并不是放在自己口袋里(那他不需要,谁也不知道他靠什么过活的),——
而是用来对他的主义作最不利的宣传。加奈听人摆布,硬要相信自己和玛奴斯一般思想。
他明知道实际并不如此:那些思想是不合情理,使自己害怕的。他不喜欢平民。并且他
不是勇敢的人。这个又高又大,身体魁梧,肥肥胖胖的汉子,小娃娃式的脸,胡子刹得
精光,呼吸急促,说话甜蜜,浮夸,孩子气十足,长着一身大力士式的肌肉,还是很高
明的拳击家,骨子里却是个最胆小的人。他在家属中间因为被认为捣乱分子而很得意,
但看着朋友们的大胆暗中直打哆嗦。没有问题,这种寒颤的感觉并不讨厌,只要是闹着
玩儿的。可是玩艺儿变得危险了。那些混蛋居然张牙舞爪的凶器来,野心越来越大,使
加奈的自私心理,根深蒂固的地主观念,和布尔乔亚的怕事的脾气,都发急了。他不敢
问:“你们要把我拉到哪儿去呢?”但他暗暗诅咒那般不管死活的人,一味要跟人家打
得头破血流,也不问同时会不会砸破别人的脑袋。——可是谁强其他跟他们走呢?他不
是可以引退的吗?但他没有勇气,他怕孤独,好比一个落在大人后面哭哭啼啼的孩子。
他跟大多数人一样:没有一点儿意见,除非是不赞成一切过激的意见。一个人要独立,
就非孤独不可;但有几个人熬得住孤独?便是在那些最有眼光的人里头,能有胆量排斥
偏见,丢开同辈的人没法摆脱的某些假定的,又有几个?要那么办,等于在自己与别人
之间筑起一道城墙。墙的这一边是孤零零的住在沙漠里的自由,墙的那一边是大批的群
众。看到这情形,谁会迟疑呢?大家当然更喜欢挤在人堆里,象一群羊似的。气味虽然
恶劣,可是很暖和。所以他们尽管心里有某种思想,也装做有某种思想(那对他们并不
很难),其实根本不大知道自己想些什么!希腊人有句古谚:“一个人先要了解自
己”,但这般几乎没有什么“自己”的人怎么办呢?在所有的集体信仰中,不问是宗教
方面的或社会方面的,真正相信的人太少了,因为可称为“人”的人就不多。信仰是一
种力,唯大智大勇的人才有。假定信仰是火种,人类是燃料;那末这火种所能燃烧的火
把,一向不过是寥寥几根,而往往还是摇晃不定的。使徒,先知,耶稣,都怀疑过来的。
其余的更只是些反光了,——除非精神上遇到某些亢旱的时节,从大火把上掉下来的火
星才会把整个平原烧起来!随后大火熄灭了,残灰余烬底下只剩一些炭火的光。真正信
仰基督的基督徒不过寥寥数百人。其余的都自以为信仰或者是愿意信仰。
①塞万提斯名著《堂吉诃德》中的骑士迷堂吉诃德的传从。
那些革命家中间,许多便是这样的人。老实无用的加奈愿意相信自己是个革命家,
所以就相信了。但他对着自己的大胆吃惊。
所有这些布尔乔亚都标榜种种不同的原则:有的是从感情出发的,有的是从理智出
发的,有的是从利益出发的;这一批把自己的思想依附《福音书》,那一批依附柏格森,
另外一批又依附马克思,普鲁东,约瑟?特?曼德尔,尼采,或是乔治?索兰尔。有的
革命家是为了趋附时髦,有的是为了生性孤僻;有的是为了需要行动,抱着牺牲的热情;
有的是为了奴性特别强,象绵羊一般驯良。可是全部都莫名片妙的被狂风卷着。你可以
远远的看到明晃晃的大路上灰尘滚滚,表示大风暴快来了。
奥里维和克利斯朵夫望着这阵风卷过来。两人眼力都很好,但看法不同。奥里维明
察秋毫的目光,看透了一般人的用意,对他们的平庸觉得受不了;但他也窥见暗中鼓动
他们的力量。他所注意的特别是悲壮的面目。克利斯朵夫却更注意可笑的地方。使他发
生兴趣的是人,不是主义或思想。他对这些故意装做不关心,讥笑改造社会的梦想。他
素来喜欢跟人别扭,再加对于风靡一时的病态的人道主义有种本能的反抗,所以表面上
做得特别自私。他因为是靠自修成功的,不免以自己的体力和意志骄人,把一切没有他
那种力量的人看作贪吃懒做。他既是从穷苦与孤独中间挣扎出来的,别人为什么不照样
的做?喝!社会问题!什么叫做社会问题?是指吃不饱穿不暖吗?
“那个味道我是尝过的,”他说。“我的父亲,母亲,我自己,都是过来人。只要
你跳出来就是了。”
“这不是每个人办得到的,”奥里维说。“有病人,有倒楣的人”
“那末大家去帮助他们呀,不是挺简单吗?可是象现在这样去捧他们决不是帮助。
从前人们拥护强者的权利固然要不得,我可不知道拥护弱者的权利是不是更要不得:它
扰乱现代的思想,虐待强者,剥削强者。今日之下,一个人病弱,穷苦,愚蠢,潦倒,
差不多是美德了,——而坚强,健康,克服环境等等反变了缺点。最可笑的,倒是那些
强者最先相信这种观点这不是一个挺好的喜剧题材吗?奥里维,你说!”
“我宁可让人家取笑,可不愿意教别人哭。”
“好孩子!”克利斯朵夫回答。“哎!谁不跟你一样想呢?看到一个驼子,我的脊
梁就觉得不舒服。我们不能不演喜剧,可不应当由我们去写喜剧。”
有人相信将来会有个公平合理的社会,克利斯朵夫可决不为这种梦想着迷。他的平
民式的头脑,认为将来仍旧逃不出过去的一套。奥里维指摘他说:
“倘若人家关于艺术问题跟你说这种话,你不要跳起来吗?”
“也许。总之我只懂得艺术。你也是的。我素来不信那般谈外行事情的人。”
奥里维也同样不信任这等人。两位朋友甚至过于怀疑,老是跟政治离得远远的。奥
里维不免有点儿惭愧的承认他从来没使用过选举权,十年以来没有向市政府领过选民登
记表。他说:
“干吗要去参加一出我明知毫无意义的喜剧呢?选举吗?选谁?那些候选人对我全
是陌生的,我也说不上看中哪一个。而且我敢断定,他们一朝被选出了,都立刻会背其
他们的主张。监督他们吗?逼他们尽责吗?那不过是白白糟蹋我的生活。我既没时间,
也没精力;既没有辩才,也没有不择手段的勇气和不讨厌行动的心情。所以还不如放弃
权利。我可以受罪,至少我没有参加罪行!”
但他尽管把事情看得这样清楚,尽管厌恶政治上一切应有的手法,仍旧对革命抱着
虚幻的希望。他明知道虚幻,可并不放弃希望。这个神秘的现象是从种族来的。奥里维
的民族是西方最爱破坏的民族,为了建设而破坏、也为了破坏而建设的民族,——它跟
思想赌博,跟人生赌博,老是推翻一切,预备从头做起,拿自己的血作赌注。
克利斯朵夫并没这种遗传的救世精神。他的浓厚的日耳曼气息不相信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