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68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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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伯的七绝;独步一时;我不能及也”杜士仪第一个做了评判;听到四座一片叫好声;而李隆基显然也满意非常;他方才气定神闲地说道:“我刚刚观下头乐舞;占得半阙诗;斗胆献给陛下;以飨此千秋佳节。”
历来应制诗都是每个文人必备的本领;即便如今李林甫和牛仙客当权;也密寻文采斐然者;每逢饮宴便先做好诗备着;身后更常常有诗赋娴熟的从者跟着。故而;除非是被人挤兑或是给个苛刻的题目;他们也少有露出窘态。如今见杜士仪竟是声称只做得出半首;牛仙客倒无所谓;李林甫见竟是成全了王昌龄;顿时心中大为恼怒。
他费尽心思请人做了一首千秋节献千秋镜辞;只希望能够盖下那些自诩文采斐然者的气焰;谁知道王昌龄随口占了一首对仗工整的七绝不算;杜士仪立刻调转话题;把这等奉圣应制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格调都给改了。半首?杜士仪号称杜三头;他竟是想得出来
李隆基却被激起了兴趣;立刻说道:“君礼且吟来”
“御气云楼敞;含风彩仗高。仙人张内乐;王母献宫桃。罗袜红蕖艳;金羁白雪毛。舞阶衔寿酒;走索背秋毫。
区区八句;道尽今天千秋节的胜景;毫不逊色于王昌龄适才七绝;听上去仿佛已经完整了;而杜士仪竟说这是未完的半首诗;一时四座窃窃私语不断。幼年便被视作为神童的裴耀卿更是纳闷地问道:“君礼这八句大见功底;若说是全诗也无可厚非;可既然说没完;还竟然续不下去了?”
续是能续下去;可且不提前面还有半首;后面更有四句;若是接上;那就不是庆贺千秋节;而是诅咒天子了。因此;杜士仪微微一笑;继而便苦笑道:“看来我是江郎才尽了;也或许是因为陛下这千秋圣寿佳节;区区一首诗道不尽这普天同庆的景象;因而故意教臣无法接上下半截。还请陛下恕罪。”
别人最怕人说自己江郎才尽;杜士仪却毫不在乎地自嘲;随即又不动声色地捧了天子一番;这时候;有人赞叹有人不屑;可不论如何;李隆基却是极其得意。仙人张乐;王母献桃;区区几句诗;他这个天子的地位权威彰显无遗。更何况他今日心情很好;杜士仪早已明言只得半首诗;他也就不为己甚;故作没好气地摆了摆手说道:“也罢;今日便放过你;诸卿若有好诗赋;不妨立时吟来”
这样一展所才的机会;文官们自是求之不得;武将们也不会甘于落后;不论是在家里已经让人做好的;还是立时三刻绞尽脑汁现场做;每个人都不会放弃这样的机会。可对于连汉语都说得不大流利的吐迷突三人来说;这就是无聊之极的煎熬了。
他们行前都得到了严密嘱咐;见到天子后应该如何说话;可无论骨力裴罗也好;阿史那仲律也好;全都根本没有见到过大唐天子。在他们设想中;大唐天子也就顶多和突厥可汗差不多;不过防守严密一些;排场大一些;可谁知道大唐的所谓排场根本是突厥无法比拟的。
被鸿胪寺的官员引领进入长安;然后被中书省的通事舍人安置在四方馆;前几天固然有人领他们遍览长安风光;甚至还进了东西两市;可要见天子却门都没有。到了今天这千秋节;他们终于如愿以偿进宫拜见;可结果却是根据之前鸿胪寺官员反反复复告知的礼数;随众远远叩头拜见;根本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能说出来。这会儿也是;他们已经算距离天子够近的了;但这个近只是相对而言。整整三十步的距离;竟根本无法跨越过去
吐迷突焦虑;吉尔查伊忧心;而阿史那仲律就是难以抑制的狂躁了。尤其是当杜士仪趁着群臣争相献诗;悄然走过来的时候;他终于忍不住抱怨道:“杜大帅;陛下什么时候能够单独接见我们”
“单独接见?”杜士仪故意挑了挑眉;随即哂然一笑道;“你大概弄错了。大唐天子;不但是我大唐文武群臣官民百姓的君上;也是四夷君长所遵奉的天可汗。日理万机;垂拱宇内;就连二位相国这样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人物;也不是想见就见;一个月能够单独面见天颜的机会;只有寥寥几次;更不要说其他人了。从前吐蕃使臣也好;突厥使臣也罢;都很少有单独觐见陛下的特例。”
此话一出;他果然就只见三人同时傻眼。回纥拔悉密和葛逻禄都不比突厥吐蕃;因为要看人脸色过日子;从前那些年随大流地觐见固然有过几次;可像这次正儿八经前来朝觐贺寿;还想借机谈一谈大事之际;竟是根本没办法单独见到大唐天子;这怎能不教他们失望?
于是;他见吐迷突面色变幻;仿佛打算破釜沉舟;他便突然于咳一声道:“不过;我也知道你们跋涉数千里前来不易;已经设法前去通融。你们全都耐心一些;别闹出什么事情被驱逐出长安;到时候我可救不了你们”
三言两语把这三个使臣先是撩拨得心急火燎;然后又四两拨千斤地说出已经前去设法;最终方才是告诫;杜士仪就只见他们立刻都老实了。其中;为人最稳重的吉尔查伊甚至赶紧赔笑斟酒送上;用讨好的口气说道:“一切都拜托杜大帅了”
“不用心急;今夜这千秋节还只是刚刚开始。”
这还只是刚刚开始?
吐迷突和阿史那仲律这两个之前看不惯彼此的人对视了一眼;同时有一种欲哭无泪的感觉。自家兄长也不是没有庆贺过节日或生日;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之后;便是和下头献舞的女人们胡天胡帝狂欢;哪有如同现在这样左一个花样右一个花样?
这漫长的千秋节之夜;吐迷突三人只觉得屁股都已经给硌疼了;直到子时;方才渐渐告一段落。他们三人眼见得群臣起身再贺之后;赫然恭送李隆基回銮;一时情急不禁都站起身来。可就在这时候;他们突然只听得背后一个尖细的声音传入耳畔。
“回纥、葛逻禄、拔悉密三部使臣;兴庆殿入见。”
第九百一十章 文人皆宫怨
子夜时分;兴庆殿见番邦使臣;这是很少见的情况;内侍宫人们眼看除了那三个服色和大唐官员截然不同的使臣之外;还有朔方节度使杜士仪;无不明白这恐怕事关军国大事。果然;须臾大殿中人便被悉数屏退;能够留在天子身侧的;只有林招隐。也有人见机悄悄去内侍监知会高力士;却没有得到高力士的什么答复。这位天子面前最得信赖的权阉只是嗯了一声;就仿佛没事人似的完全不以为意。
而天子的召见大约持续了小半个时辰;才由林招隐亲自将三位使臣带了出来;他随后又挑了两个稳妥的内侍;让他们送三人回四方馆。而杜士仪则是单独又留了大约一刻钟;这才告退了出来。而这一次;又是林招隐亲自送了他出宫门。
因为收了杜士仪一份极其厚重的礼物;林招隐对这位出手大方的节帅无疑很满意;此刻一路送人出去时;他便笑吟吟地说道:“日后杜大帅有什么事情;尽管使人来吩咐一声;只要能帮得上忙的;我必定义不容辞。”
“林将军既出此言;我可就当真了。”
一来一回寒暄承情彼此承诺;须臾杜士仪就到了宫门;等到随从会合之际;他就发现王昌龄赫然也在其中;这下子不禁吃惊不小:“少伯?我不是早就说过;你尽可先回去休息;怎么还等在此处?”
“心情不好;回去也是独守空房;还不如在这儿等大帅同行。”王昌龄脸色酡红;酒意至今还没退下去;打了个酒嗝后见杜士仪翻身上马后;一甩缰绳策马来到了他的身侧;他便叹了一口气道;“达夫去了河东;浩然和季凌兄全都回了故里;摩诘人在河西凉州;就连太白也听说告病辞官去了洛阳;杜子美尚在外乡为县尉;王夏卿忙得脚不沾地;几乎就没说两句话;放眼偌大长安;我一次次拜访;旧友却一个都不在;我就好比外乡人似的”
这是在宫阙之下;杜士仪不欲王昌龄多说;立刻喝令随从上来帮忙看顾好他;匆匆带着人回家。等到了宣阳坊私宅;他见王昌龄脚下虚浮;索性让人架着他走;等到将其安顿好了在客房中;灌下了不少醒酒汤;他方才舒了一口气
幸好这个王大炮被他给拐走了;否则留在长安或是洛阳;恐怕没几日就被人贬到不知道什么犄角旮旯去了
夜色已深;杜士仪却没有多少睡意。今天回纥等三部使臣面圣;那种如遇生父的做作样子;实在是连他这个惯会演戏的人都看得叹为观止。虽说演技稍嫌生硬夸张了一点;但李隆基满意;两边达成了相应的意向;这也就够了。也多亏他提前对天子挑明了此节;否则三人一个个陈情的时候;就凭阿史那仲律隐晦地提出他只重回纥;不重拔悉密;说不定会造成什么麻烦。现如今这报批天子的第一关过去;接下来就是执行问题;一样容不得半点马虎。
他能不能在李林甫的眼皮子底下牢牢把根子扎在朔方;就只在此一举了如今不比从前;他不能在一个个地方不停地挪窝建立自己的势力;即便是他曾经很想去安西四镇;现如今也只能将其托付给别人李林甫当初既然力挺了他去朔方;他不好好报答对方这一番苦心怎么行?
还能在长安停留一天;后日就要启程回去了。长安虽好;可对于他来说;从来就不是根基所在。
虽然回了长安;但杜士仪的任务已经基本完成;也就不用和那些朝官一样起早贪黑地去上早朝。如今天子多在兴庆宫中主持朝会;故而大明宫中那漫长到足以⊥老臣昏厥休克的龙首道暂时没了用武之地;而且秋日的天气不冷不热;清晨也就是稍微吹点凉风;还不至于熬不住;可从前大冷天上朝的苦楚;杜士仪至今还记得。这还是他常常在外为封疆大吏;起居八座一呼百诺;用不着遭这份罪;那些兢兢业业始终在京官任上的人;哪个不是痛并快乐着?
这天早上巳时过后;昨天直到半夜方才睡下的杜士仪还在睡梦中时;便被一阵低唤给叫醒了。睁开眼睛看到是龙泉;杜士仪用手背遮住了外头照进来的那光线;这才懒洋洋地问道:“什么时辰了?”
“大帅;已经快巳正了。原本也不敢惊扰大帅安睡;是因为王侍御求见。”
还未清醒的时候听到这样一个称呼;杜士仪足足好一会儿方才醒悟到那是说的王缙。想到昨天王维方才被李林甫巧妙地打发到岭南去数星星;他支撑着坐起后趿拉了鞋子站直身体;随手抓了一件衣裳后;便对龙泉吩咐道:“你去告知他一声;我昨夜睡得晚;等我收拾好了就去见他。”
等杜士仪真正见到王缙;已经过了一刻钟。一打照面;他就只见王缙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霍然起身后疾步走上前;继而便直截了当地说道:“君礼;我不能眼看着李林甫那样折腾我阿兄;求求你;帮我想个办法你和阿兄是多年老友了;就算把阿兄要去你的幕府;也比让他上岭南强”
尽管杜士仪觉察到王缙入仕这些年来;心性也好;行事手段也好;都和当年那跟随在兄长身后不显山不露水的样子完全不同;可如今王缙这般焦急的样子;又让他想到了当年王维被贬济州司仓参军后;那个为了兄长而将张嘉贞苗延嗣等辈恨之入骨的身影。他想了想;还是决定对王缙将利害剖析清楚。
“我要摩诘入幕;看起来自然很简单;但你昨天也应该听到了;陛下既然认为摩诘文学才俊;在边地乃是暴殄天物;朔方和凉州尽管一个在北一个在西;但全都是边镇;又有什么不同?而且;近日看似安定的朔方也会有一场惊天动地的变局。”
见王缙顿时眉头一挑;分明已经有所不快;杜士仪也没放在心上;继续说道:“至于岭南;是被罢相的张九龄出身之地;虽听似蛮荒之地;遍地蛮夷;可这些年来也渐渐多有才俊;否则也不会多出南选来。以摩诘的为人秉性;选人定然对他心悦诚服;而若有杰出之士能够得他举荐到京城来参加科举;名列前茅的可能性自然很不小。到了那个时候;你难道不是如虎添翼?”
如果不是昨天杜士仪在千秋节那场夜宴结束后;就被天子召入了兴庆殿;王缙早就来了。今天上完早朝他在御史台应付了一下就匆匆赶过来;正是寄希望于杜士仪能够帮忙。最初得到那样的答复;他心里不无怨怼;可听到最后;他不得不承认;杜士仪说的也确实有些道理。可是;一想到李林甫当政这几年来;他几乎无有寸进;而且几次被调出朝中;他不禁深深吸了一口气;又提出了另一个提议。
“阿兄之事;我可以依你;不过;我也另有一件事想问君礼。李林甫在朝一手遮天;你虽镇守朔方在外;可难保他不设法蒙蔽君王。与其生死荣辱决于这么一个奸相之手;你就没有想过自己入政事堂拜相么?你固然还不到四十;可入仕十八年;历官十任;无人可以指摘你的资历而且;只要你振臂一呼;必然应者云集;届时只要把李林甫这块绊脚的石头搬走;你尽可施展抱负我虽不才;可这些年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友人”
是啊是啊;连叶建兴那种志大才疏之辈;也是你结交的人
杜士仪腹诽了一句;但说出口的话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