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2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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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此前借宿王家那一夜;并不曾见过王卿兰;此次得见;见这位年方五十许的兵部郎中身材颀长;下颌黑须;脸上流露出几分仿佛是失血过多的苍白。相见之后入座;他索xing单刀直入地问起了王卿兰的伤势由来。
“神龙之变后;便是唐隆政变;再之后;又是太平公主窦怀贞之乱。好容易天下安定了十年;谁能料到;几个看似跳梁小丑的人物竟险些掀起一场大乱来。”王卿兰说着胸口便是一阵剧烈起伏;随即方才低声说道;“那一夜正好是我留在尚书省兵部内当值;突然就只听得喊杀震天;后来就有人慌慌张张进来说;乱兵杀进皇城了。因为西京留守王尚书也在都堂;我便赶了过去;结果正逢乱兵杀入。若非我躲得快;就不是这腿上一刀了。”
说到这里;王卿兰的脸上露出了难以掩饰的惊怖;平静了好一会儿;这才看着杜士仪道:“这些情形;尚书省内那些流外吏员应该也有亲身经历的对你说了;原非我特意来请你的目的。那一夜;除却我们这些伤了的之外;尚有人在乱中被杀;相形之下;我们还是幸运的。只是;我那时候能够逃出生天;原本比别人要更离奇些;因为我腿上中刀后;在那个书令史陈锋的帮助下;两个人上了王尚书直房的梁上躲避;托此人之福;我还听到了一番让人毛骨悚然的谈话。”
“哦?”
杜士仪这才明白王卿兰请了自己来的缘由;立刻坐直了身子。这时候;就只见王卿兰脸上浮现出了显而易见的挣扎之sè;好一会儿方才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那时候有两人进了直房;我听到乱兵称呼其中一人为参军;仿佛有些恭敬。而那个参军吩咐一定要拿住王志惜;拂晓时分将其在太极宫城楼之上斩首;如此长安惊怖;洛阳也会陷入慌乱之中。如此一来;等到他ri洛阳那边发动;大事指ri可待。”
此话一出;杜士仪再也不会如同最初一样;把此事视作为跳梁小丑的一出闹剧;当即慌忙问道:“可有提到洛阳那边是如何布置的?”
“没有;但隐晦指出;洛阳那边本有另外的安排。幸好陈锋稳重;我又吓得浑身僵冷;否则但使发出一点动静;那就定然万劫不复。”王卿兰稍稍停了一停;随即就继续说道;“我那时候胆大;趁着他们离开瞅了一眼;当拂晓时分乱势平定的时候;我特意让人抬着我去看了那些投降的乱党;结果却没发现那人。等再看过那几颗被砍下的贼党头目首级;方才找到了我见过的那个参军;正是冒称光帝的权梁山叔父权楚璧”
怪不得这些人自以为在长安斩门入宫;就能够站住脚跟;却原来是寄希望于长安一乱;洛阳那边也能趁机响应;却不料仅仅一夜就自乱阵脚
杜士仪见王卿兰面sè越发苍白;连忙上前搀扶着人在坐榻上歪了下来。等他又问到权楚璧和人说话的语气以及种种细节;他突然敏锐地捕捉到了王卿兰口中的一个词——自信满满也就是说;以区区数百人冲杀进宫的这一波乌合之众;竟是真以为能够一举成功
“王世伯;如今王大尹奉旨而来;于大理寺坐镇审理;连我都排挤在外;你既然对我言明此事;是希望我禀告于他;还是”
“不;王怡这个人我很清楚;jing干太过。如今有王尚书丑态在前;他自然希望自己能够将逆党一网打尽;做出个榜样来给满朝文武看看。他这河南尹也就能顺势再前进一步。”说到这里;仿佛是牵扯了伤口;王卿兰面上露出了几许痛苦之sè;继而就深深吸了一口气道;“我虽然挨了这一刀;但首恶已死;要是真的罗织大狱;权家李家都是世代官宦;姻亲连姻亲;也不知道要牵扯多少人。”
见王卿兰竟是和孟温礼不谋而合;想的是快刀斩乱麻;杜士仪便又问道:“不知道之前那陈锋可稳妥可靠?倘若他将所听到的言语尽皆呈报上去;届时恐怕树yu静而风不止。”
“流外迁流内是有定制的;就算他此刻开口受了嘉奖;异ri反遭其害。他是聪明人;应不会这般不智。那时候权楚璧的从人都在外头;和他说话的人应该也是贼首之一;故而别人应该鲜有能够得知内情的。怕就怕还有贼首知道此节;为了保命胡乱攀咬一气”
“历来这等谋逆之举;攀咬是常有的;如今之计;此事是真是假方才最要紧;我得立时给东都送个信。”
“好。”王卿兰知道杜士仪为人谨慎稳重;此时点点头后;听到外头暮鼓已经响起;他就径直开口说道;“此刻暮鼓都已经响了;夜禁不好行走;今夜不若就在我这里留一晚上吧。”
杜士仪知道这等多事之秋;夜禁后在外行走太过危险;自然也就答应了下来。可就在他站起身之际;外间就传来了一个声音:“郎主;外间裴校书和韦正字王正字一块来了。此外;还有今科第二崔郎君。他们说冒昧来见;是听说杜郎君正在这儿。”
一个秘书省正字;一个集贤殿校书郎;一个集贤殿正字。如此三个官职卑微却分外清贵;且无一例外出自名门的年轻官员联袂而至;再加上一个崔颢;王宅上下也是震动非小;就连杜士仪也不禁惊叹这四人好快的耳报神。等到在王宅家仆的指引下;于偏厅见到了这四个囫囵完整的人;他不禁舒了一口大气:“本以为长安这边不过是一二跳梁小丑作祟;来了方才知道竟然那样惊险幸好各位平安无事。”
“死伤者确实冤枉。”裴宁仍是那张不动声sè的脸;微微颔首后便直截了当地说道;“然则也是因为北门禁军多数扈从前去东都洛阳;而所剩下的多半都是拱卫大明宫;所以太极宫中守备空虚;这才被逆党钻了空子。究其根本;是这些失势之人心存妄想罢了。”
“哎;裴郎君你一开口就是国家大事;这也太没趣了吧”王翰却不似裴宁这般正经;径直走到杜士仪面前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一通;最后方才于咳一声道;“杜十九你真是福星高照;我原本还以为连给你送行的机会都没有;不想你这岭南之行还没开始就结束了。倒是你也太赶了;嫁妹这么大的事;也该等着回长安再说;如此我也赶得上喝喜酒如今送你厚礼也错过喜酒了”
你是就惦记着喝酒吧?
杜士仪对王翰这嗜酒如命的架势是又好气又好笑;而这时候;崔颢方才于咳道:“就是;要不是裴郎君提了一句;我还不知道;王十五郎竟然还正好赶上在崔家当了一回傧相;早知道我也自己送上门去了”
韦礼看看王翰和崔颢这两个不着调的家伙;再看看仍旧不苟言笑的裴宁;暗叹杜士仪这交友还真的是荤素不忌;什么人都有。他可不想这话题倏忽间就跑得没边了;使劲咳嗽一声便问出了自己最关切;也是父亲和韦氏族人最关切的问题:“杜十九郎;王大尹这一次到长安究竟是为什么来的?说是安抚;他却只是张贴了一张安民告示;而且大义不在于安抚民心;而是首告逆党者重重有赏而且;自从到了之后;他就一个人都没见过;一直都在大理寺审理那些屯营兵如今长安城上下人心惶惶;他究竟知不知道”
听到这话;门外悄悄偷听的崔小胖子不禁目光闪动。然而;还不等他继续屏气息声继续自己的偷听大业;冷不防后头有人按住了他的肩膀。吓了一跳的他下意识惊呼了一声;扭头看见是自己的姊姊崔十七娘;面上还有些嗔怒;他一愣之下醒悟到自己出了动静;赶紧拖起人就跑。等他好容易跑出去老远;杜士仪已经跨过门槛出来。待依稀看到那两个背影;他不禁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崔家有崔承训和!崔椅崔五娘这样老成持重的;可也有崔小胖子和崔俭玄崔九娘这样不按常理出牌的
第三百四十四章 破家县令,灭门令尹
光德坊王宅;这一夜是年轻才俊云集一堂;作为主人的反而全都靠边站了。前头那些闲谈之后;杜士仪听四个人轮流将所知情形一一告知;因夜禁已到;索xing就请人问过主人王卿兰之后;把人都留了下来。尽管他这ri夜疾驰从洛阳赶到长安;已经是疲累交加;可这会儿也顾不得这些;连夜商量对策;分派任务;尤其是平ri懒散不太乐意管事的王翰;以及更好诗酒美人的崔颢;也都被他拉上了
作为奉旨而来安抚的特使;无论是王怡还是杜士仪;都极其苦命地没能睡上一个囫囵觉。这边厢谈到大半夜方才困倦上来抵足而眠;那边厢大理寺中;同样是赶路时就已经有些支撑不住的王怡;亦秉烛夜审;直到眼中已经血丝密布;脑袋隐隐作痛;他方才在亲随地轮番劝解下;上床和衣睡下。
大清早的;杜士仪迷迷糊糊听到了一阵响亮的异声。睁开眼睛四处一瞧;他便发现自己正靠内睡在一张罗汉榻上;外头则是崔颢正在不管不顾打着呼噜;一旁坐床上;王翰正睡得香甜;倒是他那无论到何处都尽显一丝不苟的三师兄裴宁;眼下仿佛似睡非睡;闭着眼睛盘膝坐着;面上一片宁静;简直和静坐的和尚没什么两样。即使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对于外头这不绝于耳的呼噜声;他也着实没那个能耐;不得不小心翼翼站起身跨过人下了罗汉榻;可下地趿拉了鞋子时;他就看到裴宁突然醒了似的睁开了眼睛。
“三师兄”
微微点了点头;裴宁便悄悄起身;言简意赅地说道:“外头说话。”
河南尹王怡抵达长安并不高调;可是;当他高调从京兆府廨提了犯人;然后又是张贴榜令人首告逆党;又是连夜审理之后;长安城中的震动不但没有停歇;反而更加惶惶不安了起来。那榜之下钉着的铜箱子;在次ri清早就多了好些首告的匿名信;当送到王怡手中时;他一面吩咐所带的jing于部属前去京兆府廨和长安万年二县廨调人侦缉;一面把昨ri审理的案卷一一整理;紧跟着这位河南尹可谓是雷霆万钧;一口气就又抓了整整二十三个人
这二十三个人中;除了平民之外;尚有权家子弟三人;李家老少五人;此外尚牵连到长安各官宦之家统共六家。一时间;长安城上下一片哗然;竟是人人自危;杜士仪那尚未回去过的宣阳坊私宅;亦是好些人等在那里陈情。而依照王怡的吩咐;清早就出了王宅带着人满城巡查;搜寻逃脱的屯营兵的杜士仪;当从人口中得知如此内情;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快马加鞭地赶回了太极宫。
然而;他在大理寺门前;却是被人拦住了。面对那小吏满脸肃然;但左右就是王大尹正在审案期间;不会外人的解释时;他终于为之火冒三丈;当即厉声喝道:“王大尹纵然是奉旨前来安抚长安官民;我亦是奉旨相从;虽官职有高下;职责却无轻重倘若尔再敢拦阻;我便立时命人将你拿下;参奏你藐视天使之罪”
那年轻小吏是初到大理寺的流外吏员;得了王怡心腹从者的嘱咐;从昨天到今天;狐假虎威也不知道拦阻了多少高官显宦;那些人虽恼怒;可谁都不敢和他翻脸;一时他颇觉志得意满。可此时此刻杜士仪这一喝;他登时消了三分气势。正要挤出笑容再解释两句;他便只看见杜士仪径直走到他身前;冷冷说道:“秉公办事是应当的;可也先分清楚人”
当王怡得知;此前自己还嘉赏过的那个能够却人于门外的小吏;这会儿却让杜士仪径直闯了进来;他登时面如严霜。当杜士仪昂首直入之际;他强压下心头的不快;冷冷说道:“杜拾遗莫非是拿到了那些漏网之鱼?”
“漏网之鱼固然重要;可如今长安城中上下官民人心惶惶;王大尹可知道?”
“只要行得正;坐得直;又有何畏惧之处?”
“身正不怕影子斜;此话固然不假;可王大尹令人张贴榜鼓励首告;更设铜箱令人投书;便形同当年风闻奏事;因而捕风捉影者有之;泄愤诬告者有之;至于真正有线索的;十不存一。且如今王大尹是奉命前来安抚长安官民的;试问属下可用者几人;可信者几人;能够应付得了多少投书;能够查证得了多少首告?而一ri之间捕拿长安城中官民二十三人;且并无只言片语对外说明;王大尹难道不知;如今外头流言蜚语四起?”
杜士仪当着四周围那些大理寺官员;以及自己属下的面;竟是这般丝毫不留情面;王怡登时勃然sè变:“你是奉旨相从府前来长安安抚官民;此案如何查证;乃是府一人之责流言蜚语四起;那是你的职责;府岂能一处一处前去见人安抚?你既然如此说;府责你立时出外;平息流言;安抚民心;若是还有敢于背地里议论诽谤者;府唯你是问够了;眼下府还另外有人犯要审;你出去吧”
见王怡一脸不容置疑的决然之sè;杜士仪知道多说无益;长揖行礼后便转身出了正堂。等到出了大理寺;他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外出宫;却是也不归家;而是径直到了自己此前曾经任官大半年的万年县廨;把王怡原话当着韦拯的面说与了所有县丞主簿县尉听;又转去了长安县廨如是办理;最后则是去了一趟京兆府廨。等到这一路忙活完;他便回到了自己的宣阳坊私宅。
待见门前车马不绝;他一驻马;那些衣着光鲜的豪奴管事一流蜂拥而上;他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