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风月-第1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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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士仪尽管在十人之中最年轻,但这番话说得极其在理,而韦礼作为京兆韦氏子弟,消息灵通,隐约还听说过前次案子的余波震荡,曾经不可一世的柳惜明几乎就算是被关中柳氏给扫地出门了于是,他立刻饶有兴致地问道:“那杜郎君可有什么好主意?”
“很简单,咱们十人把墨卷放在一块好好设计一番,干谒也好投书也罢,同进同出”
他这话音刚落,便有人使劲一拍食案道:“好主意京兆府等第郎君齐齐拜谒,如此声势,被人拒之于门外的概率就低得多了”
张简本来就是因杜士仪随手相助,这才得以一步登天,自无不允之理,而韦礼终究谨慎些,沉吟片刻就问道:“若干谒投书同进同出,会不会太显眼了?”
“虽则京兆府廨此前说过要印京兆等第录,将今科文章诗赋传于京畿道,可若是我们仅仅为登公卿之门而同进同出,自然确实小题大做。我听说,如今进京赴考的举子当中,多有在佛寺道观中三五成群赁下一处院子,谈诗论文,宿会不止。如此大家彼此印证所学,一来二去就会颇有进益。如今距离正月开考不过两月,我等何妨也如此办理?须知今ri苗郎君虽是败在心气太高孤身迎战,可想必大家也看到了,同华二州,多有三五成群各成体系的举子。我等虽占了京兆府等第的优势,可若也和苗郎君一般,那就太托大了”
杜士仪见这托大两字让几个出身富贵的人悚然而惊,继而连连点头,而张简这些家境稍有不如的亦是赞同,他就知道自己的设想已经成了。京兆府试的解头落榜,至少从前到现在都没出现过,而前十等第的人中,尽管登科的比率极大,可总有倒霉的人落榜,所以,他这主意可谓是毫不利己专门利人
须知京兆府等第的好处就在于,倘若知贡举的李纳敢于在此次岁举中,在前十之中黜落太多,京兆府可以移文抗辩
韦礼为人爽利说做就做,当下和众人商定之后,次ri就在开化坊大荐福寺中包下了一处清净的小院,而杜士仪对留在崔宅的杜十三娘嘱咐了一番,就也收拾东西搬了过去。知道田陌跟了去也会觉得无聊,他就只带了赤毕和刘墨,连杜十三娘新买的婢女月影都没有带。十个人浩浩荡荡住进去的前三ri,众人全都心绪极好,竟是连开了三ri的宿会,每天不到夜半不睡,jing神亢奋到了极点。
而三ri彼此印证下来,杜士仪通史晓律,试赋句式尤jing,擅八分书,音律就不消说了;韦礼工诗善画,隶书一绝,箫管皆通;张简颇有当年汉赋之风,词采华茂,善羯鼓,甚至还能唱楚歌十人之中就没有一个只读书的书呆子。当然,就和杜士仪笑苗含液纸上谈兵一样,曾经有过游学经验的,十人之中只有四人,而其中两个还和他当年一样,只不过是外出求学而已,于民风民情等等涉猎并不多。
毕竟,要从进士科出身,可以说是常科之中最难,甚至可以说,难度几乎胜过录取人数少的制科长年扎根京城混迹举场还来不及,哪有功夫周游?即便对杜士仪那一ri当众说出要出去游历,他们都是赞叹不已,但就连张简也不敢提出要结伴而行,人人都怕耽误不起。
彼此既是了解所学,这投递墨卷的准备就简单多了,又比如不用从前的自荐书和赞表,取而代之用十首组诗;用书画题诗;用新造曲谱十ri之内,京兆等第这十个人的墨卷,成功送进了好些别人叩不开的公卿宅邸。这其中,身为城南韦杜子弟的韦礼和杜士仪,自然功劳不小,而其他几个出身官宦之家抑或名门著姓的,也同样使尽浑身解数,至于张简这别的地方使不上太大力的,则在润饰辞藻方面尽心尽责。当诸如国子监、东监、同州华州和其余各州县的举子闻讯效仿结党自保的时候就,京兆府廨印的《京兆等第录》却终于摆上了各家书肆书坊,一百卷须臾被一抢而空,竟不得不紧急加印。
如是到了十一月张榜公示今科应试所有乡贡进士、明经以及其余诸科学子的榜文张贴出去,以供上下人等检举可有冒贡以及居丧等等情形的时候,杜士仪等人已经是在长安城中掀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这一ri,当众人来到了明年知贡举的李纳宅邸时,却正好只见内中有人出来,后头却是一人殷勤相送,韦礼这土生土长的京兆子弟定睛一看,立时轻声说道:“是秘书丞苗延嗣苗含液的父亲,后头送人的是李纳”
儿子应考,父亲亲自来见考官,这等情形既然入眼,谁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
而这迎面撞上了和儿子同应进士科的举子,苗延嗣不禁面sè微变。然而,他毕竟是老于官场的人了,见认得自己的韦礼躬身施礼,其余人等也都是拜见不迭,他立时端着架子颔首说道:“不想竟然这么巧见到了诸位才俊,明岁进士科,望诸君能够一举告捷”
苗延嗣既然说了这样的漂亮话,众人谁也不会和这位秘书丞针锋相对,少不得谢过之后目送苗延嗣带着从人上马离去。而送到门口的李纳见苗延嗣一走,刚刚那洋溢满脸的笑容便有些生硬了起来。
杜士仪十人齐齐而来,他可以不管其中出身寒素的张简,也可以从人之命冷待杜士仪,但要拿脸sè给所有人看,他却还有些力有未逮。于是,他强颜欢笑亲自收了墨卷交给从者,又打官腔勉励了众人几句,却压根没有延请众人进门说话的意思,直到众人告辞离去,他长舒一口气转身进门,一路到了书斋,当从者小心翼翼把墨卷放在了他的案头,他方才恼怒地喝道:“谁让你放在这儿的?给我丢到那边架子上去
发了一顿脾气,见从者忙不迭地挪开了那一卷让他恼火的东西,他方才轻哼了一声,手指在桌子上轻轻叩击了起来。
不能黜落,就取中末位,王毛仲这主意出得不差横竖不但玉真公主,就连宁王岐王那边也不曾对他打过招呼,杜思温故作清高没来理论过,事后他也能够推脱
须臾公示期已过,便是贡士谒见的时节。这一ri,却是诸州所贡各科举子,整整近三千人,和所贡方物一起入朝拜谒。即便身为韦杜子弟,韦礼和杜士仪都还是第一次入宫,更不用说其他人了。尽管每个人都在白衫之下穿了厚厚的皮袄,但从宫门漫长的等候开门,到一路走到含元殿前再次等候,人人的体力和耐心自然而然受到了极度考验。
尽管含元殿极其宽敞,可三千人全数上殿谒见,这自然无论如何都是不可能的。各州府不过都是派代表而已,当走过含元殿两端高耸漫长的龙首道入殿,尤其是在那四面透风的大殿中,随着礼官唱和行礼如仪的时候,杜士仪甚至能清清楚楚听到两侧文武官员之中,有人发出了声音极低的嗤笑声。
尽管年年岁举,但有唐一朝,世家官宦子弟出仕的途径多种多样,如今科举ri盛,自然有他途官员心中不忿。更何况,那些大州所贡之人也就罢了,多半礼仪娴熟进退有方,可那些偏远之州所贡之人,多数都是不曾见过大世面的,事先又没有排演过礼仪,这跪拜之间但只见洋相百出
然而,自入主东宫之后,年年见惯这等场面的李隆基却丝毫不以为忤。待到一众人等拜礼已毕,四方馆舍人当值者便高声宣道:“卿等学富雄词,远随乡荐,跋涉山川,当甚劳止。有司至公,必无遗逸,仰各取有司处分。”
这是多年来的老规矩了,此话一出,贡士便当拜舞退殿,然而,就在这时候,李隆基突然声音清越地开口说道:“今天下升平,人人向学,进士科久无甲第,朕望诸卿,竭尽全力,今科若有甲第,朕当钦赐御酒以贺”
玉真公主的建言确有道理,从前进士科常有甲第,可近来多年却再无盛况。要让开元媲美当年贞观,进士甲第亦是不可或缺。
第一百七十八章一石激起千层浪
天子不过寥寥数语,可当这一ri贡士朝谒结束之后,如是一番话便在整个长安城上下传开了来。一时间,有子弟应明年岁举的自是干叮咛万嘱咐,奔走往来替其铺路,而没有子弟参加岁举的,亦是免不了替亲朋好友打探风声。正可谓一石激起干层浪,贡士们中间也都是振奋激动的居多,就连韦礼这等世家子弟亦是如此。就连杜士仪都被杜思温亲自使人请回了朱坡别院,耳提面命嘱咐了他好一番,言下之意却只有一个。
“看来明岁科举正是天子所重,腊月之后,别人投书干谒更烈,你却可以闭门读书了!至于名次如何,嘿,你既然府试夺下解头,这一场别人要弄鬼,却也不是这么容易的!总之试场之外的事情都交给我,你不用管了!”
前一次他遇人劫杀把事情闹大之后,宫中诸事都是杜思温苦心安排,如今这位朱坡京兆公又是如此自信满满地撂下这话,杜士仪自无信不过这位长者之理。然而,如此告诫的显然并不止一个杜思温,当他回到大荐福寺的那个小院,韦礼亦是神情微妙地说,近来外间投递墨卷之风比从前更盛,不若静下心来闭门读书的时候,他就知道韦家长辈竟和杜思温一个心思。于是,他自然欣然附和韦礼,而其余诸人虽因李隆基一番勉励而撩拨得脑袋发热心里发烫,可想想之前该奔走该露脸的事情都做了,与其在这一年最冷的一个月在外头跑腿,还不如静心回复临场状态,踌躇再三便都答应了下来。
一时间,长安街头固然鲜衣怒马冠盖如云更胜从前,却并非人人都趋之若鹜卯足了劲。这大荐福寺前头时常有戏场热闹,这后头的小院里一副促膝交流彼此切磋的场面。每ri一私试,每篇试赋所有人一并传看评判查韵,再加上策论交流,短短一个多月,每个人案头至少堆积起了几尺厚的纸。眼看年关将近,众人各自归家之际,谈到正月省试之约,一时竟都是踌躇满志。
而杜士仪从那佛寺方寸之地的小院回到平康坊崔宅,再次见到妹妹时,杜十三娘高兴地冲了上来,一如往ri拉着自己的袖子,先是笑吟吟掰着手指头历数都做了些什么过年准备,可说着说着,她突然一顿,旋即轻声说道:“阿兄,你不在的时候,我一个人住着寂寞,索xing就厚颜借住到了殷夫人家里。她也听说过此前含元殿上,圣人说了那么一番话,又得知你和今岁京兆府等第的其他人在大荐福寺闭门,要到今ri方才回来,赞叹说你们这才是真聪明。要是这种时候反而奔走通门道,反而才是舍本逐末。”
“连殷夫人都知道了?”杜士仪挑了挑眉,随即便笑着说道,“我的事情就不用说了,尽人事,听天命,仅此而已。倒是你这次搬过去,可以朝夕求教殷夫人,可学到了什么?”
“我的字比从前好多了,还跟着殷夫人在读chun秋!”杜十三娘骄傲地抬起了头,面上尽是喜悦的光芒,“殷夫人说,我的悟xing很好,她愿意一直教我!”
尽管那一ri在屋子前头听到两人说话的时候,杜士仪就知道凭着杜十三娘的勤奋好学,殷夫人应该会肯教导他这个唯一的妹妹,可此刻此事果然成真,他仍然是生出了由衷的喜悦。卢鸿虽好,可草堂毕竟不收女弟子,而他则是无暇他顾,于是去年不得不把杜十三娘留在东都。想到这里,他忍不住轻轻伸手揽住了妹妹的肩膀,因笑道:“这可是最好的好消息!好了,难得过个年,之前我riri宿会,你天天读书习字,这几ri咱们好好放松放松,如果你有想去逛逛的地方,尽管说!”
“真的?”杜十三娘毕竟还在豆蔻华年,刚刚杜士仪那亲昵动作引来的面上红晕,在这个好消息面前消散殆尽。她几乎是想都不想便欢呼雀跃地说道,“我想去大慈恩寺的浮图看辟支佛牙,保佑阿爷阿娘转生得福;想去东市放生池放一尾鱼,为阿兄祈福;想去永达坊华阳池,看看新进士牡丹宴的度支亭子;还想去崇圣寺佛牙阁,听说那儿是新进士樱桃宴的地方”
看着杜十三娘屈着一根根手指,喜滋滋地说着这些想去的地方,杜士仪起初还含笑听着,可渐渐地就只觉得心头一股暖流缓缓淌过。小丫头想到的每一个地方,全都不是为了自己想去游玩,前者是为了亡故的双亲,后头三地都是为了他这个兄长。想到这里,他冷不丁伸出了手,轻轻在说得高兴的妹妹脑袋上拍了拍。
“啊?”
“你就没有自己想去的地方吗?”
杜十三娘茫然抬起了头,见杜士仪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好一会儿,她才有些犹犹豫豫地说道:“我还想还想回樊川i看看阿爷阿娘留给我们的老宅修得如何了。”
“那就回樊川!”杜士仪想都不想便决定了这第一个地方,待见杜十三娘果然比之前更加欣喜,他便按着妹妹瘦弱却坚强的肩膀,笑着说道,“以后想要什么就对阿兄说,不要憋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