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冬无雪-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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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看热闹的人一片声哄笑。
“狗日的们!”赵胜天咒骂。
李小兰说,“你还不如骂自己。没骨气。听你大哥的。丢人现眼。”
“丢人现眼的就是你,还不快闭上你他妈的臭嘴!”
“你他妈!”
李小兰就要跳下车,被女傧相们生拉活扯留住了。
赵胜天的眼睛开始骨碌碌乱转,想找点岔子惹是生非。他二十岁之前经常在这一带惹是 生非。没料到二十六岁做新郎的日子又旧病复发了。这时对方有个女傧相往他的车轮上吐了 一口痰,他很高兴抓到了把柄。他跳下新郎的座位,劈腿叉腰,指着痰说:“谁的狗瞎拉屎 也不出来管管,再不露面老子要她舔干。”
一个高大的年轻人从美丽的新娘身边走过来。
“伙计,我们到边上去玩玩怎么样?”
赵胜天微笑了。
围观者立刻内行地往边上涌,在辛亥革命首义的指挥部红楼前面打了一个场子,一对新 郎便在屹立的孙中山先生铜像的注视下拉开了架式。他们虎视眈眈了片刻,双方同时进击。 赵胜天直捣对方胯下,对方取的是赵胜天面门,赵胜天仰头略让,一拳捶在下巴上。他掉了 一颗下门牙,满口鲜血。对方却痛倒在地,捂住下身左右翻滚。有人兴奋地数了十下,年轻 人不仅没站起来反而哭了。赵胜天胜利了!他一想到这伙计至少一周不能和漂亮新娘睡觉就 直乐。但他刚落座就听见了那边新娘的哭叫声:“请把我弟弟送到医院去!先送我弟弟!”
弟弟!赵胜天顿时凉了半截腰。脸上立时就露出凉了半截腰的神情。就是在这个时候, 李小兰指名道姓他说:“赵胜天!真没想到你是这么一个混蛋马大哈!”
平时他俩互相称呼“小赵”、“小李”,极少数非常时刻才称呼全名。
原来李小兰并不是个娇小活泼、用黄金首饰就可以蒙住她心眼的憨妮。他感到受了她的 骗。
夫妻才开头。往后怎么过呢?
大哥赵胜才像个真富翁一样,拍了拍发福的肚皮豪爽大笑,在笑声中但然地承担了自己 决策中的错误。
“我没想到武汉市还是这他妈的不文明。”他说。
作为弥补,他建议新婚小夫妻外出蜜月旅行,坐飞机来往,费用由他赞助。
“坐飞机比坐‘麻木的士’打架的机会少。”赵胜才的这句话终于把小兰逗笑了。
小两口言归于好。他们都没坐过飞机,都很想坐。干吗不坐?别人出钱,不坐白不坐。
他们搭肩揽臂一块儿商量旅行去向。
如果武汉香港一日游没有停航的话,他们就不会有分歧,一致去香港。
赵胜天说:“去北京吧?”
“北京我去过了,还不如去上海。”
赵胜天则认为上海是个商业城市,没什么风景可看。上海人又欺生排外又不禁打,还不 如去苏杭。
李小兰认为苏杭不如九寨沟。
冬天去山沟沟干什么?那就还是考虑城市吧。
小两口趴在中国地图上寻来找去,最后选中了山城重庆。又可看山又可逛城又有麻辣火 锅吃。
他们买了飞重庆的机票。兴兴头头收拾行装,告辞亲友,到候机厅等候坐飞机。天才知 道为什么生活总是一波三折呢?他们又出事了。
重庆方面有雾,推迟起飞时间,赵胜天李小兰白等了一天。第二天又去机场,又说有 雾。等着等着李小兰告诉赵胜天:
“我有点儿烦。”
“忍忍。”
过了一会儿,李小兰说:“我有点恶心。”
赵胜天没理她。心想老这么等着,谁都会恶心的。
突然,李小兰很冲动地站起来,捂住嘴跑进厕所。女厕所里立刻响起欧欧的呕吐声。赵 胜天在厕所和行李箱之间来回小跑,耳听得李小兰像挨揍的小狗一样惨叫,他头一次感到有 点惊慌失措了。
乘客中有位中年妇女自告奋勇出来说她是医生。赵胜天一揖到地,连声说谢谢活雷锋!
李小兰很快就停止了呕吐。过了好一会儿,中年妇女搀着李小兰出来了。李小兰面带红 晕,完全不像个病人。出于人道,赵胜天还是问了。
“大夫,她病重吗?是什么病?需要送医院吗?”
中年妇女轻轻的话语对于赵胜天不啻一串惊雷。
“她不需要送医院,但需要送回家。她应该卧床休息几天。因为她怀孕了。”
怀孕了!赵胜天张口结舌,脸颊发赤。李小兰怀孕了!
中年妇女说:“别不好意思。恭喜你们啦。”
赵胜天忘了说谢谢,李小兰说了。李小兰比赵胜天冷静得多。
坐飞机蜜月旅行的美好计划因李小兰的怀孕而夭折。小两口沮丧极了。
这孩子来的真不是时候。现在的年轻人婚后生活都是有规划的,一般都不愿随便生孩 子。赵胜天李小兰的决定是两年以后要小孩。首先是好好享受两年新婚生活,同时也攒点钱 以备后用。
失误就失误在避孕措施上。赵胜天坚决不肯使用避孕套,理由是他一套上那玩艺儿,就 觉得自己是个橡胶男人;李小兰坚决不肯吃避孕药,吃了她就头痛心慌月经不调。婚前同居 总归是躲躲闪闪不太好见人,所以又不便去医院上节育环。只有采取安全期避孕的方法。由 此看来,安全期并不安全。怎么办?
怎么办?生孩子谁来管?产假满了之后谁照料孩子?赵胜天的母亲已经当众宣布过了: 她决不再给任何人做老妈子。她这辈子自己养了六个。给人带了六个,二六一十二,总共一 打。她再抱孩子胳膊都发抖。厌恶了。这几年她只做两件事:打麻将和给老头子做饭。
李小兰的父母都是处级干部,都没退休,一副架子早端在那儿,见了孙子外孙只限于点 头微笑,至多握握孩子的小手,“嗯,长得不错。”
如果请保姆,那么更大的困难接踵而至,去哪儿请保姆?哪儿找得到好保姆?一间单身 宿舍己被塞得满满的,保姆住哪儿?拿什么钱养活保姆?
赵胜天每月工资七十元,李小兰六十四元。所有补贴加一起,两人收入不到一百八十 元。小白菜六毛钱一斤,瘦猪肉五块,鸡翅膀八块啦!靠兄长靠父母结了个豪华的婚就够意 思了。他们就把你们送上岸了。你们成人了。再回家吃饭就说是“刮一顿”了。赵胜天还是 个挺爱脸面的人呢。
孩子你说我们该怎么办?在为你存的零存整取折子上,刚进入第一笔款子:二十六块 钱。
赵胜天和李小兰依偎在一起,絮絮叨叨说到深更半夜。他们在突然袭击之下心心相印 了。赵胜天不时抚摸妻子的脸颊,李小兰也不停地抚摸丈夫,两人相互体贴,就像两只冻坏 了的小猫在挤着身子取暖。
“你说怎么办?”
“你说呢?”
“我说我没办法。你是男的,你说了算。”
“那明天我陪你去医院。”
“好”。
“不许怕痛啊。”
“好”。
李小兰非常乖地答应了。
他们小心翼翼像绕暗礁一样绕过了“人工流产”这个词。
妇产科有间房子挂着“人流室”的牌子。房门口有几条长凳。女人们全坐在凳子上排 队,男人们则在窗口、走廊、楼梯口闲逛。
“人流室”把门叫号的护士是个畸形发胖的半老妇女。她坐得安若磐石,愤世嫉俗地瞪 着面前的两个世界:不关痛痒而悠然自得的男人世界;准备流血的战战兢兢的女人世界。共 同作孽,一个要下地狱,一个却安然无恙,谁能拯救这卑鄙无耻的人类呵!
轮到李小兰了。
“请问您哪,痛吗?”李小兰紧张极了。
胖护士倒有着细腻柔和的好嗓音。
“有点儿,咬咬牙就过去了。姑娘,就这样,生活就得先学会咬紧牙关。”胖护士认真 地示范咬牙动作,腮边的肉一嘟噜一嘟噜颤动。李小兰笑了。她这一笑便露出了灰色的牙 齿,胖护士说:“四环素牙。和我女儿一样,六十年代出生的苦命的孩子们,满口铭刻历史 罪恶的灰牙齿。用不着自卑,你看这人模狗样的大小伙子还不同样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 了。”
胖护士在男人中准确地指出了赵胜天。男男女女们都乐了。
李小兰笑得咯咯脆响。小姑娘活泼的神情又回到了她的脸上。她彻底放松了,轻松地进 去了。
有那么一阵子、赵胜天体会到了由脚心上升的细细的震颤,他被感动了,他的全身是因 感动而震颤。
多少年没有感动过?十多年?不,更长。有什么值得感动的?记忆的第一页是饥饿,第 二页是斗殴。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父母要养活六个孩子和四个老人,为一口米 饭,为半个馍馍,六个孩子打架,父亲和母亲打架,后来便是在学校打架。在夜幕下的黄鹤 楼剧场门口为争夺电影票和女孩子们打架。他鬼点子多调皮捣蛋,老师便整他。他也整老 师,与老师及同学中的内好战争一直持续到技校毕业才告结束。工作以后情况不仅没有好 转,大社会更复桑了。产品销路不好,经济效益不好,书记厂长关系不好。谁也不认真干 活,谁都不对谁负责。
大哥赵胜才慷慨解囊不能使他感动。因为赵胜才欠他太多。从小就专捡他欺辱,逼他喝 他的尿,抢走他忍饥挨饿攒下的过早钱。况且赵胜才一再声称赵胜天结婚是他的荣誉问题; 赵胜才是在为他的荣誉付款。
父亲值得他感动吗?父亲就会往家里揣公家的小东西:抹布、扫帚、肥皂、草纸、水 杯、算盘他对五个大孩子对付一个小孩子的丑恶行径睁只眼闭只眼。有口烟抽有口酒咪 他就赛神仙了。
母亲是怨恨的化身。儿子们的名字全叫小杂种,女儿叫臭丫头。孩子们的生日她全弄混 淆了。张口闭口说不如早点儿死了好,腰又疼了。
对于赵胜天来说,感动实际上是一项空白。他嘻嘻哈哈惯了,连绷直两腿立正的姿势都 不会了。他永远是一条腿弯着,全身摇晃,一双眼睛漠然向世界。
医院是赵胜天极少光顾的地方。仅有的几次也都给他留下了很糟糕的印象,他怎么会被 医院感动呢?连他自己都理会不过来。
李小兰是个相当娇气的女孩子,打一针肌肉注射都哎哟半天。从昨天晚上决定做人工流 产到今天上午,她的眼睛就没关过水龙头。一进医院就软倒在挂号处了。赵胜天这么劝那么 劝,温柔手段用尽了也无济干事。若是医院再远一点,赵胜天的耐心就没有了,也许要揍她 屁股吼她两句了。
可是,胖护士哄好了李小兰。哄得那么巧妙那么慈爱。胖护士的职责是把门叫号,没人 会因为她多做了工作而多给奖金。这么说还是有人在认真干事,还是有人在为他人着想呵! 赵胜天真是没想到自己会在医院妇产科人流室门口补上感动这一课。
“喂,小伙子,你发什么愣?打电话去!”
胖护士大声提醒赵胜天,口气挺冲。
“好的。”
赵胜天毕恭毕敬地回答,并且稍稍弯腰以示致意,他知道胖护士不是冲他,而是谴责男 人世界,他完全能宽容。他为自己学会了一点儿宽容而欣喜。
打电话是赵胜天李小兰昨天就商量好了的。第一个电话通知赵家。赵胜天的五姐赵胜珠 是小学教师,正在上课。赵胜天说家里有人急病住院请传了下赵老师。赵胜珠就慌慌张张来 了,慌慌张张地抓起话筒就问谁病了?
赵胜天告诉了她实际情况。
“天爷!这怎么了得,我要告诉妈去!”
“那就拜托你了。”
“妈肯定不同意。头胎哪有做掉的。”
“没办法。已经做了。”
“小杂种!”赵胜珠一急就不顾为人师表了,“你怎么能听那小妖精的话,她当然不愿 要孩子,有了孩子她就完了。”
“我没听她的,是她听我的。”
“少吹牛。我马上就去告诉妈。”
“去吧。”
赵胜天的第二个电话是通知岳母。李小兰说希望她妈来照顾她几天。
李家妈妈不愧是处级干部,没等女婿讲完就打断了他:“小赵,首先你要做的是放下电 话,赶快制止手术。”
“恐怕来不及了。”
“恐怕是什么意思?”
赵胜天扭头看“人流室”,又进去几个了,没见一个男人冲进去制止。
“就是已经来不及了。”
“简直乱弹琴!”
赵胜天没词。
“你们结婚才十天哪!”
“是啊。”
“就有孕五十多天不怕影响不好?”
赵胜天更没词。决不和岳母对抗,这点他是很能把握自己的。
“妈妈,小李说希望你能来看她。”
“当然。我的女儿我心疼。对你,我倒有个希望,希望你别再引诱兰兰做些出格的 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