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暖运动 作者: 盛可以-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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谴的决定。荒谬的是,在恶劣的结果面前,他对她的爱也毋庸置疑)。
介入的是一个完好而非破败的家庭,这是若阿内的困境。至于“完好”到什么程度,若阿内不知道。或许是与大多数婚姻家庭一样的“完好”,或许是因他们独特的历史而“完好”——总之在她之前没有分崩离析的景象(甚至可以说是牢不可破),在她之后也没有。水荆秋决不说一句有损他婚姻的话,他会给她谈道理:
“其实我已经没资格和你谈爱情。许多爱情原本是悲剧性的、无出路的。社会日常性把爱情吸引向下,使之变得无害,建立婚姻家庭的社会建制,同时也否定了作为生命张力和神魂颠倒的爱情的权利。社会日常性否定爱情的自由,认为爱情的自由是不道德的。爱情主题一开始就是非社会化的。社会化的是家庭。纯粹状态的爱欲是奴役,是受害者的奴役和被爱者的奴役。爱欲可能是无怜悯心的和残酷的,它制造最大的暴力。有一个法国人说情人会要人的命。阿内,我现在就感觉你在要我的命呢!”
“亲爱的,我觉得关于爱情的自由争论是荒谬的。除了爱情的自由之外,不可能有任何其他形式的爱情,强迫的、从外面决定的爱情是荒谬的词组。但是,我们是爱情的奴役。我愿意是这样。我有要你的命吗?你愿意我要你的命吗?”
“阿内,我要你明白婚姻和家庭仅仅是人的生存的客体化,和爱情没有关系。我是你的,任凭你屠宰。”
“我是自由的人,而我常因你的不自由而感到不自由。”
直到水荆秋回冰城,若阿内都没有见他与梅卡玛通过电话(他没打过去,梅卡玛也没打给他)。若阿内试猜测这个现象的几种可能:一是水荆秋背着她给梅卡玛打了电话(比如趁她到店里的时候);二是梅卡玛对水荆秋绝对信任;三是梅卡玛根本不管他了;四是以上任何一个可能都不正确。水荆秋和梅卡玛可以四天不通电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若阿内感到苦恼。片刻之后,这个问题变得十分重要,并且慢慢地折磨她。她心不在焉,看见他的手机心就猛跳几下,觉得那里头装着他所有的秘密。有几次她想问他,但她内心反感提到梅卡玛,或者是对梅卡玛反感。梅卡玛天生是她的敌人。她感到这样的夫妻关系应该是虚假的、立马就要完蛋的。她必须知道真相,以确定她对水荆秋的方式与态度(是否该用劲,或如何用劲)。但是,万一他没打过,她一问便提醒了他,反而唤起他对梅卡玛的内疚感(在她看来,内疚感就是温情);即便是从他嘴里得知他打过电话,她会更不好受——他竟然那么惦记梅卡玛(并且要躲着她,肯定说了许多含情的话)——他真是个混蛋!
直到晚上出去吃饭,若阿内仍然陷在一种怨愤与嫉妒当中(她凡事总给自己添堵,尽往痛处想)。
雨哗哗地下,气温骤然降低。他们去日本餐厅吃烤肉。炉火很旺。薄肉片放上去吱吱地响。青烟腾起。她一刻不停地烤,仿佛往灶里添柴,让青烟持续不断。他只当她心怀离愁别绪,一边吃,一边佐以言语温存抚慰。她被芥末辣出眼泪。他以为她伤心至哭。他说会找机会来看她,而且这种机会很多。以前,外地请开会或讲座,他总是推,现在呢,答应得很爽快——全是为了见她。她抹掉眼泪——都是为了“歼”她——她又想到了那个字——总有一天,他不想“歼”她了,他们就偃旗息鼓了。
她狠狠地干掉一盘五花肉。现实就像五花肉,几分钟前,还好好地叠在盘子里,红白相间,色润肉鲜,吃进肚子里,只剩下空盘盛着虚无,直到第二天,现实的五花肉将变成一堆废物排泄出来,连舌尖也淡忘了五花肉的味道——她和他的感情,很可能就是一盘五花肉的下场。
(更严重的后果是,这段爱情比若阿内设想的更惨——她吃下的将是一盘带病毒的五花肉——病菌终生潜藏在她的体内,直接影响与危害她的精神与健康。)
服务员将空盘子撤走了,虚无倒进了若阿内的心里,洁白的一大碟。她想对他描述这一大碟虚无,是这一大碟虚无将她撑饱了,她什么也吃不下了。
她不情愿说话,扫他一眼(仿佛因为惜别,他变得动作迟缓,陡见老态)。
“我的孩子,你又胡思乱想了。虚无感不是坏东西。虚无是一种必然性。存在与不存在都存在。它以神秘莫测的方式深入生活,就像劫数、命运、天数、天命,无处躲避它,也无法摆脱它。”她一瞥,他知道她闹情绪了。
(谁也没想到,阿内的未来劫数,就这样预先暗示了。)
“我从不逃避什么。包括虚无激起的恐惧。我怎么是你的孩子了,听起来像乱伦。”他的话让她活泛起来(她喜欢他这样叫她,温馨刺激)。
回家后,怀着新奇,他们索性玩起了“乱伦”的游戏(她扮演他的孩子,他当她的父亲),淫邪带来的巨大快感使他们彼此感到短暂的荒谬——最具销魂魅力的性竟然建立在打破常规的基础之上——简单说来,婚外的性比婚内的美妙(打破婚姻常规);而现在,模仿“乱伦”的性又比遵循身份原则的性刺激(打破身份常规)——性的更新要求比电脑系统更频繁——性在破坏,同时也在铸就。人类既疲于应对,身受其苦,也熟知其乐。
此时若阿内已经完全忘记梅卡玛了,她甚至不在乎他是否给梅卡玛打过电话。她上完洗手间经过客厅返回房间时,水荆秋的手机屏幕闪烁,忽明忽灭的荧光挡住了若阿内的去路——她立刻想起梅卡玛来。她中了迷魂阵似的绕不过去,她手伸向手机,觉得自己像一个贼(不折不扣的贼),同时感到手机烙手(道德罪恶),她几乎想立刻放下它——但是,那闪烁的神秘光晕刺激了她(她兴奋极了),她肯定这是个有价值的秘密,她期待并恐惧发现一个廉耻的真相(她时常不由自主地怀疑他有别的情人)——她毅然按下键时,手指乱抖,像考试作弊的学生。
暧昧的短信的内容使若阿内手抖得更厉害,纯洁的感情突然被亵渎了,她全身都抖起来。
她躺进被窝时仍然在抖。
“冷吧,快盖严实点。”水荆秋赤身贴紧她。
她一声不吭。只是抖。
“我的孩子,你怎么了?”他扳起她的脸。
“你真的没有别的女人?”她神色冰冷。
他回答没有。她拿出握在手中的手机,翻到那条短信,请他读。他读时还贴着她,读完离开她的身体:“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是谁!”他很生气(她不知他为什么生气),他坐起来,几乎傻了。他不像装无辜(更像身经百战应对自如)。她翻到另外一条,问:“那么,你不方便给谁电话?怎么不方便?”她控制不住情绪,他对前一个短信的敷衍让她又抖了起来(或者是害怕一个坏的结果)。
“若阿内,你太无聊了,你这是侮辱我!这都成什么关系了!”水荆秋并不解释,愤怒地掀开被子,在屋里东摸西撞,像失去理智,马上就要气疯了(她知道他在找眼镜)。他飞快地穿好所有的衣服,每一个动作都非常用力,似乎在证明他的清白无辜。皮带扣发出喀嚓声响,干净果断。将自己收拾整齐后,他还是没有找到眼镜。他脑袋东凑西凑,像一只嗅觉迟钝的猎狗(她知道夹在客厅茶几上的《西方正典》里,她不告诉他。她很吃惊,他居然生这么大的气。她想他内心正软弱无比)。她怜悯他了,他完全犯不着如此龙颜大怒。他寻找眼镜东摸西摸(或许他正慌乱,根本不知道怎么收场),她总不能让他无止境地摸下去,她得给他个台阶下,更何况她偷看他的手机首先是对他的不敬,她有错在先。再有,是他千里迢迢来看她,就这样把他气走,走了他上哪儿去,万一他真这么走了,她又误解(伤害)了他,她将如何度过接下来的情感煎熬——她终究爱他(她害怕,他走出门就再也不会回头)。
于是她不失时机爬起来(此时的裸体让她感到羞耻),同样迅速地套好衣服,从背后箍紧了他,既真心又违心地道歉。
“对不起,我不是存心想看,不是不相信你。”
“那是为什么?我的妻子都没这样干过!”
她的心被刺了一下。他又提到那个女人。他说“梅卡玛”还好一点,他偏偏要说“我的妻子”。在这个时候提“我的妻子”,格外挑衅,格外嚣张(明显是提醒若阿内,她只不过是他的情人,她低梅卡玛一等)。他挑起了若阿内对梅卡玛的敌意,甚至已经仇恨了。
“梅卡玛没干过代表什么?梅卡玛没干过的事就不能干?我不能干超出梅卡玛范畴的事?梅卡玛是生活准则吗?是游戏规则吗?梅卡玛是结了婚的女人,她知道在不能离婚的情况下,知道真相只会令彼此一生尴尬!”若阿内在内心激烈地反驳他(因为生气,他的身体绷得很紧)。她看上去安静地贴着他的后背,不想继续惹恼他,把一切弄得糟糕透顶。她害怕他不再爱她。
几年前,若阿内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因为怀疑,她破译了当时男友的邮箱密码,证实了男友同时与几个姑娘热恋(网恋),那些肉麻的信件与合影让她一生为此胃口倒尽。那真是个一表人才的败类,一个四十三岁的人渣,离婚多年不再结婚,真诚地和每一个姑娘搞对象,瞒天过海,被她揭穿,除勃然大怒之外,反骂若阿内低级修养,道德败坏,竟干出偷看私人信件这样为人所不齿的事来,似乎这比他同时和几个姑娘恋爱上床要卑鄙肮脏得多。
要否定上帝,还需以上帝的名义,如果揭示被侮辱的秘密,唯有通过侮辱的方式,有何不可。
此时面对水荆秋,若阿内并不懊悔看了他的短信。她管不了自己的醋劲。或许她就是要惹恼他(她需要水荆秋的协助),只有他才能制止她致命的嫉妒。眼下她就安静多了,她之前就像一条患抑郁症的狗,对所有女人都心惊肉跳,觉得她们每一个都有可能成为水荆秋的女人(她甚至想象他和她们上床的情景)。
“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存心的。”水荆秋没有息怒的迹象,她害怕得哭了(也许是伤心也不一定)。她觉得他在厌恶她。她不想做一个讨厌的女人(从来都不是)。她反复道歉,像是把他对她的爱唤回来。她哭得抽抽搭搭的,他终于转过身来,用一只手围住她。然而,她感觉这只手臂还没带感情,只是表示他初步的态度。
“我知道,你就是仗着我爱你,所以胆大包天。”他很快软了,说了一句合她心意的话。至于后半句的“胆大包天”,她也无心再在这个词上做文章了。
他坐下,拉她坐他腿上,恢复他知识分子的儒雅,认真地解释短信问题。他的解释不存在是否合理,关键仍然在于她是否信任,他是否诚实。实际上,在他做出全面解释之前,她已经信任他了(或许原本就是信任的)。
“楚怀王夫人郑袖妒忌魏美人,对魏美人说,‘大王讨厌你的鼻子,见大王时宜把鼻子遮掩。’楚怀王见魏美人掩袖而问郑袖,郑袖说‘她是怕闻大王的臭味。’于是楚怀王下令割掉魏美人的鼻子。阿内,妒忌是危险的情感,具有绝对破坏性的因素,我不想我们之间毁在它的手里。”
若阿内连续很多天待在店里和家里,不去任何地方,在自己的洞穴里瑟瑟地抖。她像一只鼹鼠,小心翼翼地安顿自己,避免外界的危险物击中,又深感洞穴的潮湿与无聊。一旦走到太阳底下,那些熙熙攘攘的生活令她更为绝望。她形象突兀怪异,缩头缩脑,她知道每一处的细节,尤其是美丽后面的那个破洞。她穿过那个破洞,再也不想回头。她用全部生命打量美丽的背面——充满错乱、荒唐、愚昧、怪诞以及自欺欺人的把戏。
到水荆秋出现,刹那的温暖,弥漫至灵肉交融,她也无法否认生活的荒唐性。一想到自己对于现实的无能为力,她便陷入一种悲哀状态,同时她又镇静下来,重新冷眼打量这叵测人生。她反复地想,自己有多爱水荆秋,离开他会不会死,她对他的需要,是否已经像植物对水的渴求。自己是否在“做”一场爱情——当不相信爱情存在的时候。她时常陷入无望的挣扎里,就像有翅膀的小飞虫,粘上了蛛网。放弃爱与放弃生命一样难。活着与爱着同样辛苦。
她在梦到他在梦里对她不好,醒来也会找他算账;梦到他和别的女人苟且,恨得咬牙切齿。对他的婚姻不时刻薄与嘲讽,弄得他瞒也不行,装也不行,还得讲和,哄她,给她安慰,让她振作,她不断地闹事,只是为了让他翻来覆去地证明他爱她(让她相信她比梅卡玛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