矛盾圈-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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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拉开了门匆匆退出。
我在霍桑送客出去的时候,想到了“催命符”案中的甘汀苏,和“白衣怪”案中的裘回升的命运,不禁给这个为母亲复仇而不顾一切的少年抱着一种隐忧。
霍桑回过来后,又烧着了一支新鲜纸烟,坐在藤椅上,低头默默吐吸。他的外貌上虽仍保持着宁静态度,但他内心中的紧张状态,已从他的用力喷射的烟雾中流露出来。我知道他的脑于此刻完全集中在这件疑案上面,分明要从这纠纷的乱丝中抽寻一个头绪出来。我恐防扰乱他的思绪,就陪着他静默。我也同样吸着一支纸烟。约模经过了三四分钟,办公室中浓厚的烟雾,几乎充塞了四角。
四、无意中的发现
霍桑忽立起来丢了烟尾,从背心袋里摸出表来瞧瞧,向我说道:
“包朗,将近十一点钟了,你回去吧。我想这一回事,尽够我今天一天消遣了。”
我道:“你用不着我吗?你的身于怎样?能不能——”
霍桑的嘴唇微微牵了一牵:“什么?你还认做我有病?即使我的左臂还没有恢复原状。但这回事和汪银林昨夜的工作性质全不相同,决不致有用武力的必要。你尽可放心。”
我乘机问道:“那末,这件事的性质究竟怎样?那孩子所说的谋财害命的假定,有没有成立的可能?”
霍桑忽而沉下了头,挺立着不动,也不答话。他又把手插在玄色花呢的裤袋里面,重新在室中踱来踱去。
一会,他站住了答道:“这事的结果怎样,我此刻还不能预料,但内幕中一定藏着什么诡秘的阴谋,那是可以断言的。这里面有许多矛盾点:例如那理由不充分的偷丧,那心腹小使女的失踪,同时却又拍电报通知保盛,又请过医生。有不少事实,都超出了情理的限度。但最后的结果怎样,只要我的侦查不致终于失败,那末,你的小说资料的记事册上,决不会留下空白的。包朗,你先回去吧。我此刻就要出去,不能留你在这里吃饭,抱歉得很。我如果在这事上有什么发展,立刻会通知你——唉,你今天一早赶来,不是为着慰问我吗?我虽没有患病,但同样领受你的盛情。谢谢你,再见吧。
我和霍桑分别以后,就回我自己的寓所里去。午膳过后本想继续我的笔墨生活,可是我一坐到书桌面前握起了笔,便觉得神志纷乱,自己竟不能控制。这原因是很显明的:王保盛的故事盘踞在我的脑海中,在这诡秘的谜团打破以前,我的精神上当然还不能恢复平日的宁静状态。原来和霍桑缔交了二十多年,他的非职业的钩隐抉疑的侦探工作,竟连带地使我养成了一种嗜好。我因着好奇心的坚强,对于揭发疑难问题的倾向,真像一般人对于声色嫖赌的嗜好有同样的魔力。这一回事我既然在无意中参与旁听,霍桑却又不允许我实地参加,自然无怪我牙痒痒地耐不住了。
我的寓所在林荫路,距离梨园路王保盛的住处原不很远。霍桑虽不曾叫我参加。我不妨自动地到那边去走一趟,说不定会碰着什么机缘,得到些关于这件事的线索。因为我觉得这件实事有急速处置的必要。如果王保盛的生母刘氏的死,当真出于被谋害而有开棺验尸的必要,这举动当然越早越好。其次我又想到王保盛的安全问题。如果延搁下去,这少年处在阴谋的氛围中,也许真会发生不幸的结果。所以我在二十四日的下午,自动到犁园路润身坊去。这并不是专为着满足我个人的好奇心,实在也为那可爱的少年和疑案的本身着想。不料因着我这无一定目的的行动,无意中竟获得了几种重要的线索。
润身坊有一条朝南的总弄,包含着四条横弄,每一条横弄分列东西,各有七八宅左右的石库门住屋。那总弄却居正中,我走进总弄后便立停了细瞧。右手里居东的半然横弄,都是双幢的石库门,左手里居西的半然横弄,却都是单峻的屋子。我记得五保盛说过,他家住在第一弄第六号,那门牌既然从东而西,所以第六号就在第一条东横弄回的第二个门口。我站在总弄里面,瞧过去便很清楚。
这第二家的石库门上,果真钉着一小方新麻,门上还有一块颜色暗淡的铅皮牌子,写着“郑州王”三个字。这时那两扇门紧紧关着,弄中也比单幢屋子的西半弄清静得多。这东半弄中既没有闲杂人等,一时我倒无从下手探听。
那总弄回有一个过街楼,楼上似乎是管弄人的住所。楼下有一个鞋匠,正在手不停挥地装一双女鞋的底。我本想找那管养的人搭讪几句,但不知那人是不是在楼上,虽有小梯可通,我究竟不便贸贸然上去。我退一步着想,就打算向那个鞋匠探问几句。但那鞋匠正忙着工作,也未必肯和一个陌生人塔讪,我的打算实在很少希望。
我走到鞋匠的面前,瞧瞧我脚上的皮鞋,便想出了一个主意。我的鞋的后限已有一部分磨蚀.不妨借此做一种媒介。我从衣袋中摸出两枚双毫,准备临时拨号似地叫他给我修一修鞋跟,这四毛的代价,也许可以做一种小小的诱饵。可是我这策略竟没有实现出来。原来我在向那皮匠招呼以前,又旋转头去瞧瞧五保盛的门口,那鞋匠的坐位在总异口的西面。故而望得见东首第一弄中的第六第七号的门口。在我回头的时候,那横弄回第一家第七号——一就是王保盛的贴邻——一的石库门开了,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小使女从里面出来。
“唉,机会来了!这条线路一定可以比这鞋匠更有把握哩。
当我在暗自忖度的时候,那小使女已走到了鞋匠摊的面前,那时我已旋转身来面向着伊。伊手中拿着一封信,身上穿一件深青色丝光白线条布的夹旗袍,足上一双蓝方格的树胶底鞋,打扮倒也整洁,伊的圆胖胖的脸儿很讨人欢喜,而且已薄薄地抹上了些粉,伊走过我面前时向我瞅了一眼,随即从总弄口出去。
我跟着这女孩子出了润身坊的总弄,见伊向西进行,似要往方领路邮局里去,我加紧两步,走到伊的背后,就开始招呼。
我婉声呼:“小妹妹,寄快信吗?”
那女孩子旋转头来,立停了向我瞧瞧,接着是微微一笑,伊操着本地口音答道:“不,是的,这是双挂号信,寄到南京去的,先生,你是谁?”
我暗忖这孩子果真伶俐可爱,料想起来,我的计划很有把握,我见伊手中那封信上写着“南京交通部吴某某”字样,下面的具名是叫“张国杰”。
我应道:“小妹妹,你主人家不是姓张吗?我问你一个信,有一个像你年纪差不多的菊香,不知道在那一家帮佣,你可认识?”
伊毫不犹豫地反问我道:“菊香?不是那个浦东梅兰芳?——”
我连忙应道:“正是,正是,你可知道伊在那一家做工?”
“伊就在我们隔壁第六号王家里啊。不过伊已经走了,先生,你为什么要找伊?”
这问句我固然没有提防,但伊虽口齿伶俐,究竟还是一个十五六岁的孩子,我自信总能应付。
我道:“伊从前曾在我家里做过三个月工,有一天我在路上撞见伊,伊说在润身坊某一家帮佣,我却忘记了门牌,现在我要瞧伊,就想问问伊肯不肯再到我家里去作工。”
伊当真绝对不疑心我的谎话。伊忽伸着积的右手的小指的指尖放在伊的牙齿上咬着,眨了眨眼睛,现出一种新式女子寻思的表情。
“这个太不凑巧了,王家里前天傍晚死了太太,菊香是在昨天早晨走的——”
我的心头微微一怔,不禁插口道:“昨天早晨走的?你会不会弄错?”
伊摇头道:“不错的,昨天清早伊跟着伊家的三小姐一块儿送丧出去,后来主人们回来,恰巧我也亲眼瞧见,却不见了菊香,到了昨天午饭时候,那边荐头铺里送了一个江北老妈子进去,我才知道菊香不回来了,伊长得很好看,我常叫伊浦东梅兰芳,伊和我很要好,真像自己姊妹一般,现在我也挂念伊呢。
我觉得我们的谈话既已入港,而且无意中已得到了一种重要发现,我的希望霎时间扩张到无量的限度,因为据王保盛说,伊的姨母倪氏昨天告诉他,菊香是在三天前走的,现在知道是谎话,这谎话却在无意中给我证实了。但倪氏为什么突然间辞歇菊香?又为什么谎骗保盛?伊的阴谋的行为不是已显豁地揭露了么?我觉得这小使女一定握着疑案中的秘钥,我们的谈话当然还不能就此终止。就伊的年龄说,我和伊谈话势不致惹人家的疑忌,但在这距离润身访附近的地点,站立谈得太久了,究竟不便。
我又道:“小妹妹,你不是要到方领路邮局里去吗?你走里,我可以陪你一块儿去。你真好,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孩子一壁缓缓开步前进,一壁又含笑答道:“我叫根弟,先生,你姓什么呀?”
我觉得不能再欺骗伊了,事实上也没有再骗伊的必要。
“我姓包,但你说菊香在昨天早晨送丧出去,以后便没有回来,可是你亲眼瞧见伊送丧出去的?
“是啊!那时我刚才出来倒垃圾,恰巧见王家里的棺材抬出门来。我瞧见菊香跟着棺材一块儿去的。
“唉,你可记得那时候除了菊香还有多少人送丧?
根弟的嘴撇了一撇,摇摇头答道:“怪冷清清的,连和尚道士都没有一个。
我试一试反激的方法:“我想总不见得只有菊香一个送丧,你大概没有瞧清楚。
伊忽用力抗辩:“我倒瞧得清清楚楚,实在没有几个人,除了四个扛棺材的人以外,只有王家三小姐,和一个像你先生一样打扮的人。
“什么?可是像我一样穿西装的?”
根弟旋过脸来向我瞟了一眼,向我点点头,却不答话。
我又道:“可是他家的大少爷?”
伊摇摇头道:“不是,大少爷我怎会不认识?他从来不穿西装的。
“那末,这个穿西装的人是你不认识的吗?
这使女的脸上忽而露出一丝微笑.说道:“我倒也见过他几次。白满满的脸儿,浓黑的眉毛,还带着一副黑边的眼镜,长得的确漂亮。”伊说时唇角上的笑容不但没有消失,却越发深刻化了。
我急忙问道:“你为什么觉得好笑?
伊又仰起头来,把合缝的眼睛向我瞧瞧,说道:“这个人曾闹过一次笑话。——唉,我不说了!”伊忽又扑嗤的笑了出来,随即用手背掩着嘴唇,低下头急急前进已
奇怪!这女孩子竟也学会了卖关干的诀窍,而且伊的表情动作,似乎已沾着些所谓摩登化的派头。伊的这一句“不说了”的后面,分明隐藏着什么重要的事实。我怎肯轻轻放过?
我也带笑催促着道:“有什么可笑的事情?我最喜欢听笑话,你倒说给我听听,究竟笑呢不笑。
“我不说,若使给王家的三小姐知道,伊一定要骂我嚼舌头的!
我又道:“你尽说不妨,三小姐决不会知道,你说了,我给你一种酬谢。
伊的伶俐的眼睛里露出一种带些狡猾意味的光彩,又斜着眼稍向我微微一笑。
伊侧着头说道:“那末,你找着了菊香,那也不能说我说的。
我连连应道:“那自然,你尽放心,我一定不说你的。
根弟又走了几步,才说:“有一天我陪着我家的少奶在后门口买橘子,忽见这个穿西装的先生从王家的后门里急忙忙出来。那时他的白白的脸上涨得像关老爷一般,脚步也慌乱得不像样子,不多一回,我们便听得隔壁王家的大太太拍桌子高声骂起来了。
伊的话又停顿了,我怕伊再来一个关子,便急急不着边际地催促,其实我当时也大觉心急,这女孩子年纪虽轻,却早已沾染了一般无教育的妇女们所擅长的谈人阴私的习惯,我即使不催,伊自己也耐不住的。
我道:“这倒怪有趣,你家少奶自然要奇怪起来了。
“对啊!过了一天,我家少奶偷偷地向菊香查问,才知那天大太太出外去买东西,那个穿西装的人正和三小姐在房间里脚刚破股地谈心,大太太忽然从前门进去,那人连忙从后门溜出,却已被大太太瞧见。菊香说,三小姐因此足足哭了一夜。隔了一天,我见伊上学校里去,伊的眼睛果真还有些红肿哩、”伊说完了这句,伊的胖胖的面颊上竟鲜红了。
我暗忖这孩子虽还没有成年,竟已在开始领会风情,都市社会的男女,别的未见怎样进步,性知识竞特别早熟,这真是社会前途的一种隐忧。这时我也勉强的笑了一笑,我还没有答话,那小使女又格格地笑了一声,继续自动地解释。
“其实工家的大太太也太厉害了。菊香告诉我,那时候二太太也在房里,他们俩并没有什么花样。”’
我竟忍不住笑道:“唉,根弟,你今年几岁了?你觉也懂得花样不花样?”
伊的脸上红了一红,忽又装作正经的模样,答道:“我本不知道什么,这完全是菊香告诉我家少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