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骨纪--北疆生死契-第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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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银行保险箱的钥匙。我希望……有朝一日,你可以打开这个保险箱看看。”严叔低声道。
于燕燕缓缓坐了起来,声音依然很低,“为什么你不亲自告诉我保险箱里是什么,你又为什么希望我看?”
严叔沉默不语。
于燕燕凝视了他片刻,替他做了回答,“因为你怕你的女儿以你为耻,对吗?因为在你女儿的心中,她的父亲母亲都是烈士,而现在这个父亲不仅没死,反而成了劫持者。你害怕她的轻视和厌弃,你怕失去她的爱和尊重,对吗?”
严叔又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于燕燕轻声道,“我开始仅仅是有所怀疑而已,直到刚才彻底确定。”
严叔伸手抚过于燕燕的发际,低声道:“我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我没有保护好妻子,又让女儿成了孤儿。燕燕,这些都是我无法弥补你的。我曾想,如果真的可以让你母亲复活,我们一家三口又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可是这重生,终究是一场幻想罢了。这些年,我给你写了很多信,但都没有寄出。我思念你,我的女儿,每时每刻都想念你。这些信都在保险箱里。原谅我,女儿,请原谅你的父亲。”
严叔苍老的声音有些颤抖。他再一次深深看了女儿,站起身来。
“你,你要干什么?”一向冷静的于燕燕终于沉不住气了,追了上去。
严叔向她微笑了一下,他的肌肉已经不听使唤,这个笑容是努力做出的。
“孩子,到了真正的告别时刻了。如果我穷尽半生,也无法再见到你的母亲,甚至现在控制不了自己对血的噬欲,那么至少让我保留最后的尊严死去。”
于燕燕一把抱住了严叔的脖子,她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紧紧抱着严叔不肯松手。
“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你都是我的父亲。相信我,救援队就快来了,我带你去最好的医院,肯定有办法治疗你的病。不要离开我,这些年我很怕,也很孤单。爸爸……”
于燕燕恳求的声音急切而无助,带着哽咽。她的声音惊动了李大嘴,老李警觉的跳了起来,掏出手电却点不亮,急得一叠声道:“怎么回事,发生什么了?”
洞口透进的清晨微光里,我看到严叔的两只手轻轻安抚着于燕燕的肩膀,他的左眼缓缓流出一行眼泪。这眼泪让我心惊肉跳,并不是因为我曾经以为严叔这种人永远不会落泪,而是因为,这泪水是血红色的。
他的声音温柔而低回,“时光会倒流的,离别的会重逢的。燕儿,别悲伤。”
那行血红的泪水挂在左颊上,像是一个诡异的悲伤,让人惊悚而动容。
几秒钟后,严叔推开于燕燕,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掏出手枪。一声枪响像是惊雷,让我身体不由自主的一颤。
他的身体在枪声过后并没有立刻倒下,而是像一尊雕塑一样肃立了片刻,迸满鲜血的头颅高昂向天空,像是一个永不屈服、永不停止的追问。片刻后,他缓缓向后倒去,一声轰鸣落在地上。
李大嘴的叫声和严叔的枪声惊醒了所有人。大家睡眼惺忪的从地上撑起身子,刚好看到严叔的身躯轰然落地的一幕。这措不及防的变故让所有人都瞬间清醒了,李大嘴呆呆的看着严叔,僵硬的站在原地。
混乱中我听到陈伟尖叫的声音:“水!水又涨了!”
陈伟睡在最靠平台外围的地方,但距离外围也有几米的距离。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触地的手果然也湿了。在这个夜晚不知不觉间,我们前方的深渊已经被水填满了。水开始聚集在这里,漫过了平台下的七环阶梯,向中心这里涌来。
水漫溢得很快,我们向中心靠拢,内心巨大的恐惧让呼吸困难起来。于燕燕对此变故似乎并不在意,她跪在父亲的尸体旁,紧紧的抱着他渐渐冷去的身体。他们的身体一起浸泡在水中,波荡的水流淹过严叔的头部,淡红色的痕迹在水中蔓延开来。
老魏弯腰试图扶起于燕燕,同时高声对我们叫道,“一旦这里被水淹没,大家想尽一切办法靠近岩壁,抓住岩壁上一切能稳住身体的地方。”
他的判断是对的,水势汹涌,水下或许还有暗流。只有破釜沉舟游到旁边的岩壁处,稳固身体,才有可能支撑到救援队前来的时刻。
平台的周围都是水,距离岩壁还有一定距离。想要靠近岩壁,必须在水淹没这里后游过去。想到一夜前在水中的幻觉,我内心绝望起来。
于燕燕不声不响的抱着父亲的尸体,既没有继续流泪,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李大嘴此刻的嘴唇停止了颤抖,似乎终于从严叔让人震惊的死亡中回过神来,他一把拉起于燕燕喊道:“放开严叔,跟我们游到崖壁那边去!”
于燕燕低声道:“他是我的父亲,我不能让他孤单一个人在这里。”
李大嘴不由分说的推着于燕燕,“时间紧迫,不要再说了,赶紧准备游过去!”
于燕燕木讷的站在原地,对李大嘴的话不理不睬,又俯身向父亲靠去。
“于燕燕,”谭教授的手放在她的肩头,止住了她,“如果你父亲还活着,他一定希望你带我们离开这里。你是他生命的延续,不要辜负了他。”
于燕燕怔住了片刻,紧紧咬住嘴唇,咬的如此之深,甚至丝丝血迹可见。她向严叔的尸体望了一眼,伸手狠狠抹了一下脸庞上不知不觉间再次滑落的泪痕,声音中恢复了往日的冷静:“现在就游过去,游到崖壁边,防止水中有漩涡。”
李大嘴拉起我的手,放在老魏的手中,“师妹就交给你了,我照顾谭教授。”
老魏点点头,“收到。”
我们胆颤心惊的在水里走了两步,平台上的水已经高至我的腰部以上。窦淼带头向崖壁处游去,陈伟神情沮丧的跟在后面。这一切还算顺利,除了水有点刺骨冰冷,我们都咬着牙游到了岩壁边,扶着岩壁浮游在水面上。
回头望去,水势越来越高,渐渐完全淹没了躺在那里的严叔的尸体。他孤独的躺在那里,衣服的一角卡在石板处,让他的尸体无法浮起来。于燕燕最后望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把头扭向我们。
她的声音不再是那个胆怯而孤单的小女孩,充满了求生的信念和决心,“大家扶好岩壁,我一定会带你们出去。”
我们以这样一种奇怪的姿势浮在水面,跟着不断上涨的水往上攀高。饥饿和寒冷让我浑身发抖,每个人的情况都不容乐观,在水中奋力坚持着。
大约过了两个小时,头顶已经大了不少的洞口忽然传出扩音器的叫声。一开始我没听清楚,耳鸣和眩晕正折磨着我。直到老魏拼命的摇我,我才从恍惚中清醒过来,听到了呼唤“于队长”的扩音器的叫声。
一盏高能探照灯从上方照了下来,大家竭尽全力的大声叫喊,试图引起救援队的注意。我们的声音或许没有被听到,但探照灯发现了我们的身影。几分钟后,从上面垂吊下来几根绳子,全副武装的特种部队人员沿绳索降了下来。
他们到达绳索的最底端,距离我们仍有一百多米,但彼此已经能看清,喊话的声音也清晰了。
“于队长,绳子到头下不去了——下面一共多少人?”
“9个……不,8个。”于燕燕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她深深呼吸了一口,“看水势,过一会我们就能到达绳索的位置了。”
“收到。你们再坚持一会,我们在这里待命!有没有生命垂危的人?”
“没有,”于燕燕答道,“叫上面准备好救助工作!”
大约四十分钟后,我们的水位终于接近了绳索底端,
“谭教授,您第一个上去。”于燕燕说道。
谭教授摇摇头,“不,让梁珂先上去,我最后一个走。”
于燕燕的口气不容置疑,“别争了,听我安排。”
谭教授的眼眸亮晶晶的,微笑出来,“就这一次,听我的安排吧。”
于燕燕思忖了片刻,不再坚持,同意了她的要求。
救援人员向我伸出手,轻而易举的把我捞了上去。他叮嘱我双手拉住绳子,他则在我的腰间围上安全带,准备用快扣将我和绳子连在一起。就在这个时候,我向谭教授望了一眼。当时她的目光并不像其他人那样看着我被救援人员拉上去,而是看着身后已经消失不见、被水淹没的圆形平台。
我顺着谭教授的目光向原本是平台的水面处望去,在我被绳索拉着缓缓上升的时候,在听到救援人员轻声叮嘱的时候,我骤然明白了她坚持的深意。
我一直无法肯定当时所看到的是自己的幻觉还是真实的,比如在石门前看到黑衣女祭司的生死绽放,奇花初胎,比如在深水处与自己在博物馆中的重逢——时间在这里是一个模糊的概念,让人迷惘而茫然。
但我愿意相信,也坚持相信我看到的是真实的景象。
从我远眺的目光中,能看到严叔静静躺在圆环的中心。一位高挑美丽的女子缓步走向他,在他身边轻轻跪下,亲吻他的脸庞。我看见严叔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将她轻揽入怀。这种温暖和欢愉,像是照在我身上的阳光般柔软而让人流连。
那个高挑美丽的女子神情端庄高贵,她爱怜而温柔的拥抱着严叔,时间静止在那里,仿佛世间再无什么可以将他们分开。然而仅仅一瞬间后这景象消失了,黑色水面覆盖了一切。我心头一紧,转头向已经离我越来越远的谭教授望去。她向我微笑出来,似乎知晓了我的心思,又仿佛在宽慰我不安的心灵。她默念着口型对我说了一句话,尽管没有声音,我却完全读懂了她的意思。
“当宇宙坍塌,时光倒流,离别的会重逢。”
“那么,”我在心中默默想到,“这是你的使命吗?”
“蒙住头,挡住她的眼睛!”
我听见身边嘈杂的声音,随后一双手伸过来,将一件外套蒙在我头上。我被一具简易担架抬到了车里。乍然回到地面,回到我曾经成长和奔跑过的大地上,浑身顿时酸软起来,仿佛疲惫到了极点,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沙漠车的后座上,车窗拉着窗帘,刺眼的光亮我依然觉得眩晕。适应了一会后,我看到了老魏那张忧心忡忡的多边形的脸。
“谭教授呢?”我的声音很古怪的嘶哑着,浑身疼痛。
老魏摇摇头,并不说话,只是给我盖好毛毯。
远远的,车窗外传来喧嚣声,我听见有人说道:“于队长,谭教授实在找不到了。水越长越高,已经到洞口了。我建议撤退。”
我颤巍巍的坐了起来,抑制不住的颤抖:“谭教授呢,她怎么样了?”
老魏沉默了片刻,低声道:“谭教授坚持最后一个上来,老李是倒数第二个。他上来后,只是救援人员一回头的功夫,谭教授不见了。怎么找都找不到。”
车窗外,救援队已经陆陆续续向沙漠车这边撤退了。老李戴了副墨镜,夹在在人群中,神情悲伤。当所有人都向沙漠车这边走时,那个百米深渊的洞口依然踟蹰着一个身影,我认出来他,是在新疆博物馆见过的钟卫红馆长。
他久久的伫立在洞口,凝视着下面。
大家坐上车后,没人催促他,都在静静等待。我靠在老魏的肩头,安静的坐着,眼睛望着窗外钟馆长的身影。
老李上车后,摘掉墨镜,默不作声的坐在我们身边。片刻后他开口道:“梁珂,别难过。”
我没有回应他。他仿佛自言自语般,“救援人员都下水找过了,还是没找到谭教授。其实我早有感觉,谭教授这里来这里,就没想活着回去。梁珂,别难过了。谭教授……会心疼的。”
钟卫红在洞口边一直流连到水位漫过洞口,才缓缓的向沙漠车走来。
他身后的水慢慢满溢出洞口,铺陈在沙砾上,形成一个小小的湖泊,像是沙漠里的一滴眼泪。
从新疆回到S市的一路上,我们大都是沉默的。这次经历已经远远超越了考古的意义,成为我生命里的一个刻度。我们习惯了谭教授在身边的日子,习惯了发问和探讨问题前的口头语,“谭教授,您觉得……”
话音未落时,却已发现谭教授已经永远不在了。在我们每个人身边的位子上,都少了那个人。
当火车昂着汽笛,驶进S市火车站的时候,我们不由自主的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熟悉的口音,熟悉的站台,熟悉的城市再次呈现在我们面前,恍如隔世。
“梁珂,你看那是谁?!”
李大嘴的声音兴奋的叫了起来。顺着李大嘴的手指,我和老魏一起向外窗望去。
“范教授!”
我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是没错,那是范教授。他坐在轮椅上,腿上盖了条毛毯。在他身边站着的,是我们一毛不拔的把家虎系主任。范教授的目光透过车窗看到了我们,他同样难以掩饰自己兴奋的神色,差点要站起来,被系主任连忙又扶住坐下了。
我们向范教授热烈的挥手,几乎热泪盈眶。我匆忙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