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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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跟你一开始说的不一样啊,醍醐!”冰鳍大惊失色的高喊起来,疾步向他跑去。
“不要过来!”醍醐咆哮着,从刀削似的眼尾投去烈火般的视线,“敢妨碍我的话就试试看!我只知道完成白先生交付的任务——消灭罗刹决不让他再度血洗香川,为此搭上一两个燃犀又算什么!”
一瞬间,冰鳍的脚步停住了,他远远的眺望着与自己牵扯复杂因缘的砂想寺少年,仿佛在审视陌生人一般。只是这样遥望了片刻,突然间,澹定的笑容在他眼角缓缓绽开,突然间冰鳍转向牡丹和我的方向举步走来,一开始是犹豫的踯躅,随即渐渐加快,渐渐果决。背向着醍醐,他的表情一片空洞的澄明:“搭上一两个燃犀算什么?那就试试看啊……如果你一定要做和罗刹一样的事情!”
双手染满了同类鲜血的猩红,齿颊残留着同类骨肉的腥甜,这就是和牡丹所作的同样的事情——为了自己的目的,残酷的掠夺着、伤害着身外的一切,无论是他人还是他物……
所以冰鳍才向我跑来,与我共同进退,这固然是因为“燃犀”的牵绊与默契,同时也是他用自己的生命作赌注,阻止醍醐被执念和杀戮之心左右,化为第二个罗刹恶鬼!
可是……牡丹呢?谁又替牡丹想过呢?只要认定他是邪恶的就好了,只要不做和他相同的事情就好了,只要消灭他就好了,而牡丹自己的意志自己的存在,完全可以不必考虑,因为他是孑然一身居住在空无一人的国度里、堆山填海的尸骨之上的,孤独的罗刹魔王。
“牡丹根本就不是自己想化为恶鬼的啊!”这一刻,我无法控制的脱口而出,“醍醐你要站在什么立场上制裁他呢,冰鳍你又站在什么立场上指责他呢?明明我们都做过和他相似的事情,无论是大是小,错就是错罪就是罪!”
我的话让醍醐纵声长笑起来:“那你准备怎样,放着恶鬼继续去吃人,让他头一个先把你吃掉?”
不是这样的!太过复杂的事情我并不明白,但此刻我的心里,有一个念头却无比清晰。努力的寻找着表达的语言,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这样一句:“我不知道应该怎样……可是我们能做的不是审判牡丹,而是和他一起赎罪啊……”
“我看……你是根本没弄清状况吧!”含着嘲讽的笑意,罗刹少年再一次这样说道。为什么总是这样说我呢?
不等疑问在我心底成型,这一刻,似曾相识的语声便已传来,与其说是响在耳中,还不如说是直接抵达心底:“真想看一看啊,火翼你做的寒海棠……”
寒海棠?我做的……通草寒海棠吗?
牡丹又是怎么知道我做过寒海棠的呢……
一瞬间,某种寂静的清光霎时留转过眼前——北斗形的七盏桅灯,水晶宫似的神座楼船金辉氤氲,次第掠过又渐渐远去,在脑海中的混沌黑暗里远逝为一点小小的微明。然而这点微明执拗地对抗着幽黯的侵蚀,逆着时光的水波溯洄而来,曳起一点点珊瑚色的薄光……
那是一盏做成牡丹花形状的灯笼,是谁的手将它轻轻提起,昏暗的忘川之水反射着微光,像星星的碎片般不断从灯座下纷乱的滴落着。又是谁的容颜,被那温暖的绯红色光芒照亮……
露出单边的虎牙,微微有些寂寥的笑着,即使被漫天飞雪包围,那寂寞而温暖的暮春的气息依然缭绕不散——这一秒我究竟身在何处呢?为什么那像树木一样生长在心底的容颜,以为再也看不到的容颜,会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眼前……
“雪……之下?”这个名字脱口而出的那一刻,记忆中的少年和眼前牡丹的面影骤然重叠,就如同两段旋律奏鸣成完满的乐曲,又如同散乱经纬编织成绮丽的锦缎,难怪牡丹知道我的名字,难怪他总是说我弄不清状况——因为他和雪之下,彼此就是对方本身。
——“雪之下”曾经说过自己和这个名字有缘,那是因为被烈火烧得只剩余下一对獠牙的牡丹,就是被那温柔的白雪包容覆盖。
——醍醐语焉不详的说,我和罗刹之间有着不可取代的因缘牵绊,那是因为只有我遇见过比任何人都温柔,也比任何人都孤独的“牡丹”。
“谢谢你替我造出这么大的魇兽,火翼!若不是实现我的计划需要借助你的力量,我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幻化成‘雪之下’陪你演戏。不过现在,是落幕的时候了……”罗刹少年的露出单边的虎牙,却笑得那么冷酷。他缓缓地扬起手,刹那间被魇兽寄生的貔貅轰然爆裂开来,消失在一团纠缠燃烧的混浊烈焰之中。
这团巨型火球随即腾空而起,旋转着缓缓凝结,随即连带着绯红的天空一起回旋着裂开,化作硕大无朋的暗恶岩浆之漩涡,它的中央再度呈现出幽邃而黑暗,冰冷而静默,其止境处不可知的空间深渊。
岩浆漩涡迟滞缓慢但却不可抗拒的卷动,地面的火流急不可耐的转动着被吸引上去,形成一轮燃烧的障壁。天地间霎时昏黯下来,笼盖四野的黑暗却毫不平静地隐约蠢动,散发着幽光的星火烟云从四面八方铺天盖地的飞集过来,迫不及待的投身入那翻滚的熔岩之中,只是眨眼间,那漩涡十倍百倍的膨胀开来……
“看见了吗,这就是我的供养!”牡丹擒住我飘浮在半空中,傲立在浊气的漩涡之下,从眼角扫视着因巨大的冲击而单膝跪倒在地,一时无力反抗的醍醐,以及进退两难的冰鳍,得意笑容流露在他眼角,“贪婪、仇恨、怯懦、怀疑、嫉妒……只要这些污秽在香川城里继续存在,我就会继续存在并且不断强大!你们拿什么赢我,拿什么审判我制裁我?”
“那你到底想怎样呢,牡丹?”这一刻冰鳍站定脚步,缓缓地抬起头来,他的回应是那么冷静,冷静到甚至透出一丝悲悯,“既然如此,你根本没理由也没必要这样对待火翼的,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句话让罗刹少年的瞳孔瞬间剧烈收缩,唇边浮现出一个不完整的恶意冷笑。他冷淡的轻点手指,暗火的绳索瞬间缚住了冰鳍的身体,与此同时,跌倒在地的醍醐突然间像被操纵的提线木偶一样,带着空洞的眼神,他歪歪斜斜的站了起来,朝着冰鳍的方向一步步逼近。
“讨厌的东西全都消失掉就好了,那就从你们开始吧!然后,就是这座让人恶心的城市了……”罗刹少年的语调和神情,像极了丢开厌倦的玩具的任性小孩。
“如果这座城市消失了,你也就不存在了吧——因为持续供养着你的邪念和罪孽也就不存在了。”冰鳍并不挣扎,浅茶色的眼睛像琥珀的火焰在燃烧,“你在追寻着最彻底的灭亡吧,既然没人能销毁罪孽和怨念凝成的獠牙本体,就干脆让存在的根源消失……”
“快逃啊,冰鳍!”此刻我不顾一切的打断他的话语,因为被罗刹少年控制的醍醐已经在行动了——像是杀戮的傀儡一样,砂想寺长大的骁勇少年缓缓地抬起右手,凝结着岩浆暗火的指尖在灼热的空气中拉出一道绝然的斜线,猛地挥出,划向冰鳍的咽喉……
鲜血飞溅开来。同时传入我耳中的还有冰鳍绝望的悲鸣,用泣血一般的声调,他呼喊着醍醐的名字。
——醍醐那本应赐与死亡的右手,竟在最紧要关头改变了方向,毫不迟疑地锲进了自己的左肩,黯恶的火刃爆裂着从后背穿出,鲜血顿时如雾一般喷涌而出。凭借最后一点意志力,他用这种苛烈的方式,强迫自己摆脱罗刹的操控。
“我怎么可能伤害你呢?欠你们兄弟的,一定会偿还……”取回神志的醍醐那轮廓鲜明的脸上一片苍白,却还努力摆出满不在乎的洒脱笑容。他身体缓缓倾倒向被缚住手脚的冰鳍肩头,随即不可控制的慢慢滑向流窜着火舌的大地,火苗窜上了他的衣摆,霎时燃烧起来——已经再也无力抗拒这混浊的烈焰,醍醐眼看着就要被那连接天地的邪念漩涡卷入……
一瞬间,炽烈而纯粹的金色光芒逆侵着捆绑住冰鳍身体的火之绳索,发出清脆的噼啪声消解了罗刹加诸的束缚,随即氤氲开来,弥漫成与笼罩住我躯壳的光壁相似的小小半圆形穹隆。
我认识这辉煌的颜色,也熟悉这熠熠的光芒——那是烛阴魂象的光焰,是冰鳍所拥有的,与我相同的魂魄之光!
冰鳍魂魄的辉光包围着自己也守护着醍醐,像一叶扁舟要对抗汹汹来袭的滔天浊浪,但他却牢牢的支撑住受伤的同伴,毫不畏惧的仰视着强大的敌手:“要自寻灭亡吗?就别妄想了,谁会便宜你这恶鬼啊!我会持续的诅咒你,因为你一而再再而三的伤害了我最重要的人,就算你现在抹煞了我的存在,这诅咒还是会缠绕着你,让你继续存在永远不得解脱,我凭着烛阴的魂象起誓!”
“那你就……试试看啊!”嘴角露出漠然的冷笑,罗刹少年用像是拂去扑面扬花那样的姿态,轻轻挥动手臂。霎时间,岩浆的漩涡隆隆轰鸣着,从半空中威压下来。
焦热狂暴的暗火翻卷流窜在我周遭,头顶的空间深渊却漆黑冰冷,这庞大的邪念螺旋,像失控的巨轮即将奔驰出这时空的夹缝,长驱直入香川城里,将阻挡在前方的一切碾碎为齑粉……
然后,眼前的罗刹少年也会渐渐虚弱衰亡,最终连一点痕迹也不会留下吧?这对他来说,是惩罚还是仁慈呢……
“可是……我也不想雪之下消失……”为什么此刻的我,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呢?
“都跟你说了我不是什么‘雪之下’!”罗刹少年用罕见的激烈语气打断了我的话头。
可我必须说下去,否则也许就永远都来不及了:“香川城毁灭和雪之下消失,哪个更可怕呢?明明知道不应该,但是……但是我更害怕后者。我已经失去雪之下一次了,无论如何也不想再度失去……”
“不要会错意了!”罗刹少年的脸上透着露骨的嘲讽,“别以为我是在救你——上元之夜放过你,是突然发现了有个可以供自己利用的燃犀,准备放长线钓大鱼;中元之夜放过你,是为了带走你培育的魇兽来牵制醍醐——讷言已经不在人世,只要压制了这个战斗力超群的家伙,白先生也好什么人也好,都不足以成为我的障碍!”
即使说着如此残酷的事实,如此伤人的讽刺,我却还是可以从罗刹少年的脸上看到雪之下的影子。这世界上明明有数十亿的人,有的很温柔,有的很强大,每一个都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光芒,可是我不想放开的,却偏偏只有这个影子而已。
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是因为喜欢吧。”凝视着罗刹少年的眼睛,一瞬间醍醐灌顶的彻悟像一道光照入灵魂深处——就是因为喜欢吧。这漫长而又短促的一年以来,那些不明所以的动摇,那些无法想通的困惑,那些微不足道却又深达肺腑、甜蜜中交织着哀伤的微妙感触,一切的一切,这从未产生过的摇荡心绪,此刻全部都迎刃而解了。
这一瞬间的彻悟让我不由自主地发自内心地脱口而出:“一定是这样的。因为我喜欢雪之下,即使是假的也喜欢,即使是骗我也喜欢,即使是会吃人的罗刹鬼也喜欢。”
“你是傻的吗?”愕然的表情浸透了对方的面孔,唇边那微微露出的单边虎牙,强化了那种可爱到让我觉得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感觉。所以语言再也不受控制了。
“——可以找到存在意义的地方,可以永远停留下来的地方,可以不用担心分离和孤独的地方。雪之下不是说过你一直在寻找着样的地方吗?那么就请到我心里来吧。这世上最喜欢雪之下的人也许不是我,雪之下最喜欢的人也许也不是我,但我最喜欢的,是雪之下。所以让我来供养你吧——如果你必须靠恶念才能存在,那我就化身为恶念,只要雪之下不必再背负那些罪孽。”
这样说着,被罗刹少年控制住的我,艰难地抬起不听使唤的手臂,探向已经近在咫尺的邪念漩涡。这巨大火轮的源头本就来自我的狂想喂养出的魇兽,此刻它近乎乖顺的回应着这呼唤,从岩浆中瞬间扭结出一条火流,谄媚般迫不及待的朝我指尖臣服而来……
难道是错觉吗?燃烧的视野里,淡薄的细雪再度如无数白色羽虫般混乱地飞舞起来,密密地织成一片白纱帘幕,飘浮在我的面前,这看似柔韧但却牢不可破的屏障,一下子弹开了激射而来的炎流。
“你果然是这世界上,唯一一个会这样对待我的人。所以……”仿佛幻听般,不易觉察的叹息飘过耳边。钳制住我的手出乎意料的放开了,还没反应过来,我已被一股莫名的拉力牵引着,向倒在雪地中的躯壳飘去……
罗刹少年放手了?为什么要放开我?这没有问出口的呼喊梗在喉间,回到躯体中的意外漫长的路程中,我无法发出半点声音,只能回头朝向视野中越去越远的面影。这一刻,原本扑向我的岩浆火河缭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