燃犀奇谈-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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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一瞬间,我双手之中,辉映着雪光的银蓝之碎片刹那间崩散,被苍青的微风卷起,缓缓飘向混沌的天空,泪痣妇人的形象杳然湮灭了……
“为什么要杀了她?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她!她明明……明明是为了你才……”原本只是在喃喃自语,但话一出口,就变成了朝向罗刹恶鬼的不顾一切的质问。
“是我用自己的力量把这女人喂养成姑获鸟的,所以怎么处置都是我的自由吧!”化成少年的异类发出不屑一顾的嗤笑,原本就很冷淡的嘴唇边那薄情的氛围更浓了,“而且她实在是个没用的废物——也不知什么人把我的本体送去砂想寺供养,害我好久没法自由行动。十多年前我驱使她去取回,她却只抢了一半出来;让她帮我找宿主,她却偏偏去招惹白先生和讷言,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不仅对人类残酷,这少年对彼岸同类一样冷漠无情,称他为食人魔鬼罗刹真是一点也不过分!可是他却还说得那么心安理得:“不过她唯一的用处就是有血肉和生气,还能不时找点小孩做补给,靠了这个只有一半本体的我才能撑到今天。不过现在这家伙已经没有用处了,反正她迟早也是死路一条,继续存在一秒也只是忍耐一秒的痛苦……”
“你和姑获鸟长得一模一样,就是因为依赖着她的血肉生气才存在的关系吧!”我实在不能接受这令人发指的残酷言论,“看到这张脸你怎还能下得了手?”
“反正这不是我真正的脸,吃掉你的魂魄血肉话,我也可以轻易的变成你的样子……”这用阴森的语调诉说出的恐怖内容,令我陡然间反应过来,不顾一切的转身就逃,可是在坑坑洼洼的积雪间怎么加快步伐都是徒劳。
身后远远地传来少年得意的大笑:“别白费力气了!你还想往哪里逃呢?难道不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吗!”
十八家,我当然知道这里是十八家!可它只是城南的一条平凡小巷啊,为什么从罗刹少年的口中说出来,却隐藏着某种阴森惨烈的复杂况味。
可是已经不必去询问了,因为此刻,答案就在我眼前……
——我跑进了血与火的幻境之中。只是跨出了一步,便已被冷兵器时代血肉横飞的战场包围,杀戮和死亡近在咫尺却无法接触,异常真切却沉默无声。那种真实中渗透着疏离,疏离中有掺杂着真实的不可思议感受,让我前所未有的体认到,所谓的历史所谓的往事,它的真面目就是如此吧。
到底是多久以前的过去呢?改朝换代的时候总是在打仗,困守香川城的军队即使知道没有希望也决不投降。补给线被切断,粮草渐渐吃空了,于是守军就开始吃人,然后就是平民百姓易子而烹,最后……就是所有人之间的残杀与吞噬……
也是在这样下雪的天气,曾经固若金汤如今却风雨飘摇的城池终于被攻克了。战胜方的官员检点劫后余生的人口,将这些毫无血缘关系的男女老幼聚集起来重新组成家庭,总共就组成了十八户人家而已。一座花团锦簇的香川城最终只剩下这十八户数十口人——他们重建家园的地方,因此而被称为“十八家”。
也许并没有人并去刻意埋葬,但这段往事在香川的确已经被尘封淡忘。我怎样也想象不到自己生长的恬美家乡竟然有如此惨烈的往事,这座宁静而安闲的城市,竟然曾经是互相血食的罗刹之城!
难以置信的凝视着眼前交错的刀光剑影,我完全无法移动脚步。少年穿越幻象,缓缓的走上来停在我身边,从生着泪痣的眼角投来含笑的视线:“是不是很有趣呢,温室里长大的‘燃犀’,这才刚刚开始呢……”
——人们总是最快丢掉最凄惨的记忆。那十八户人家决定把往事封印起来开始全新的生活。大家像害怕打破瓷器一样努力维持着眼前的平静,可不知从哪天开始,这些人家养的鸡鸭无缘无故变成了一堆带血的羽毛,他们没太在意,或者根本是刻意不去注意。但这种事不断持续着,后来渐渐轮到看家狗了。人们这才有点害怕,但他们还是安慰自己:曾经那么繁华的不夜城毁于兵燹,一定还有不少战死者化作罗刹饿鬼在废墟上游荡吧。可是让他们真正害怕的事不久就发生了,一户人家的男主人突然失踪了,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心脏已经……
“啊啊啊!”我闭上眼睛捂着耳朵,发出毫无意义的哭喊。
少年就好像成功地捉弄了同伴一样,得意地发出一连串爽朗的笑声,但拉开我手的动作却那么残酷:“不要辜负了我的亲切嘛,好戏正要开场啊!”
为什么他敢碰到我?明明我拥有可以威慑那些家伙的“牡丹之牙”啊!若说姑获鸟能接近我是凭着她一贯的执念和最后爆发的狂气,并且这獠牙的威力加速了她的消逝也未可知,但这少年却好像感应不到这护身符的存在,一举一动始终都是那么从容不迫……
可还没来得及细想,遮住耳朵的手便被少年用力扯开了,他似乎对我的走神相当不满,故意摆出了恶狠狠的表情:“搞不好这就是你在人间最后的记忆了呢,燃犀,这么心不在焉可不行!”
闭上眼睛那些幻影还是存在,遮住耳朵也无法切断听觉,浸透毒素的图景和语句就这样直接灌进我脑海中,烧灼着神经,侵蚀的灵魂……
又有“人类”被吃掉了——对幸存的人来说这可是不得了的事!吃剩的尸体就好像将他们曾经犯过的罪活生生的摆在面前一样,霎时间就把努力维持的甜蜜生活的表象给打碎了。十八家人开始发狂的寻找那个食人者,他们彼此警惕,彼此诅咒;最后所有人怀疑的焦点落在被吃掉的男人的养子身上。人们经常在背地里称呼这少年‘罗刹’,因为在城池被困的时候,还是个小孩子的他就曾亲手杀掉自己的生母,然后……一口一口地把她吃掉了。
可是少年的养母,一位眼角生着泪痣的娴雅妇人却坚持说儿子决不是罗刹,为此甚至不惜和所有人翻脸敌对,大家也只好作罢。然而那天之后,就再也没人看见过那位妇人走出他家大门。等到人们按捺不住闯进那户人家的时候,他们看见曾经那么坚决,那么固执的保护着孩子的母亲,已经在他养子的利齿间,变成了罗刹血肉的一部分了……
已经……完全超出理解范围了,不知如何是好的我下意识的握紧缚在手腕上那颗“牡丹之牙”,希望能从被守护的感觉中寻找到一丝支撑下去的力量。护身符那冰冷干燥的触感多少唤回了一些镇定,我突然间反应过来:“这……不会就是你自己的经历吧?”
“为什么不会呢,不然我为什么会被叫做罗刹鬼呢?”少年发出水晶撞击般明亮的笑声,“至于被我的养母,我看她可怜,没完全吃掉而是很好心的养着她,想不到居然养成姑获鸟了,实在是太有趣啦!”
我根本看不出哪里有趣!为什么要笑呢——诉说着如此惨烈凄凉的身世,为什么罗刹还能笑得出来?可是那真的是笑吗,这失控的大笑分明就是少年用尽全部身心的恸哭!
茫然抬起头,即使在此刻我的思绪还是失控地飘远了——为什么就算在生死关头,就算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濒临崩溃,我还是没来有的觉得他的笑容,就好像不经意吹过的令人怀念的春风……
我默默的凝视着全身染满倦怠的暮春气息的少年,凝视着他绝望的笑脸,凝视着他格外柔媚的眉眼和异常冷漠的嘴角。一瞬间,这近在咫尺的容颜扭曲了,似乎隔着某种跃动的郁金色雾霭,一阵浓黑的烟气曼舞起来,瞬间变得激烈——伴随着沉闷的噼啪声,少年白蜡似的皮肤渐渐染上腐朽的焦黑,慢慢融化,剥落……
“火?”变调的声音颤抖着从我喉间散逸出来,“这,这是火吗?难……难道你,是被烧死的吗……”
“不愧是燃犀,眼睛可真好!”少年连嘲讽的笑语都是那么清朗,“说得没错——人们立刻就抓住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给烧死了。记得那一天,下着很大的雪,铺天盖地的一片白,真的很干净呢。我的残骸……就被覆盖在这场大雪之下……”
隔着纷纷扬扬的大雪,罗刹鬼那精致到近乎神经质的容颜略略有些模糊,令我一瞬间觉得胸口被某种苦涩的团块给梗住了,连呼吸都因为不知名的疼痛而变得艰难,更不要说回应他的话语。
“他们以为这样做就万事大吉吗?未免太天真了。”少年自顾自地说着,嘴角露出轻蔑的嗤笑,“和罪孽一样,罗刹的怨恨不是普通火焰所能净化的。所以我的尸灰里留下两颗曾经啃噬过人肉的獠牙,怎么也无法毁伤一丝一毫。那就是罪孽和怨恨的结晶……”
“也是……罗刹的本体吗?”往事的残片渐渐连成一线,我下意识的喃喃说道。
罗刹少年悠然的点了点头:“人们避讳这件凶事,丢掉了那两颗牙齿,永不再提起我的名字,而只是称呼我——‘牡丹’。”
“牡丹?”我不自觉地重复着这个艳丽的“雅号”。
“对,就是牡丹。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样称呼我吗?”少年微微眯起明媚的双眼,令他淡漠的唇角看起来格外薄情,“那是因为化身为罗刹饿鬼的我,在沾满人血的时候,就好像全身都盛满了这种红花……”
——食人的罗刹少年被人们称为“牡丹”……那么,在火焰里留下的那两枚利齿也就应该是……“牡丹之牙”!
零星散落的记忆碎片,慢慢在我的心中拼成伤痕累累的图画,此刻这图画的主角就在眼前慢慢蹲跪下来,轻轻扯住我的衣领,懒洋洋地笑着:“喂,火翼……那颗獠牙,我的另一半‘本体’……就在你身上吧!”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牡丹?”恍惚中无法遏抑的钝痛蔓延上喉间,淹没了眼角,带起一股苦涩的热流,我甚至没有意识到对方话里的意思,只是握紧掌心的那枚利齿,“不,不对,牡丹……不是你的名字啊。”
这一刻,不易觉察的痉挛掠过魔性少年眼角,随即他发出叹息似的轻笑:“那又怎样?反正真正的名字,我早就忘记了。”
“名字”是与人终生相连的符号,某种程度上说它甚至可以代表某个人的本质,等同于某个人的存在。遗忘了作为人类时的“名字”,就表示眼前的少年已彻彻底底蜕变成名叫“牡丹”的罗刹恶鬼!
“好可怕……”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却不知道自己恐惧的根源究竟在哪里——我是在害怕眼前的食人鬼,还是在害怕令一个普通人蜕变成食人鬼的残酷命运。
“知道怕了?再也不说还好我没跟着冰鳍了?对对!就是这样,自私自利,不顾别人才叫人类嘛!”罗刹少年突然间又兴高采烈起来,像得到糖果的儿童一样笑得那么灿烂,“别担心,我会让你和那个冰鳍搭伴上路的。我会把你们的躯壳魂魄吃得干干净净,然后重新融合成自己的血肉,毕竟当年姑获鸟只带走我一颗牙齿半个本体,幻化出的不完整的躯体……”
“像你这样的东西为什么还不消失呢!”我忍无可忍的大喊起来,“老天也不会放过食人鬼的,就算吃了我吃了冰鳍吃了所有的人,到头来还是逃不过被消灭的命运!”
“你是说我不存在比较好吗?可是,我已经存在了啊……”刹那间,微笑冻结在牡丹清秀的面孔上,他的手松开了,我却连逃走的力气也没有,只能呆呆得看着彤云一样阴郁的悲伤渐渐覆盖在那苍白的脸上,飞雪霎时间缭乱了他的容颜,“老天也不会放过我?那之前他在哪里——那个时候我会杀掉亲生母亲,是因为我害怕,妈妈就要吃我了,我很害怕!从那天开始我根本吃不下任何东西了……我很饿!真的很饿,我已经饿昏了!等发现的时候我已经在吃了……等发现的时候我的嘴里,已经满是人类血肉的味道……”
我……是不是说了残酷的话呢?可是如果不否定抹煞牡丹的存在,那即将被抹煞被消灭的就是我啊!明明可以看见对方眼里漆黑的悲哀,但我却清楚地了解到他的悲哀存在于无法触及的遥远之处,我无能为力——那巨大而深沉的悲哀就像残冬那铅水般的压抑云层,我所能触及的,仅仅是云层间轻快飘落的春雪,即使如此还在担心它是否会冻伤指尖……
——冰鳍早就说过人类和异类永远都是平行线,永远不会有任何交集,可过于天真的我却偏要到抉择的关头,才不得不接受这个铁则。
“管他呢,反正我已经看开了,是饿鬼就要吃人嘛!”片刻间牡丹脸上已经换回了澄明的笑意,漫天乱雪间,他俯下身看着我,“不过不甘心的是……明明人人都做过和我一样的事情,为什么,只有我被称为罗刹呢!”
我……的确说了残酷的话!
——吃人不仅仅是牡丹一个人的罪孽,可是只有他,只有他被剥夺了人类的名字,被当作罪的化身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