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经-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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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红梅的声音很好听,这是因为她在部队当了三年的话务兵。陈红梅是在部队入的党,是我们妇产科五十岁以下的护士中唯一的一个中共党员。我之所以和陈红梅走那么近,也是护士长特意促成的,护士长促成的原因是我姥爷是院长。护士长说,大痒,多跟红梅学。护士长没说学什么,但我想跟一个这么年轻的党员后面,要学的东西一定不少,所以我只好点头。陈红梅拉着我的手说,哎哟,大痒,你的手好漂亮哇!
夸我漂亮的人不多,夸我的手漂亮的更没有,这个夸我手漂亮的陈红梅,短而薄的上嘴唇和长而厚的下嘴唇就那么一碰,一下子让我把她记住了,并且是很高兴地记住了。
按照科室的安排,我和陈红梅值同一个班。所以我和陈红梅的接触就比较密切了。
我上班后遇上的第一个产妇是地委宣传部的一个少妇,病例上写着她叫万丽,二十七岁。万丽又高又壮,她那又瘦又干的丈夫在病房里陪了三天,她的肚子也没动静。本来说她预产期已过,可是她的肚子里一点反应都没有,她丈夫急了,来到我们护士值班室来问会不会有问题。当时正是中午,值班医生正在睡午觉,只有我和陈红梅在值班。我正在看《故事会》,陈红梅站在我的身后帮我梳辫子,陈红梅一边给我梳辫子一边唱歌,她唱的是《让世界充满爱》。这时候,万丽的丈夫推门进来了。
陈红梅问,啥事?
万丽丈夫说,我家属咋没反应呢?
陈红梅说,没反应很正常。
万丽丈夫说,预产期过了好几天了还正常?
陈红梅说,预产期过了好几天也正常。
万丽的丈夫说,那要是都正常还要你们医院干啥呢?
陈红梅说,你这个人真是的,跟你说正常,你不信,非要我说不正常。那好,不正常,不正常!
万丽的丈夫可能也觉得自己说话重了些,马上说,我们家属不是急吗,请你去看看,好放心。
我觉得人家说的也有道理,也说,去看看吧。
陈红梅没有吭声,很熟练地把我的辫子用皮筋扎上,皮筋在脱离她的手指时弹出琴弦的声音。陈红梅挂上听诊器跟万丽的丈夫去看万丽的肚子,我说我也去看看,陈红梅说,去就去吧。于是我就跟着陈红梅也去了。
万丽的肚皮大得出奇,鼓得像座无法攀登的高原。她半躺在病床上,隔着她的肚子,从脚这头看不到她的脸。陈红梅走上前去,让万丽把肚皮上的衣服揭开,万丽动作了半天,也没揭开,她丈夫上去帮忙才揭开衣服。陈红梅带上听诊器,用她的小胖手操着听诊器在万丽的肚皮上滑行,每到一处就略停一下,万丽的皮肤上马上就起了一层粗皮小米一般的鸡皮疙瘩。就这样,陈红梅的听诊器行进在万丽的肚皮上,召唤着万丽肚皮上的鸡皮疙瘩。万丽和她丈夫都望着陈红梅,陈红梅却侧仰着脸望着天花板,像个老医生那样一副很专心的样子。这时候的陈红梅由于专心小嘴抿得死紧,所以基本上看不见她的上嘴唇。
陈红梅命令万丽把衣服再揭开一些,万丽就照办,马上再揭开一点。万丽的肚皮很白,但不是很细,毛孔有点粗,因为怀孕出现了不同走向和纹路的花斑,像大理石上的图案,也像蚯蚓的化石。陈红梅没有看这些,这些对陈红梅来说已是司空见惯的了。但是,我不知道像万丽这种花肚皮是美丽还是丑陋,我想着想着,竟觉得自己的小腹部生起丝丝凉意。
陈红梅又命令万丽的丈夫把万丽的衣服再揭开一些,万丽的丈夫只好办,但万丽的丈夫有点含蓄有点替万丽害羞,只把万丽衣服往上揭开了一点,这给陈红梅听诊器的滑行带来了不便。陈红梅说,往下往下。万丽的丈夫就往下,但还是很含蓄,只马马虎虎揭了一点点,陈红梅不耐烦了,伸手把万丽的大裤衩一下拉到大腿根处,万丽的乱蓬蓬的荫毛一下子露出一大片。万丽一哆嗦,万丽的丈夫也是一哆嗦。我也跟着一哆嗦。
陈红梅收起听诊器,对万丽夫妇说,要剖腹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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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丽说,我不干,我不干,我怕痛!
万丽那句话应该是对她的丈夫说的,也是跟她丈夫撒娇,跟陈红梅没有关系,可是陈红梅听不下去了。
陈红梅说,怕痛,怕痛就不要生孩子。
说完就要走,万丽的丈夫跟上来说,可以可以。
陈红梅说,那还不快去找医生说去。
陈红梅把口罩戴好,拿起那把黑色塑料把的刮胡刀,对着窗口的光亮看刀刃是否锋利。那把刀应该是很锋利的,因为它在陈红梅的手里放着寒光。这种单刃的刮胡刀过去我在我姑的理发店里看见过。在我姑的手里,那刀充满友好的温情,甚至可以说那是美好的象征,但在陈红梅的手里,那刀却阴森森地寒气逼人。我不知道,我们做护士的要这把男人才需要的刮胡子刀干什么,是不是要给我们的孕妇刮胡子——我们的孕妇是没有胡子的,这一点我很清楚。
陈红梅对我说,这把刀有一个星期没用了。
我看看陈红梅,又看看刀,很没水平地问,拿刮胡子刀干什么。陈红梅四下里望一望,见四周没人,在她自己穿着的蓝色条纹涤纶裤子的裤裆部位比划了两下,笑得阴阳怪气地说,给万丽剃这个地方。
然后又是笑。我下意识地看了看我自己的裤裆,脸有点发烧。陈红梅抱住我放肆地哈哈大笑起来。
这时候,主刀的李医生进来了。李医生说,红梅,给6号床的备皮。
李医生所说的6号床,是指6号床的产妇,也就是万丽。陈红梅问,几点的手术。李医生说,10点10点,快点!我还要接孩子呢。
我跟着陈红梅去给万丽备皮,万丽要剖腹产,所以要刮掉荫毛,以免术后创口感染。
6号床的万丽在哼哼叽叽地跟她的丈夫撒娇,她的丈夫像她爸爸一样抚着她的头安慰她。万丽一见我和陈红梅进门马上就不哼叽了。陈红梅说,6号床准备。万丽的丈夫好像没听明白,问,准备什么。陈红梅说,把你家属内裤脱掉。万丽的丈夫还是不明白,但是很配合把万丽的裤子脱下来了。
陈红梅戴上了口罩,让我用镊子夹着一团酒精棉给万丽擦洗消毒。万丽很敏感,我把酒精棉一接触到她的皮肉,她就要动一下,就有一群小米一样的鸡皮疙瘩冒出来,好像我手里拿的不是酒精棉,而是电源。
陈红梅让万丽不要动的时候,已经把那把刀放在了右手,为了刮毛的时候方便,也为了不让万丽感到痛,陈红梅还在万丽的小腹周围涂上了肥皂泡,这种类似的细节,我早在我姑的理发店里就见过,我姑给男人刮胡子时就是这样做的。我姑所做的那一切我当时一点也没觉得多么好笑,但陈红梅所做的一切,我总觉得有点滑稽,有点幽默,还有点说不出的什么味道。
陈红梅的手艺好像并不是我想像的那么好,这主要是我把她和我姑放在一起比较。陈红梅的手法也是我姑用的那种手法,也就是给男人刮胡子所用的那种手法。尽管陈红梅的动作不太灵活技术也不太娴熟,但刀起刀落间,也还能听到我姑理发店里那种熟悉的刮胡子的声音。陈红梅干得绝对认真,陈红梅是个称职的妇产科护士,陈红梅的心理活动我一点也看不出来。
陈红梅
陈红梅第一次到我家就让我姥娘喜欢上了她。
陈红梅小嘴真甜,她喊我姥娘比我喊姥娘还亲。我姥娘叫陈红梅不叫小陈,而叫红梅。与其说陈红梅对我姥娘的思路把握得很好,不如说陈红梅对我姥娘服务的好。陈红梅到我家会主动给我姥娘按摩腿,这一点我是做不到的。我为我姥娘按摩都是被动的,也就是说我姥娘不叫我替她老人家按摩,我是不会主动给她按摩的。陈红梅比我强就强在这一点上。我姥娘把腿抬起来,陈红梅把我姥娘的腿抱在怀里开始按摩,做得自然顺畅。陈红梅的手法一定不错,因为我姥娘这时候都是眯着眼,一副很享受的样子。我姥娘这两年日子过好了,因为腿不好不经常下楼活动,所以人也长胖了,变白了,脸上有一种富态,有一种小城领导干部家属的优越和霸道。从我姥娘那副享受时的神态就可以看出来。但陈红梅好像一点也没感觉到。
我姥娘说,红梅这妮子就是好,比俺家大痒好。
陈红梅说,姥娘,大痒好,大痒是我们科里的人尖子。
我姥娘很不配合,说,她是啥人尖子,红梅才是人尖子。
陈红梅说,姥娘,您不知道,大痒比我有出息,她上过卫校,有文凭。
我姥娘说,她那卫校咋上的,要不是她姥爷,她上个啥?要说有学问,是俺二痒,二痒靠自己的本事,考名牌大学,还要出国,还要接我跟她姥爷出国呢。
陈红梅附和,我姥娘就得寸进尺,把二痒的好处描绘一番。我姥娘现在说我们家的人的时候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优越感。尤其说到我姥爷和二痒的时候,连语言也变得丰富起来。我姥娘在家电视的时候,看见漂亮的年轻女孩子就说像二痒,看见白头发的老头子就说像我姥爷。
有一回,我和陈红梅一起回到我家,一进门,我要急着拉大便。我姥娘非要我承认国际奥委会的萨马兰奇像我姥爷,我说不像,我说我姥爷的眼睛小,我还说我姥爷的气质一看就像农村干部,萨马兰奇人家一看就像洋教授,我姥娘不高兴,又问陈红梅。
陈红梅说,这要看怎么看,姥爷如果要是穿上西装跟姓萨的比,还真有点像,头发都白了,额头都有皱纹,身材都不胖。最像的是,姥爷跟姓萨的走路的劲头最像,姥娘你说是不是?
我姥娘拍拍陈红梅的头说,就是就是,红梅看的比我还细,还准。红梅心就是细,哪像大痒,不像个妮子,从小从像小子。
陈红梅说,大痒,温柔得很呢。大痒将来一定嫁个好人家。
我姥娘说,她,她的命没那么好。红梅,我看你的命就好。女人就要像个女人,不像女人还是女人吗?
从这句话开始,陈红梅又跟我姥娘就“怎样才算女人”罗里罗嗦讨论了半天,我在卫生间一次大便都结束了,她们还没有讨论出头绪出来。最后,我姥爷下班回来了,我姥娘又把萨马兰奇的事扯出来,让我姥爷自己说说看,我姥爷对我姥娘提出的问题从来就是有问必答的。
我姥爷显然有点不好意思,说,这个不好说,人家是外国人嘛。
我姥娘说,反正都是人,你就说像不像?
我姥爷想了想,像个孩子一样说,真有点像,就是他是外国人。
我姥娘有了我姥爷的支持更加理直气壮,冲着我叫道,死妮子,就你说不像。跟我作对呀你?
我只好一边系裤带一边说,像,像,像得很。可就是人家姓萨的老伴跟我姥娘不像,对吧,姥爷?
我姥爷笑得干干的,指指我说,吃饭吃饭。
我想我的话也许说到我姥爷心坎里去了。
陈红梅要再炒一盘菜给我姥爷下酒,我姥娘支持。陈红梅这么做是因为她给我姥爷带了两瓶酒。她只有先为我姥爷炒下酒的菜,才能提到给我姥爷带酒来了,这就是陈红梅做任何事情都使点心机。陈红梅炒的是木耳肉片,本来陈红梅打算加点青辣椒的,说这样味道更鲜一些。但是我姥娘说我姥爷有痔疮,不能吃辣的,所以就不让陈红梅放。陈红梅把切好的青辣椒丝放在一只碗里,把菜起出来,由我端给我姥爷。
我姥爷现在要喝的酒就是陈红梅送来的,陈红梅说她和我就像一个娘的亲姐妹一样,所以我姥爷就是她姥爷,酒是孝敬老人家的。这时候的陈红梅,到我家就像到自己家一样了,甚至到我家比回她自己家的次数还要多。陈红梅怎么把酒拎来的我不知道,她把酒先拿给我姥娘,我姥娘这种老太太,最喜欢别人尊敬她,只要是心意,送她一卷卫生纸她两眼就放光,高兴得不得了,嘴上说何必何必,心里早就乐得滴了蜜一样。所以,我姥爷一坐下来准备喝酒,我姥娘马上就推荐陈红梅送的酒,我姥爷说好,就开了酒喝起来,喝一口就说这酒不错,还郑重其事地谢了陈红梅。
陈红梅一脸天真卖乖的样子,说我又不懂哪种酒好,随便买又怕不好,问我爸,我爸说这种酒好,我才买的。
我姥爷问,你爸也喝几盅?
陈红梅说,是,喝闲酒。
我姥娘说,红梅,你爸在哪上班?
陈红梅说,我爸,在卫生局,澡堂。
我姥爷马上想起来什么说,陈师傅是你爸?
陈红梅说,其实,他是我后爸,我亲爸是谁,我也没见过。
我姥爷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我姥爷说完看着陈红梅,把夹在筷子里一片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