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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雕像-第6章

小说: 雕像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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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穿过一条河,河水很深。我让他们把装画的箱子放在轿子上,由六个水性好的踩水托举到对岸。我要自己游过去,我水性很好,再说我已经多日没有好好洗浴了。队伍过河时碰巧一群大象也在过河,大小有上百只之多,它们打着呼哨,荡起的河水拍击着河岸。士卒们都过去了,由压轿官指挥着面向北坡背河而立,妩媛婆婆和在岸边支起了帷幔。我开始泅渡,河水很凉,我不停地哆嗦。两只小象从山林里回过头来向河里观望,可能是落日的余辉,也可能是我身上的灰尘被水流洗尽,体内疲惫的月又开始发光,河面上波光粼粼,闪着金子般的色泽。上岸的时候,我看见妩媛婆婆和正坐在我的画箱上歇息。画上的人是我,坐在画箱上就是坐在我身上。我一看便动了怒气,两脚把她们从箱子上踢了下来。
  〃还不快去给我找衣服!〃
  妩媛婆婆哭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斑白的头发散乱着,样子格外凄楚。没哭,拿出了荚送给她的笛子,对着河对岸吹奏。水声滔滔,一只灰色的鸟在水面上徘徊,鸣叫着飞到对岸去了,在遥远的天空中渐渐变成一个若有若无的小点。听着她的笛声我真想哭,但我忍着不哭。有什么可哭的,难道这不是自己选的路吗?
  这是路上我惟一的一次发脾气,此后我再也没有打过她们。这很奇怪,我好像一下子变了,也长大了许多。
  今天已是大婚的日子,可我们还在三十里以外的山路上艰难行进。偏偏又下起了大雨,山路崎岖泥泞,钦命压轿官咒骂着天气,鞭子都抽断了,但马队走得还是很慢,走了一整天,我们只前进了十五里。我命令将所有箱子放下,轻装前进。半夜,大雨滂沱,人困马乏,众人都十分疲惫,可还是不见三星城的影子。
  人们开始怀疑是不是迷路了。
  我心急如焚,误了婚期可是大大的不吉。
  正在这时,从远处传来了铁锤的击打声,众人一惊。
  转过一个山头,三星城的城垛已赫然耸立在前方。我欣喜万分,马上就要到了。锤声越来越响,山谷里充满了它巨大的回声。我的心又紧缩起来,该不是敌人趁着城里忙着操办婚事趁机偷袭吧?
  士卒们不由自主抓紧了兵刃,紧张地四下张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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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锤声震天。
  山好像在动,可夜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队伍停下脚步,马儿竖起了鬃毛。压轿官拨马来到轿前,请示说:
  〃公主,前面好像有战事,先在此安营造饭,待属下探明再前行。〃
  〃不,继续前进。〃
  〃可是为公主安全……〃
  〃前进!〃
  队伍继续向前。
  每个人都很紧张,借着闪电,可以看见马大团大团地吐着白气。此时雨更大了,地在颤抖,仿佛那交战不是来自地上而是来自地下。
  风正猛,眼前一片白。
  马蹄在打滑,轿子在急速后退。
  眼前的城带着滚滚雷鸣在向我们飞快地奔来!
  不是错觉,我看得千真万确。它的脚步比闪电还快,牵动了满天的阴云。轿子停住了,我拨开乱发。再看时,城门已然在面前。
  那城在我们面前刹住了脚步。它高耸入云,浑身裹着水雾,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长途奔袭,吼声阵阵,身体抖动,兴奋之中夹杂着责备。好一会儿,它才渐渐静止下来。只见城楼高耸,城门紧闭,不知里面发生了什么事。
  锤声和雷鸣一同在头上炸开。
  城内静悄悄的,看不见人影。
  军士脸色惨白,压轿官面露惊恐。一支箭带着呼哨射在压轿官的马蹄前,马嘶鸣着倒退了两步。
  浓云中一个巨大的闪电,整个山谷都笼罩在它的蓝光之下。那箭在雨脚中颤动着,即便雨声很大,它颤动的声音依然清晰可闻。箭梢的顶部,雕翎之下,是一个青铜头像:它紧咬牙关,两耳直立,硕大的眼睛怒视前方,眼球不在眼皮里,呈圆柱状,像两个把手一样外凸,比鼻尖还长出一节,样子极其神秘恐怖。
  我用手撩开轿帘,抬头从缝隙里向城上眺望。
  城上悬着一面黑旗,金色的龙鳞边,中间是三颗白色的星,三颗星之间的连线很粗,也是白色的,远远望去就像两段搭在一起的白骨。就在这时,一声炮响,城门大开,一支骠骑军风驰电掣地驶出。他们各个黑盔黑甲,手持黑铁锤,每人脸上都戴着和刚才箭梢上一样的头,只不过尺寸更大,眼球更加外凸。为首一将来到轿前,战马侧翼的铁锤在往下滴水,马上之人头的纵目也在往下滴水。
远嫁(4)
  我记得书上说,古时有主管光明的神烛龙,人面蛇身而赤,直目正乘,其瞑乃晦,其视乃明。我也听宫里老人讲过,蜀人始祖蚕丛可能就是烛龙的后裔,也长着一双特别外凸而且向前伸出的眼睛,也就是书上所说的蚕丛纵目。烛龙谁也没见过,见过蚕丛的人如今早已作古,太久远了,好似传说,让人难以相信。但眼前那双近在咫尺的纵目是那么真切,宛如这两个神话般的人物突然来到了身边,此时就站在头的后面,我的脸上洒满了他们的呼吸。
  在成都时,在各种祭祀场合我见过各式各样的头,说它们能存亡者气息和魂魄,还可以驱鬼邪,巫祝们带着它,进行祈祷时更能与天帝、鬼神以及祖先的亡灵沟通。尽管它们的面目夸张,有的甚至也很吓人,但五官都是死的。而眼前的却不同,它们每一样都在动,尤其是那双眼睛,一伸一缩,还闪着电光。我猛然一惊,连忙把手收回,轿帘完全合上。
  铁锤军闪出一条道路,在城门两侧拜伏于地。
  队伍跟着那将战马侧翼的铁锤进城。
  城门在身后砰然关闭。
  铁锤将军内府,灯火明灭可见。
  压轿官在宣读圣旨。可他的声音我一点也听不见,耳际里全是锤声。我虽然蒙着盖头,但仍能隐约看到两旁侍立的人全是身披铠甲,顶戴头盔,脸上都罩着那种诡秘的青铜头。
  〃拜!〃
  隐约里,我看见一个戴金头的人,铜像一般站在我们面前,我们就是在向他下拜。下拜时,我看见了与自己一同下拜之人的一双大手。
  〃再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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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这次是对着一排人在拜。一起一落之间,我看见那排人也如铜像般伫立,戴着高高的额饰,纵目高耸,双耳如戟。其他的人我没来得及看清,只看见身边之人的战靴出奇的长大厚重。
  〃对拜!〃
  我感到那人呼出的气从我的头顶上方来,吹得我眼前的盖头直动。
  〃扶入洞房!〃
  很奇怪,没有侍女来扶我,是那人一把将我拦腰抱起。他一手抱着我,一手提着大铁锤,向洞房走去。我只能看见重铠下的一双大脚在铿锵有力地往前走,还有那大铁锤的锤头在眼前悠来荡去。他的步伐很大,路线曲折迂回,好久才到。
  房门关闭的声音。
  此时,一切声音都消失了,除了我的喘气声。他将我放在床上,然后走开。我听见他把铁锤放在地上,好像没放稳,摇晃的尾音在颤动,床在微微摇晃。脚步声折回来,向我走近了,我屏住了呼吸。
  盖头被刷地掀去了,他掀盖头的动作就像抡锤。他的手臂向后高举,盖头依旧在手中抓着。他的头仍旧戴在脸上,两只纵目与我近在咫尺。
  我惊恐地笑了。
  他的笑声从头后传来,像隔了一座山。
  房内点了九处红烛,每处又分九支,烛很粗,由一排跪立的青铜兽面人头顶的烛台举着。风吹烛火,不安地跳动着,屏风后面的几案上有三堆竹简,还有几枚棋子散落在杯盏之间。
  他除去了他的红斗篷。
  〃你是谁?〃
  〃铁锤将军!〃
  他除去了他的铠甲。
  〃我是问名字!〃
  〃铁锤将军!〃
  他除去了他的长衣。
  〃我问的是你的姓。〃
  〃二十二公主……〃
  他开始解我的衣扣。
  〃我是月瑶,你的脸……〃
  〃月瑶……〃
  他的战靴甩落在墙角。
  〃将军,我想……〃
  〃公主……〃
  他将我按倒在床上。
  〃将军,你……〃
  〃柔软……〃
  他的手摸到了我的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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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将军!啊……〃
  头上一片白,那是我胸口发出的光,那双纵目被晃得剧烈地伸缩了一下。我被他的一只胳膊搂着,像捆了千百条链锁,从脖子到两臂都难以晃动。那双纵目很快就适应了我体内射出的光线,片刻的凝视过后突然跳出一道强如闪电的光柱,纵目沿着光柱向前生长。他把那双逐渐变长的纵目抵在了我的脑门上,有那么一瞬间,不知是我身体的反光,还是那双眼睛发出的光,他身体上的每一个细部我都看得一真二切。这只能让我更加惊恐,我眼前一团漆黑,愈发动弹不得。感觉中,在我身上的不是人而是牛,因为是人都不会这么重;那顶着我的也不是眼睛而是犄角,只有牛的犄角才这么长。踢、抓、拧、咬,我拼命反抗,不但无济于事,反而让我的力气加速耗尽。
  硬。
  还有痛。
  两者之间夹着热。
  硬与痛过后,只有热在麻辣辣地流动。
  耳畔,山间的铁锤敲击声渐强。窗外,雨脚如麻,每一滴雨都拖着锤的尾音,它们在窗棂上炸开,仿佛惊诧于室内发生的一切,想要冲进来。
  铁锤将军的语声好像在吟咏:
  〃战马……〃
  热在继续,像油锅里的火。在这样的热中,硬与痛再次出现,或交替,或同时,比刚才要强烈十倍,而且以一种奇特的方式快速膨胀,弥漫。
  我的叫声像森林中的风:
  〃啊……啊……〃
  铁锤将军仍在吟咏:
  〃飞奔……跳跃……〃
  我终将头挣脱出来,拼命呼气,在慌乱与无措中猛然悟懂了母后的话。我大叫一声,指甲深深地掐进了铁锤将军脊背的肉里:
远嫁(5)
  〃像铁锤将军一样坚硬,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山间的铁锤敲击声戛然而止,只有我的声音在夜空里回旋:
  〃像铁锤将军的铁锤一样坚硬……〃
  〃铁锤一样坚硬……〃
  房内安静了,窗外有人声。
  好像木头倒落了。
  有人在奔跑。
  铁锤将军赤身提锤冲出去,动作比豹子还要迅捷。我凑到窗前向外看,院内空无一人。此时雨已停息,清冷的月光透过浓云照射下来。
  院子里有两棵巨大的榕树,繁茂的枝叶伸展到窗前。月光洒在地上,斑驳陆离。
  铁锤将军在树下打开头,四下张望。我这时才看见他的脸庞上浓密的虬髯,在月光下反射着针一样的光。他浑身肌肉饱绽,和铁锤的颜色极为相近。他的身体在地上投下很长的黑影。他提腕、趟腿、转头,地下的倒影也跟着动。他这一连串的动作在瞬间完成,异常快速,又格外镇定、从容。这完全不像是人的动作,即便豹子也未必这般机敏。我再看时,他又重新拉上了头。
  硬和热已经退去,痛还在,它痉挛着,像一个受了惊吓的兔子四处乱窜。我手捂小腹,身体紧跟着剧烈地抖动起来。
  血。
  在床上,还有我的腿上。
  耀眼的鲜红,如同一朵朵盛开的野梅。我眼前一晕,一头扎到被子里,口咬发丝,嘤嘤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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锤声(1)
  铁锤将军睡去了,戴着那个古怪的头睡去了。
  我睡不着,痛、疲倦、恼怒而又兴奋。一切发生的这么快,好像是在梦中。我已经成了他的妇人,却仍不知道他的名字,不但不知道名字,连面容也没有见。
  我想把他的头拿下来,试了几次都不行。它和头盔连在一块,他的头很重,将头盔压得很紧。我想弄醒他,又怕弄醒他。他的鼾声从头下面传出,与野兽的鼾声无异。他的肢体让我多少减轻些恐惧,那是人的肢体,尽管上面布满了长长的栗色汗毛。身上都脱光了却戴着头盔和头,真是让人费解。他的铁锤就放在床边不远的地方,离他的手很近。锤头看不清楚,锤柄上的夔纹与他头上的纹饰极为相似。细看,又有许多不同。
  室内安静极了,整个山谷也安静极了,只有他粗重的鼾声此起彼伏。我用被子把身体裹紧,蜷缩在他的胸前。他的心跳格外有力,像锤。我聆听着,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身体。很难想象,这个罩在头里的人此时已成了我的夫君。他像一块在水中浸泡多年的会呼吸的褐色岩石,我则是一条刚刚游到它近前的惊慌的白色小细鳞鱼。他与我是多么不同啊,包括气息。这连月急行军般地赶路就是为了这一晚?十五年的等待就是为了这个戴着头盔和头酣然入睡的人?
  我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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