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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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全力卯上了写作。副刊小说不再是我的目标,我开始写长篇。总觉得自己感情丰沛,思想细腻,应该可以写出一两本好书来才对。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不知怎的,也是写不顺。
我写了好多“第一章”,都没有“第二章”,写来写去,真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才气。庆筠的写作,比我更不顺利,我还偶尔会发表一两篇短篇小说,他连短篇都没有!于是,在两个人都充满挫败感,情绪低荡的时候,冲突就时常发生。每次都从小冲突变成大冲突,冲突到了最后,就忘了为什么起冲突的,他会对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当个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庆筠,他不许我忘掉他呀!他时时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丢开,而兜到他身上去。难道我成为庆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须把我生命里的“历史”都一笔抹煞吗?可是,今天的我,不论值得人爱,或不值得人爱,不都是由过去的我堆积而成的吗?这种吵架,总是撕裂我的心。因为,无助的感觉,会随之而起。我会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在,吵架总是会过去。庆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会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于是,拥我于怀,轻轻说一句:
“对不起!”我会落泪。我一直好爱哭。泪水掉完了,纷争随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妻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整个人像从睡梦中苏醒,全心灵震撼于这个发现。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庆筠对这个消息不像我这样兴奋。可怜的庆筠,他没有准备要当丈夫,就糊糊涂涂的当了丈夫,没有准备要当父亲,就糊糊涂涂要当父亲了。
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二十二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的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我怀孕的这段期间,变成我和庆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我们不再吵架,两个人都全心全意照顾对方,等待小生命的来临,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好极了。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会和庆筠恩恩爱爱的活过这一生!
这个时期,我的小弟已考入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我们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单身宿舍,交了个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人生的变化,实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在那个年代,出国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人人对于出国,都趋之若鹜。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出国去看看这个世界,这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庆筠一被选中,大家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我却忧愁极了。
我不喜欢离别,我更不喜欢在我即将临盆的时候,丈夫却不在身边。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亲的臂弯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没办法很快乐的去接受这件事。何况,我和庆筠刚在高雄安定下来,如果他出国,我势必要回娘家待产。中国人的习俗,回娘家生产是不受欢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会那么迂腐。可是,母亲在我结婚时,就对我说过几句话:
“我一生带大了四个孩子,觉得辛苦极了,所以,我绝不帮孩子再带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来麻烦我!”
母亲对我这么年轻去结婚,本就不太高兴。现在又要回娘家生产,母亲怎会坦然接受呢?我实在很怯场。庆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觉得恐惧极了。总记得和老师轻易一别,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对离别,会不会历史重演呢?我怕极了。庆筠还没走,我就已经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庆筠还是决定走。我还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进了那间餐厅兼卧室的小房间。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庆筠终于乘上飞机,飞了。我在机场,目送飞机遥遥远去,心如刀绞。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我仰望长空,极目远眺,只见云天苍茫,飞机早已隐没于穹苍深处。我不忍遽离,伫立良久,老天啊,但愿这番离别,是值得的!但愿庆筠此去,真能获益良深!但愿时光飞逝,他已归来!但愿,但愿,但愿。
庆筠上飞机的第二天,我就动了胎气。一清早就住进了妇幼中心去生产。孩子来得并不顺利,我在产房中足足挣扎了三十六小时。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直问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庆筠在身边,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点支持与力量。庆筠不在。母亲陪了我一段时间,太累了,她先回家了。当我的儿子呱呱落地时,医院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孤独的躺在那儿,听著儿子嘹亮的啼哭声,我的汗水和泪水一齐滚落,心中低低的自语著:“凤凰,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你有儿子了呀!”
虽然心中这样说著,但在初为人母的那一刹那,我一直躺在那儿掉眼泪。二十四小时以后,护士小姐才把我儿子抱来给我。我捧著他,凝视著他,虽然他不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我却近乎崇拜的看著他的小手小脚,感到“生命”真是“伟大”极了。我心里充满了爱和骄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我对我的儿子,郑重的低语:
“孩子!不管生命的产生是多么的‘偶然”,你却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热爱的!以后,不论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风风浪浪,我都会为你而坚强的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乐,和最伟大的一部长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当“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适应当“母亲”的角色了。最麻烦的一点是:我搬回了娘家,我还必须兼顾当“女儿”的角色呢!我的故事36/49
十一、小庆
我的儿子,乳名叫做“小庆”。
小庆在婴儿时期,非常爱哭。白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当母亲,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乱。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一切正常,哭是“运动”。但是,小庆“运动”的时间非常混乱,不管是夜深还是清晨,他爱运动就运动。我们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亲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庆惊醒,他就叹著气问我:“你为什么让他一直哭呢?你会不会带小孩呀?”
我是不会带呀!抱著儿子,我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儿子,别哭了!少运动一点呀!儿子听不懂,他仍然运动他的。母亲对我直摇头:
“唉!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何至于现在要受这种苦!都是任性的结果,以为结婚很好玩呢!”
我并不觉得带孩子是一种“苦”。可是,因为我的孩子,而让父母受苦,这才是我的“苦”。那时,父母家中,麒麟去高雄做事,小弟去台中读书,只有小妹在家。小妹仍然是最优秀的小妹:小学拿了十二个第一名,考上了一女中,又连拿了好几个第一名,这年正要进高中,每天捧著书本,用功得不得了。我儿子一哭,我母亲就著急:
“别让他老是哭了!别让他吵著小妹呀!”
我急忙抱著儿子,冲到院子里去。一面摇晃著孩子,一面抬头看著满天星辰,心中低叹著:
“庆筠,你在哪里呢?”
庆筠没有回答。儿子仍然哭,我就跟著哭。
儿子是我的希望、快乐,和爱!但是,那段时间中,我却怕极了儿子哭,每次他一哭我就会跟著掉眼泪。父母对我已经忍耐到了极点,我觉得我这样拖累娘家,实在是“罪该万死”!我怎么总是把自己弄成“罪该万死”的情况呢?
庆筠正在“周游列国”。他这次出国,并不是出去深造,也不是出去考察,而是参加了一个“道德重整会”,出国去巡回表演。我一直到今天,都没有弄清楚,这个“道德重整会”到底在做些什么。只知道庆筠一会儿在美国,一会儿在欧洲。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到处跑。庆筠出国时期,铝业公司照发他的薪水,我应该没有经济的困难。可是,我对于带著孩子回娘家生活,非常不安和歉然,就把这薪水,全部交给了母亲。这样,当小庆需要奶粉、衣服、营养品、医药……等的开销时,我又捉襟见肘了。偏偏庆筠从国外来了封求援的信:“快寄一点美金给我,因为我没钱用了!”
怎会有这种事?他在国外,却要我寄美金给他?原来那“道德重整会”常常发不出零用钱给他们,他们个个都要靠家里“支援”。我这一下傻掉了,总不好意思向母亲要回庆筠的薪水。抱著儿子,我又开始写稿子。
有一天,我一手抱著儿子,一手在写稿。写著写著,儿子开始哭。我正写得顺手,不愿停下来,我让儿子“运动”,自己的右手也飞快的“运动”,脑子也不停的“运动”……,正“运动”得浑然忘我,母亲怒气冲冲的在我书桌前一站,对我疾言厉色的说:“你如果想当作家,就不该这么早生儿子!既然生了儿子,就丢掉你想当作家的梦!你这样只顾写作,让孩子吵得全家人不能生活,你岂不是太自私了吗?”
我一惊停笔,抱著儿子,惶然不知所措。那种“罪该万死”的感觉又从头到脚的罩下来。我无法为自己解释,只感到走投无路。当晚,我把头埋在儿子的襁褓中,祈求的对他低语:“儿子,你不能这么爱哭了,我求求你,你不要再哭了!给我一点时间,让我为你,为我们两个,为你的父亲,做一点事吧!”说也奇怪,儿子那晚不再哭。我奔回书桌前,飞快的继续我的小说。那夜,我写完了那个短篇。至今记得那篇小说的题目:《情人谷》。这篇小说在如此仓促之下完稿,写得并不好,隙很快的发表了,很快的拿到稿费。发表的杂志,与我后来的生涯有极大的关系,那本杂志名叫《皇冠》,那是我第一次给《皇冠》写稿。拿到稿费,马上换了美金,寄去给庆筠。我的生活,就这样,又陷入艰苦的挣扎里。庆筠很勤于给我写信,他的信是我最大的安慰。刚离开没多久,他来信中有这样的一句:“让我们用三百六十五日的相思,去奠定百年相守
的美景!”我好感动。抱著儿子,我在他耳边悄悄背诵。后来,他的信中常常提到国外的所见所闻,我也看得津津有味,非常新鲜。一次,他信中忽然有了“愤世嫉俗”的味道,很悲观消极,他写:“到了国外,我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台湾是
多么渺小!凤凰,我告诉你,以后我们不用去争取物质
生活,因为我们的物质生活不论怎样进步,也不可能追
上欧美的水准!我们太落后了!看到别人的进步,会让
我感到无望和自卑!”
(庆筠一定没有料到,今日的台湾,不但已追上了欧美,有些地方甚至凌驾了欧美。)
其实,从这封信中,我就该看出一点端倪。这次出国,带给庆筠的冲击确实很大。他离开时,是个积极,有信心,有热情的年轻人。虽然也有些“愤世嫉俗”的意味,却不严重。他回来时,一切思想看法,都有些变了。变得最多的一点,是他不再像以前那样乐观和天真了。
庆筠回来时,小庆已快满周岁。
我带著满怀的喜悦,带著我们的儿子,带著“百年相守的美景”,飞奔到机场去迎接庆筠。我们总算把这一年熬过去了。再相见时,我们手握著手,泪眼相看,真觉得恍如隔世。庆筠抱著他的儿子,看了又看,亲了又亲,简直不相信这个“胖小子”,就是他离开时,尚未出世的孩子。我们“一家三口”第一次团聚,真有说不出的喜悦,和说不出的辛酸。至于别后种种,更不是三言两语所能讲完的!
我怎样也没想到,这次的团聚,却是日后分手的序幕!人生的路,不知道为什么,我所走的,特别崎岖。我的故事37/49
十二、痛苦的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