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食者协会-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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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冯逸于水箱中溺死之前,席磊对于“愿望满足器”的态度,显然是很随意的。如果真把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小玩意儿当真,那他就不是一个精神正常的人了。所以不论是之前的愿望,还是这个想要荔枝变成女朋友的愿望,都只是开玩笑,他并不曾指望成真。否则,或许席磊会许一个和他父亲有关系的愿望吧。
可是他此时的表情,意味着……
“不会……你这个愿望……满足了?”我问着让我自己都感觉可笑的话。
“当然没有。”席磊说:“可是,在前天,愿望满足器有回应了。”
我盯着他,等待他说下去。
“是一个邮箱。一个邮箱名,和登陆密码。”
“邮箱里是什么?”情不自禁间,我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
“不知道,我没去看。我不知道看了会再发生什么事情,这就像个魔盒。”
一个简简单单的换水动作,就导致了一系列匪夷所思的变化,终究成全了那个最初的愿望。任何人在事先,都不可能预料得到。而这个邮箱,难道真有让荔枝变成席磊女朋友的力量吗?不可思异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一次,这个邮箱会变成第二个奇迹,或者说,第二个恶梦吗?
席磊不敢打开那个邮箱,就是害怕再付出他承受不起的代价吧。
为了不再害怕那几个同学,他失去了亲如父的舅舅,如果荔枝真的能成为他的女朋友,他要付出什么?
但我真的是好奇,我的心里像是有油在沸,这个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出现这样的事情,一个动作,就能满足最夸张的愿望?那个邮箱里,到底有什么样的东西?
我真想对席磊说,你现在还能失去什么呢,你还怕什么呢,去把那个邮箱打开吧,去看看到底荔枝要怎样才会成为你的女友,难道你不想吗?
但我说不出口。
冯逸的遗像就在不远处草坪上立着,他死时瞪大的那双眼睛,还时时在我眼前起起伏伏,仿佛他就隐约飘浮着,飘浮在我的世界里,不曾离去。
真是可笑,他的死,竟只是一个中间环节,只为了达成他外甥一个并不重要的心愿。这算是谋杀吗,作为一个写过几部推理小说的人,冯逸恐怕根本不会想到,会有这样的谋杀动机。
这样想,仿佛减轻了我身上的罪孽,但我深深知道,这绝不足够。如果这真的不是我的罪,那么必然有一只罪恶的手,哪怕那是命运之手!
我得把这只手找出来,为了冯逸,也为了我。
“去网吧?”席磊忽然说。
“什么?”
“去网吧,我们一起把那个邮箱打开。我想通了。一切都是因为那个‘愿望满足器’而起,当我把水换掉的时候,并不知道舅舅会因此而死,但愿望满足器是知道的。如果我就此停下,把愿望满足器扔进垃圾箱,把一切都忘记,那么我舅舅就死得不明不白。不管这个愿望满足器背后站着什么妖魔鬼怪,我都要找到他问个清楚。”然后他看着我,说:“我猜你也不愿意我就此停下的吧。”
我点点头,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少年,要比我想像得更聪明。
“而且,那可是荔枝啊。”他摸了摸鼻子:“其实这两天我心里也一直在斗争着呢。还是要谢谢你,让我把这一切都说出来。说出来,感觉就舒服多了。”
他的话很跳跃,也有些矛盾,但非常坦率。我想这正是他最真实的状态。既陷入无意害死舅舅的内疚中,又对愿望满足器变得越来越好奇,而和我这一番谈话,让他的内疚极大缓解,于是对荔枝的萌动和憧憬也越发地难以克制起来。
“如果能让荔枝成为你的女朋友,你会愿意付出什么代价?”我忽然问他。
“任何代价。”席磊顿了顿,说:“只要别有人再死去就行。”
我们没去网吧,而是去了作协大院沿街的那家咖啡馆。我的手机蹭着那儿的无线网,登上了邮箱。
我在心里预设过多种可能性,甚至想过那里面会不会存着许多张荔枝的艳照。但哪怕是这样一种猥琐的设想,其实都无法达成让荔枝成为席磊女友的愿望。演艺人士的年龄永远是秘密,但无论如何荔枝比席磊大至少六岁,可是在两个人的种种差距里,年龄的差距反而是最小的。即便邮箱里真有不堪的艳照,拿着照片去威胁,也许能和梦中人一夕欢娱,也可能会进监狱,但绝不可能换来一种长期的稳定的男女关系。
最有可能的,是此邮箱是荔枝的私人邮箱,里面有许多的隐私信息,凭着这些信息,可以掌握荔枝的行踪喜好。但这也不过是将追求荔枝的难度,从十级降到九级而已。如果愿望满足器的功能是百分百满足愿望,那么仅此是远远不够的。
心怀种种猜测,我打开页面,输入用户名和密码。
密码正确,邮箱顺利打开了。
那里面,躺着五十七封单程信。
这些天我一直呆在坎昆,海滩很美,沙很细,水很暧。但真的很忙很忙,一直到今天下午,才总算有时间去浮潜。有过一次经验,在三亚,是两年之前,那时在信里和你说过,还记得吗。但这次不一样,海水很清澈,鱼一群一群,太阳光照过来的时候,海底的珊瑚斑斓极了。套上脚蹼跳下海的那一刻,我心里还有点慌张,那种感觉,有些像要去往另一个世界了。我呛了些海水,苦极了。你知道我会游泳,而且还游得不错。我独自往鱼群多的礁石区游,很快就看不见别人了。我之前的感觉没错呢,海底就是另一个世界,美丽,陌生。我的头埋在水下,其实离海面只有几十厘米,但在那段时间里,我完全把工作上的烦心事儿忘记了。有那么一阵子,我想,我的人生也会像这里一样,多姿多彩,充满了变化,阳光照过来的时候非常美,阳光走了就很阴郁。然后我在这个美丽的世界里突然害怕起来,我被一种什么情绪抓住了。过了一会儿我才明白过来,那是孤独。在这个新世界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没有人拉住我。我也许会沉下去,或者有一条鲨鱼突然从哪个角度冲出来咬我的腿。别笑我,我真这么觉得,孤单单地在一个充满了危险的世界里。这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如果你在有多好,我们拉着手,一起在这儿漫游。对了,你会游泳的吧!后来,我游到教练那里,他推了一个巨大的救生圈。我拉着救生圈又玩了一会儿,感觉稍稍踏实些。但我想,还是有你好。
这是其中的一封信,名字叫“给未来的你”。
每一封信都叫这个名字。每个月一封,一共五十七封,横跨了将近五年的时间。
我们没能来得及看每一封信,手机上看起来太麻烦,陆续点开了十几封,看起来,像是情书,但“给未来的你”这个名字,很明显地表明,这是写给女孩心目中未来的伴侣的情书。
没有署名,没有任何具体的信息可以透露写信人的身份。但是如果我们相信愿望满足器真的无所不能,那么写信人是谁,就显而易见。而有了怀疑对像,再去根据信件的内容查证,就是件很简单的事了。比如这封坎昆浮潜的信,席磊让我登上一个荔枝粉丝建立的网站,上面有多方搜集的各种荔枝信息,在与这封信对应的时间点上,荔枝正是在墨西哥拍摄写真大片。
一个每月都会写信给未来男友的女子,一个大众偶像,这两者似乎很难重合,但每个人都有不为人知的一面,哪怕荔枝曾传过几次绯闻,也不妨碍她在私底下还保留着这样一份纯真的期盼。
邮箱里除了这五十七封信之外,没有其它的邮件,已发送邮件箱里也是空的。从信件的口气看,写信人并不指望得到任何回复,这只是一批单程信。或许在几年前的一天,她把信发往一个她随手输入的邮件地址,却竟然没有被退回来,也没有回复。这正巧满足了她的需求,就仿佛信件真的是寄到了未来的那个“他”的手里。于是她每个月都会写一封信,一直把这份期盼保持到了现在。
我不知道为什么邮箱的主人没有回复邮件。也许这是一个被弃用的邮箱——本该有的大量垃圾邮件已经被愿望满足器体贴地删除了;也许这是一个女性的邮箱,她一直把这些邮件当成消遣——本该有的其它“无关”邮件被愿望满足器删除了……很多种可能性,但任何一种可能性的身后都蹲着一只名叫“愿望满足器”的怪兽,它注视着这一切,然后伸出爪子一拨,轻轻易易就把这个隐秘的小匣子推到了席磊的面前。
它竟真的无所不知么?
即便刨去对我心理的掌控——这实际是我极在意的事,它既知道我们小圈子里的推理游戏,又知道冯逸详细的计划,还知道荔枝绝不会告诉外人的寄给未来的“他”的情书邮件。
“你打算怎么做?”我问席磊。
“当然是回信。我想,只是回回信,不会有什么不可承受的代价吧。”
你把水换掉的时候,是不是也这么想?
我没把这句话说出来。因为我也实在想不出,回信会付出多大的代价。
当与偶像近距离接触,甚至一亲芳泽的可能性真真切切地出现时,席磊身上那股浓浓的阴郁之气似乎被驱走了。或者,他是故意为之,把自己整个情绪都投入到这场美梦中去,好从另一场恶梦中解脱出来。
“怎么回?要假装这个邮箱是自己的吗?”
“我得想一想。我还不确定。但既然愿望满足器只告诉了我这个邮箱,没有再让我做什么,那么只要照着我正常的性子去写回信,应该就是正确的方式了。我觉得,它比我更了解自己。”他的语气低沉下来,不用说又想到了自己对刺头同学的心理转变,也同样在愿望满足器的谋算之中。
这场葬礼上经历的起伏转折,是我事前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在来这里之前,我还满心的内疚懊丧,良心受着折磨,而短短几小时之后,我发现自己竟只是巨大齿轮组合中的小小一环。我仍看不清全貌,甚至不知这些齿轮合起来,是要去向何方。
与席磊分手时,也只有下午四点钟光景,葬礼刚刚结束。作为冯逸的外甥,他在葬礼上消失的一小时已经很失礼,冯逸亲戚不多,这场白事还有许多地方需要席磊出力。
临走时,席磊答应会把愿望满足器交给我研究,我们互留了联系方式。
之后几天我一直在等他的消息,等不及时,终于主动去电联络。席磊总是请我稍待,却并不特别说明原因。问到荔枝,他说一切还好,正在进行。这样含含糊糊的说话,越发让我好奇,听起来他是已经回信了,他究竟是怎么回信的呢,对方又是何等反应?但似乎并不糟,否则我是他唯一能讨论求教的人了吧。随后我也明白了他没有把愿望满足器如约交给我的原因,因为他的第二个愿望还在进行中,未圆满达成,也许愿望满足器会有进一步的指示呢。
冯逸自杀激起的波澜,随着夏日渐暮,慢慢平息。也许他的离奇死情还将作为谈资流传许久,也许会另加上许多更不经的传言,我听到的就有邪鬼附身之说,但这个曾经有着活生生音容笑貌的肉体,已经冷却成一个符号了。
警方查到冯逸通过网络购得全液气的记录,这证明冯逸最初并未计划自杀。他们把有机会更换全液气的人列了个名单,席磊当然也在上面。但最终名单上的所有人都被排除了,因为没有动机,也没有人因为冯逸的死获益。最终,只能把冯逸的死定性为不明原因的突然自杀,不了了之。办案的干警看了冯逸写的几本悬疑小说,认为他也许有精神上的问题。关于这一点,我其实是认同的,他性格中有极偏执的一面,所以我曾认为他终究会成为一名杰出的悬疑小说作家,写出一个个变态的凶手古怪的侦探。
关于我在台风夜所扮演的角色,当然在第一时间就向警方说明清楚,并不被认为有什么问题。甚至还有与我相熟的公安系统的朋友来安慰我,说这完全不是我的责任,当时我做出那样的判断,也在情理之中。因为根据事后复原,冯逸最初的计划正如我的判断,只是事到临头,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自己把水换掉了。
那位朋友最后半开玩笑地说,要怪,只能怪你想得太多了。言下之意,我如果不是心思这么复杂,直接冲上去,也就解了死局。我听他这么讲,第一反应不是内疚,却是想,我能算是想得太多吗,我想得这么多,却还是落入愿望满足器的盘算中。
我把席磊的故事深藏心底,没有对任何人说。
时间到了九月初,我接到席磊的电话,要和我碰头。
“该是把愿望满足器给你的时候了。”他在电话里说。
我们约在一家酒吧碰头,时间是晚上九点。
酒吧在一条僻静的路上,放着淡淡的音乐,几乎没什么客人。席磊在二楼靠窗的位置等着我,白衬衫牛仔裤,带了副黑框眼镜。这个学期他升到高二,但这副打扮让他能往上多看三五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