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苍选了你-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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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继续进行她今晚的复健重点“手”。前一阵子拉扯之后,手可以握拳;这两天疏于练习,手又握不下去了。我看着她看着自己的双手,看着她左手压右手、右手压左手,看着她又想掉泪、又想忍住,我刚刚的情绪尚未平复,看着她的种种,怒火又被挑起,我心中压抑不住的不平衡又跑了出来!可能我的脸很臭吧,反而她安慰我不要气了,竟然变成她安慰我!我心情瞬间软化缓和些,直说我没事啦!我连忙瞎扯一堆,转移了我俩的注意力与情绪。
Day56 2010。12。16(四)
今天她的状况还好,没有特别或显著的进步,吸气、呼气,手部、脸部、腿部复健,按表操课。任爸带领她祷告前,她不知何故哭了一下。原来,她下午跟心理医生说,她担心将来会怕瓦斯炉,会怕火,想到此就哭了。不过,心理医生担心的却是媒体,担心媒体会刺激她,担心媒体的报道会让她乱想,担心她将来怎么面对媒体,毕竟,她曾是光鲜亮丽的知名女艺人。
任爸今天跟我说,得饶人处且饶人,要给别人一条路走。我静静地听,掩饰我的不佳情绪,但说实话不去想一切是不可能的,忘记也是不可能的,我仍冷静地点点头。
她才29岁,这次事件改变了她的下半辈子,她受这么严重的伤,要是当初不让她接这部戏就好了。当初可以挡这部戏,我没有坚持,决定要接了,我还鼓励她;出事前她发短信给我,我没有意识到危险,我错了,但我的错比较小。
我听说电视台代表要过来了,我很肯定他们愿意过来面对。家属决定由他们跟代表碰面就好,我不用去,虽然我很想去,我也确定我上谈判桌不会发疯,但以家属决定为主。我委婉地把我的想法通盘告诉任爸:
如果有一个清楚的交代与有诚意的赔偿,让她不觉得委屈,我会闭嘴。但是,如果没有诚意,让她觉得委屈,我个人认为可以一毛钱都不要,就算她不工作了也无所谓,我扛得住,可是我们要用法律保护自己的权益。
任爸说,这是欺人太甚时的最后一步,我点点头表示同意。我不知家属或华研有无转达我的想法,或是他们心里赞不赞同,但起码我很清楚地表达了。
Day57 2010。12。17(五)
今天Hebe及Ella下午就去看她了,带着Ella准备的屏东名产猪脚、粽子等,听说三人合体在病房聊得很开心。我则延续着气愤情绪上班,脑筋一直转不过来,为什么导演不来面对家属交代事情?他是怕承认错误让自己或是电视台赔太多吗?为什么都推给爆破师?一个总经理,公司赚钱是总经理领导有方,公司赔钱是小职员辞职负责?一个将军,带兵打胜仗功劳归他,打败仗只处罚一个班长或阿兵哥吗?我脑子就是拿不掉这些,一直想,一直质疑自己,我的思考有哪里不对吗?
她今天又像极了小和尚。脚跟及脚踝的压力衣做好了,第一次双手掌、双手肘、双脚都穿上了深色压力衣,戴着手套、穿着鞋子,依然搭配浅蓝色的僧侣服跟白色的长裤(白色纱布),我忍不住惊呼:“小和尚!”她顺势双手合十念了句:“施主!阿弥陀佛!”她今天又试着坐在轮椅上,她坐着然后用手撑住身体两秒钟,展示臂力给我看!不过,这次从床上移到轮椅的过程中,她的脚没有碰到地,因为担心会充血,是护士直接把她搬过去的,我发现,她只要能够离开病床就很开心。
隔一会儿,医生跟护士竟然同意她离开病房,所谓离开病房是指,离开病房到灼伤中心的公共区域,但不能离开灼伤中心,即便这样子,也让她更开心了。
住院至今,除了被麻醉推出去手术,她根本没有意识清楚地离开过病房,她根本不知道病房外是什么样子。所以,我就奉准推她出去逛逛啦!有如刘姥姥进大观园一般,她很好奇一切,瞄到了其他的烧伤病人,热情地跟护士打招呼。我带她看了她手术的地方、我们帮她热饭菜、洗碗的地方、会议室,这是我们等待的地方。想一想也蛮心酸的,这么大的快乐建立在这么小的空间。
后来,她自己从轮椅爬回床上,当然也有护士的帮忙,大概花了10分钟吧。手脚无力的她,爬着、滚着回床上后,马上笑着大喊:“好累哦!好喘哦!”然后就笑说:“床好舒服啊!床好软啊!想睡觉了!”
Day58 2010。12。18(六)
她今天状况也还好。周末复健老师不会过来医院,所以,复健就要靠任爸的军事化操练以及她的自发性练习。她跟我说她今天没有什么食欲,也偷懒了一下,花了很多时间看影集。她今天腿不大舒服,可能是因为昨天在轮椅坐得太久了,所以还是躺在床上,嘴里还是一直念着:“好想离开这张床。”
我今天第一次看到她腰部、背部、臀部的伤,好大的一片不规则的粉红色,我不确定那是皮或是疤,她的臀部接连大腿处,看起来、摸起来像红色的大橡皮;我今天也第一次看到了膝盖,膝盖也像蜂窝一样,但很明显地非常薄,几乎是透明的,因为我可以直接看到毛细血管,有几处是直接在流血。她自己端详她的膝盖很久,把纱布调整好,拿棉花棒清血渍,好像在细心呵护一个小孩子一样。
今天,比较有趣的是,我之前一直以为如果我会帮人家把屎把尿,应该是帮我的小孩,没想到第一次是献给她,帮她收尿盆,因为今天护士真的太忙了,她已经变成相对病情轻微的病患了。
今天很感慨,隔壁房间有一个五岁的小女孩哭了一整晚,任爸离开之前还跑去安慰她;还有一个病患,听护士说他可能会撑不下去,已经通知家属了。我听了没有回话,带着淡淡的无奈回家。生老病死,人脆弱时是一点抵挡能力也没有。
Day59 2010。12。19(日)
今天,得到任爸许可,我父母跟妹妹在探病时间来看她。她一见到我父母就涨红了脸,哭了,我妈妈、妹妹也红了眼眶,我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我父母终于亲眼看见伤势的严重,他们应该也很震惊,因为我再怎么用嘴巴讲,都形容不出来。任爸忙着介绍这阵子怎么过的,请我父母谅解之前感染严重,越少人来越好。我父母当然不介意,两人七嘴八舌地安慰她,她又笑又哭,一直点头。
今天,她的右大腿外侧靠近臀部的地方露出来了。这个画面实在很不好看,有深红色、红色、粉红色、橘色跟黑色,分别是疤、硬皮、嫩皮、水疱及黑斑,这一大片凹凸不平,由以上五种成分交错而成。她掀开纱布让我看这画面,也傻笑地看着我,我也傻笑地看着她,互看一下后,我们很有默契地看别的地方。任爸带领祷告中,她突然插话跟任爸说:“漏掉了一个,我要祷告不要起水疱!”
任爸连忙说好:“让萱萱不再起水疱,赐给萱萱白皙的皮肤。”祷告完,她说:“我不要白皙的皮肤了,我只要不刺!不痛!不痒!”
今天,她跟我说最近晚上都睡不好,会一直回想爆炸、失火、送医的过程,没有大哭也没有难过,可是就是睡不着。我说:“多想几次,多谈几次,有一天就会健康地面对了,有一天就会把这个考验视为一个难得的经验侃侃而谈。总会有这么一天,这一天来了,你就解脱了;逃避没有用,这件事也不可能逃避了,一直逃避这件事情反而会变成你心里无法跨越的障碍,那就解脱不了了。”她静静地听,眼睛咕噜咕噜地转,她突然哭着说:“我只想能够好好睡觉!”
回家后,我找翻天找不到今天照相的记忆卡,好像在医院有拆下来却不知放哪儿了,自己气自己好久(后来隔天在医院找到了)。我太累了,最近常常会闪神,或是开车走错路,而且只要是醒着的时候,就是在生气、难过,在思考下一步,我还能做什么?
我今晚决定,虽然我不清楚全貌,但先洽询几位有力人士的意见吧。这一阵子以来,很多朋友想帮忙,也不知道要人家怎么帮,但今晚我的想法变了,先全面但低调地多方征询吧,如果将来没有人要善后,起码可以当作是最后的备案。
Day60 2010。12。20(一)
今天,她是“坐着”听任爸带领祷告!祷告完她一直抓头,应该是头皮很痒。她介绍她的皮给我们看,有如一个导览员。任爸一直夸赞很好很好,父女俩一搭一唱,我在旁边静静地听,没有讲话。我不知任爸是真的觉得好,还是在安慰她,但我知道不管真的好或其实不大好,任爸都会说很好来鼓励她,因为我也是这样。她右大腿外侧靠近臀部的地方也露出来给我们看,深红色部分更深红,橘色跟黑色的部分也更深,还有很多那种干的透明皮,水疱及黑斑就更严重了。我真不知为什么她能这样看着自己,有时还能挤出很多微笑,有时还能跟我仔细介绍这些水疱与黑斑。
今天,她就是复健、复健、再复健。她今天练了一个新的复健招数,用弹性塑料带子压着腿,她再用力举起腿,主要针对她虚弱无力的大腿肌肉。复健与复健中间空当时间,护士帮她穿手掌的压力衣,她有点想学自己穿脱但是很难,因为她两只手都受了伤,没有第三只手来帮忙。
我今天心情不知道为何很低落,心情只要一低落,身体就会很累,以至于我在病房打瞌睡。我帮她拿保养品时,一不注意打翻了,结果盖子破了。我不是故意的,应该是因为精神恍惚吧,她就有点不高兴。当下被白了眼也有点闷,我就跑出去透透气晃一晃,回来,她问我还好吧,我就说没事没事。这样的状况,大家的心情其实都很不好,都在硬撑着过日子,我觉得我们每天都好像提心吊胆地走钢索。
回家看到一个新闻,任妈因为看到她的双腿而崩溃,Ella知道了,忍不住说:“她能好到哪里去!”我看了很感叹,她一点也不好,而且还会一点也不好很久!
Day61 2010。12。21(二)
今天Hebe来看她,Hebe自大陆返台直接从机场过来医院。我跟Hebe就整晚陪她聊天,还有轮流帮她拍打右大腿外侧,就是那个又黑又红又橘的那片,那一片奇痒无比,应该是伤口在结痂所致。我一边拍打一边跟她说:“痒是好事,代表伤口快要长好了,就是因为在长皮所以才会痒!”我知道安慰没有用,因为太痒了,她皱着眉头忍,好像就快要忍不住痒,就快要大爆发!
她今天的腰跟背也非常痒,我今天才知道,她还没有看过自己腰跟背的受伤情况。她要我拍照给她看,她看了才知道原来是这么大一片,有点沮丧,有点吓一跳。其实,腰几乎是全部了,部分延伸到背,但没有到植皮的程度。两人发了一会儿呆,她突然说:“我好无聊,我都会抠我自己的皮,我想回家了。”
今天她跟我说,任爸对她说了一句话:“不祈求上苍赐给我顺遂的人生,但祈求上苍赐给我毅力面对人生。”这句话让她哭了很久,她说她其实不勇敢,怕得要命,但必须勇敢,因为她没有选择。她又说,她每天晚上虽然11点就准备睡觉,其实大概都深夜两点才睡着,因为一盖被子就开始流汗,被子拿掉就很冷,一直发抖,加上痒,就失眠了。我问她:“白天有找机会补眠吗?”她说:“白天我想尽量撑着不睡,希望晚上会累一点,累得忘记冷、热跟痒。”我接不上话,只对她傻笑了一下。
回家的路上,我记得看过一个节目,有一个烧伤者现身说法:“已经烧伤20年了,冷热失衡与痒的问题还是存在!”越想越不甘,越想越气愤,明天又是22日,满两个月了,为什么会这样,这些有什么意义吗?回家写了一篇文章。
Day62 2010。12。22(三)
今天上午10∶32时,我在华研网站写下:让这考验更有意义!
随着她的皮慢慢补满,生命指数渐渐稳定,接踵而来的,是生理与心理复健的双重挑战。54%灼伤面积的意思是:只有1/2的背、3/4的肩膀与前腹、少于1/2的双手臂,及前胸、双手手掌、双脚脚趾与脚底,没有受伤。
新植新长的易破新皮和虚弱无力的萎缩肌肉,是复健的最大障碍。尤其,双手手指、双膝、双踝关节的复健,是令她爱恨交加的竞赛。新皮又薄又干,又紧又倔强,就像不听话的小孩,它们虽然脆弱无比,却带着小水疱一起,迅速增生、叛逆乱窜。她必须跟它们赛跑,在保护它们生长、训练它们强壮的同时,及时指引它们正确到位。每一次复健拉扯关节,疼痛有如撕裂皮肉;每一次痛完,她们总是破的破、肿的肿;每一组复健结束,顽强的它们马上自动走位。辛苦完成一天的复健,奇痒难耐让她辗转失眠;好不容易合上眼,醒来又是一身紧绷;沮丧完了哭累了,擦擦眼泪再来一次。
生理复健,除了加油打气,我无计可施。而她,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