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梦人-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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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迎战大海的惊涛骇浪。虽然有经验,大卫还是感到一阵轻微的恶心。他步履蹒跚地走向浴室。盥洗池和浴缸的水龙头都开着,喷涌出的是清碧的海水,泡沫飞溅,还有股碘盐的味儿。厕所马桶里边儿有好几条灰不溜秋的鱼在戏水,用它们强壮有力的鳍一遍又一遍地撞击着陶瓷马桶壁。大卫只觉头晕目眩,吓得胃里一阵阵痉挛。此番的幻觉异常强烈,所有幻象都真实得咄咄逼人,几乎看得见、摸得着。这预示着一次令人眩晕的深潜,一旦下去就很可能永远也上不来了。如果他就此沉沉睡去,没准儿会睡上两个星期,或者更长……在没有任何救护措施的情况下,这一卤莽的举动无异于自杀——几天之内他就会因脱水而陷入昏迷。已有不止一个潜梦者因为违背安全规则而丧生了。单枪匹马的潜梦相当于在肚子上绑块石头往井底跳。不行,应该给玛利雅娜打电话,得把她叫过来……毒死那个梦晶。
他晕头晕脑地朝卧室挪着步子,一进门便扑倒在床上,仿佛一个遭遇海难的落水者牢牢地抓住一艘救生艇。房间好似大船,一波波高达六米的海浪劈面而来,冲上了甲板,把地砖压得粉碎,犹如飞泻的瀑布般轰响震天。碘盐的气息此时已无处不在。被单仿佛也被海水浸过,大卫用手指一捏便发觉上面有些黏糊糊的东西。他竭力回想自己把那几瓶非法购买到手的葡萄糖藏在了哪里。没错!他的确可以自个儿搭建起一台用以输液的粗陋设备,这样就能多活一阵子,但仅凭这些拙劣的措施根本无法抵御深潜带来的危险。这一次,来自深渊的召唤是那样急迫,仿佛冥冥中有个疯狂旋转的大旋涡,正一点一点地吞噬掉整套房间。待会儿等地板一坍塌,他就会坠入湛蓝的海水中,下潜到前所未有的尝试,对此他已经有所预感。他的双脚似乎有好几吨重,会像潜水员系在身上的铅带一般将他拖往海底。他全身都变得沉重而僵硬,一旦没入海中便会丧失韧性,到那时他唯一的选择就是下潜,任凭自己被深海的旋涡所吞没。
大卫被晕船折腾得筋疲力尽,大口大口地直喘气。房间里各处的架子上已是空空如也,所有橱柜的门统统敞开着,锅碗盘碟什么的一跃而出,滚落得满地都是,一张张桌子从各个房间的这一头滑到那一头,坚硬的桌脚在打蜡的地板上擦出道道划痕。整栋楼的船首先是像要直坠海底般下沉,继而又陡然上升,好像一个海难中的落水者正拼命浮出水面吸气,免得淹死在大海里。大卫使劲想坐起来。他必须……他必须把装葡萄糖的药瓶挂上支架,将一根根输液管固定在计时器上。等一个吊瓶的药液所剩无几时,计时装置能自动启用另一个瓶子,依次滴完几大瓶葡萄糖。即使将流量调到最小,也顶多能维持三到四天。四天之后他能返回吗?这他可拿不准。潜得越深,上浮所花的时间就越长,这是潜梦的基本规则之一。你会被囚禁在深不可测的海底,那里是一片漆黑的汪洋,是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幽深的海水犹如漫漫长夜将你笼罩,与浅海的湛蓝与柔和相比,深海更厚重,更不羁。企图借助某种机械设备唤醒自己只是白费劲罢了:凭你什么铃啊、钟啊、警报器啊,还有感官兴奋剂之类,无一管用。就算有上千个座钟在潜梦者的床下齐奏合鸣,也无法将其从沉睡中吵醒。大卫有过亲身体验。无论是那种两块铁片中央一根铁棒两头敲的特大闹钟,还是超高分贝、铃声尖锐的电子时钟,都从未成功地穿透梦的坚硬外壳,传到他耳中。潜梦令你遗世孤立,把你裹在一层完全隔音的钢甲里面。假使有人在潜梦者床脚下开炮,一定会在他身上打下烙印,但却休想吓得他睁开眼睛。玛利雅娜曾让大卫接受过各种各样的测试,甚至还在他的手掌上扎满细针,也丝毫没有加快他的上浮进程。潜梦者处于与外界彻底隔绝的状态,精神与肉体剥离,对自己的躯壳完全漠不关心。他的苏醒取决于内存因素,是梦的必然结果。基于这种种原因,在没有救护措施的情况下潜梦是带有自杀性质的。尽管在场的护士不可能身赴梦境寻你,但至少可以给你的身体提供养分,以防全身性脱水。
大卫从床上滑了下来,朝藏有输液瓶的那个橱柜匍匐而去。他还有力气把它们一一装上吗?海上的风暴会不会掀翻船桅、碰碎瓶子呢?得了吧,这太荒唐了,暴风雨仅仅存在于他的幻想中,不过是他精神骚乱的一种症状罢了。他紧紧按住两只眼球,心跳稍稍放缓了一些,太阳穴附近的血压也降低了,血管不再被冲击得嘭嘭直跳。趁此风平浪静的时刻,他安好了金属支架、输液瓶以及配套的输液器。带着一丝焦虑,他怀疑自己能否毫发无伤地顺利完成穿刺,这种操作他向来不怎么在行。房屋颠簸得没那么厉害了,然而海水似乎仍在墙背后和木地板下面啪啪作响,将年轻人关在一间水牢里。他往床中央一坐,冻得肩膀直哆嗦,同时却又大汗淋漓。海水在糊墙纸下发出咕噜咕噜的响声,在位于地毯下方那条左曲右转、没个尽头的排水管道中汩汩流淌。大卫心想,当一艘船的船身被破开无数个窟窿、开始缓缓沉下水面时,那些被困在沉船里的人应该有类似的体验吧。玛利雅娜……他应该把玛利雅娜叫来吗?他怕,他怕在下界等待他的一切,但他更怕沦为大脑瘫痪的清理工。
他慢吞吞地宽衣解带,像动物蜕去残皮一般扯下身上的旧衣服。他双手颤抖着撕开了装有输液针头和透明的小针管的无菌药袋。输液的计时装置真的调准了吗?他的目光变得模糊起来,只觉盘上的数字在一排按钮周围狂舞乱跳。他动作迅速地挂好了输液管,接上输液器,接着将针头戳进肘窝。钻心的疼痛霎时袭来,他仰面躺在床上,感到阵阵恶心。视觉敏锐度在逐秒下降,房间仿佛正在陷入夜色。仅凭这个迹象,他便明白自己已经陷入了梦境。“这简直是发疯,”他绝望地鼓起最后一股劲,心里念叨着,“我应该通知玛利雅娜,我还能站起来,抓起电话……”然而,事实上他不愿这么做,因为等待他的是一次美妙绝伦的潜梦,他预感到自己将潜入万顷汪洋的幽幽深水中,巡游海底世界,踏上他过去从未涉足的神秘之地,除了索莱尔?马于斯,还没有任何一个人去过的地方。怀着满腹辛酸,怀着对肢体毁伤的恐惧,以及对被害死的梦晶的哀恸,他将像块落水的石头一样直沉海底,犹如佩带铅块或铜块的潜水员一般避开深蓝的海波,让闪闪发光的头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深海中划出一串串气泡形成的尾流,发出嗡嗡的鸣响。“我来了!”大卫一边想,一边闭上双眼。他颈下的枕头传来流水汩汩的声音,被单上溅起的泡沫轻轻拍打着他的腰部。他沉入了海中,再也没有什么能把他留在水面。
顷刻间,蓝色主宰了一切。
。…11…。'重归海底'
若尔果的那几辆摩托车在昏暗的修理车间里显得锃亮异常,它们的排气消音器都直竖着,仿佛一尊尊镀铬的奇特雕塑。这缕亮光刺痛了大卫微睁的双眼,他感到全身无力,一点儿也不想动弹。他怕一旦撑着胳膊肘坐起来,就会发现自己遍体鳞伤,血淋淋的骨头戳破皮肤暴露在外。他就像是刚端上桌的餐后甜食,应该先冷一冷,这样才能更浓稠。他安静地趴着,以为自己如果坐起来,身上的器官准会像熟透的果子那样纷纷掉落,乱糟糟地堆在地上,凑成一幕恶心而恐怖的景象。是啊,他必须再等一等,等身上的肌肉变结实,身体内部的骨缝和关节变硬朗了再说。目前他觉得自己全身都软塌塌的,脆弱而不稳固。一系列莫名其妙的恐惧攫住了他;怕抓东西的时候手指掉下来,怕脚放在地上时脚指头散落一地,怕刚准备讲话牙齿就被自己吞进了喉咙……
他俯卧在那迪娅身旁。由于头转向了另一边,他看不见年轻女人的脸庞,但他知道那就是她。在一个土黄色雪尼尔绒线制的仿军用睡袋里,两具汗湿的裸体如藤蔓紧紧缠绕在一起。他的手在轻轻挪动,来回摩挲着一抹微微翘起的圆弧,那是她的臀部。他俩刚做完爱吗?他总是醒得太晚,而且一做完便把两人欢爱的场景忘得一干二净。这一记忆的空白令他懊恼不已。不过他会不会是在那迪娅熟睡之时,从她的汗毛里显形的呢?他实在记不大清了。车库里漆黑一片,润滑剂和汽油的味道在风中飘散。大卫抬起胳膊,瞅了一眼戴在手腕上的深度表,当他辨认出上面显示的数据是20000米时,浑身不由得战栗起来。太深了!他简直是跌入了无底深渊。这里的水压一定很吓人,至于上浮,那可就遥遥无期了。然而,与那迪娅的亲密接触驱散了他所有的恐惧。他本想转过身去搂住她,但有股神秘的力量命令他钻出睡袋,巡视四周。这其实是一种古老的生存本能,容不得骄奢淫乐。他万分谨慎地坐起来,担心身体随时都会裂成碎片掉落满地。现在出去为时尚早,他还没有完全恢复成形。弄不好要掉一只胳膊、一条腿……他把手搭在那迪娅肩上,只觉那肌肤如丝般细腻柔滑,然而却不同于人类的皮肤,摸上去手感特别怪异,让人不禁联想到橡胶……当然,是一种活的橡胶。这似乎很荒谬,但的的确确就是他指尖的感觉。那迪娅的头发近乎于人造皮毛。大卫自己也无法解释上述的悖论,他只是看到这些现象感到惊愕罢了。尽管如此,由于无须承受女性生理病痛的折磨,这位年轻的女贼看上去比陆地上的女人长得要结实些。大卫用食指轻轻滑过她肩膀的线条,接着手指继续向下探去,移到胸脯,最后一路溜上了她的乳头。那迪娅正在酣睡。她做梦吗?不,不可能,在下界做梦是一种罕见的疾病。大卫蹑手蹑脚地爬出了睡袋。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冷。仰头一看手腕上的深度表,只见猩红色的数字光标如同报警信号一般闪烁着。他沿着摩托车中间的过道向前迈了几步。若尔果睡得远远的,蜷缩在一张带油污的绒毯里面。与他们重逢的模式向来都固定不变,仿佛自始至终都遵循着某个只字未改的剧本:在这片万物沉睡、悄无声息的世界里,大卫总是头一个苏醒,他每次都会奔向窗户,期待能凑巧撞见一条孤零零地倚着路灯撒尿的狗,一只划过天空的晨鸟,只可惜什么也没有……所有一切都凝滞了,狗,鸟,还有路灯。仿佛在他离开期间,万物都停止了运转,好比公园里金色顶篷下的旋转木马,因久置不用而蒙满灰尘,轮轴也逐渐被斑斑的锈迹所侵蚀;又好比无人光临的杂耍游乐场,最后以关门而告终。只有等大卫出现,将所有彩灯和电路一一打开,游乐场才能从麻痹状态中艰难地慢慢清醒过来,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年轻人一直走到车库门口。他光着身子却一点不冷。在这里他的身躯更伟岸,浑身坚实的肌肉如同磐石一般岿然不动。他环顾了一下四周,这片郊区荒地的景色一览无余。周遭的景物都显得很平板,楼房、起重机、废弃的水库等等全像是由一个蹩脚的装潢师画在布上的,构成了一幅两堆的画面。也许这个问题到了白天就会顺利解决吧。
展开在他眼前的是一片冲积平原,他向前迈了三步,以使自己相信这风景确是立体纵深的,而并非只是一幅单调的绘画。他本想伸出手来测一测自己与地平线之间的距离,但一阵突然袭来的恐惧令他打消了这一念头。那栋楼房还在施工,约摸有两百米高,万一自己的手指一下子撞到它的正面可怎么办?
他仰起头,端详着悬在他头顶、一动不动的云彩。那上头就没有一只鸟吗?一只怪诞地凝固在空中、就像被大头针钉在蓝天上的鸟?
他眉头深锁。这时,天上的云彩开始缓缓飘移,鸟儿也振翅欲飞。整个世界呈现出艰难的复苏迹象,仿佛一台庞大的机器在启动之时迸发出一连串噼啪的爆音。那团云忽走忽停鸟儿也一颠一颠地飞,它们的动作看上去像是在由一套运转不灵的机器设备操控着。梦幻之地恢复了它徐缓的转动,再过一分钟风就会吹起来,到时小草不但身板儿挺直了,僵硬的身体也能还原当初的柔韧。大卫眼睛眨了又眨,看到的景物重又变得有棱有角,荒地在不断延伸,地平线也渐行渐远。刚才那种突兀之感消失了。刚才他仿佛伫立在博物馆的画廊里,鼻子距离一巨幅油画仅几厘米,现在这种令人不舒服的幻觉消失了。画面就在他眼下越变越深,为他的进入大开方便之门。他咽了口唾液,只觉耳鼓膜隐隐作痛,只要稍稍一动血液就在太阳穴里左冲右突,害得他头疼不已。太深了,这一次他潜得太深了。梦幻的世界能顶住深海强大的压力吗?他觉得肩膀沉得要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