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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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上带来!马上!”
“在路上,马上就押到!”参谋回答说。
参谋去了,在参谋的背后,张灵甫的手杖继续地挥动着,继续地响荡着他那有些嗄哑的声音:
“这才是我的部队!这才是七十四师!”
半个小时以后,一个俘虏被押到张灵甫的面前。
这个俘虏,长长的身材,长方脸,三十四、五岁的年轻,嘴巴长得很尖,上唇上翘,有两个微微发绿的眼珠,发着闪闪的亮光,面部的血色是充溢的。不胖,但也不算过瘦。脑盖上有个铜元大的伤疤,左眼眉缺了半截,那里也有个疤。他站在张灵甫面前,两只长手下垂着,低着头,看着地面,在张灵甫的铁青的脸色前面,他的身子打着战抖,站不稳当的腿脚,不住地缓缓移动。
张灵甫是以一种骄傲的兴奋的心情迎接这个俘虏的,现在,俘虏到了他的眼前,他却呆楞住了,他却哑口无言地坐在一张破椅子上,连手里的手杖也不知道挥动了,仿佛服了烈性的麻醉剂,失去了知觉似的。
“是共产党放你回来的?是你自己逃回来的?”
站在一旁的董耀宗低声地问道。终于打破了屋子里沉郁、重浊、僵死的气氛。
俘虏的眼睛朝董耀宗怯怯地瞥了一眼,以更低的声音回答说:
“我……我自己……逃回来的!”
这个俘虏,现在不是俘虏,六、七个月以前,他作过人民解放军的俘虏。他曾经是七十四师的少校营长,他就是在涟水被俘的那个张灵甫的部属张小甫。
张灵甫喜爱这个对他崇拜的人,也想念着这个人,但他在这个人来到面前站立了五分钟之久,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在这个时候,张小甫竟然说是逃回来的,他不相信。
“谁叫你们把这个畜生带到这里来的?”张灵甫朝着随从副官,勤务兵他们暴怒地责骂道。
“不是师长命令带来的?”随从副官嗫嚅地说。
“我命令你们把俘虏带来,他是什么俘虏?他是共产党的俘虏!他是在火线上向共产党投降的!”张灵甫在屋子里咆哮着,凶焰逼人的眼睛,气怒得顿时胀红起来,手杖敲击着桌子,桌上的茶壶、茶杯翻倒了,残余的茶和牛奶从桌缝里滴流下来。
随从副官见到师长这等少有的暴怒,慌忙地把张小甫带向外面去。
“把他身上搜查一下!”张灵甫命令道。
“他不是那等人!身上还会有武器?”随从副官回过头来,苦着脸说,带着张小甫走了出去。
“你知道!你知道!你知道他的心是红的是白的?你知道他没有赤化?”张灵甫跟在后面喊叫着。
张灵甫在屋里恼怒气闷了一阵,身子感到很不舒服,躺在床铺上懊恨地长吁了一声。
随从副官轻轻地走到他的跟前,颤声地问道:
“做几个水波蛋来吃?”
张灵甫轻轻地摇摇脑袋。
“小甫想见见你,说有话想跟师长谈谈。”随从副官靠在他的耳边低声地说。
张灵甫没有表示什么,眼睛微微地闭上。机灵的随从副官随即走了出去。他熟悉地知道师长的习惯:当你向他提出要求他不表示不同意的时候,就是同意的表示。
“还是跟他谈谈,从他那里也许能知道一些敌人的情况。”
董耀宗走到张灵甫的面前说。
“他不会是逃出来的!定是共产党的诡计。”张灵甫肯定地说。
董耀宗沉楞一下,点点头,说道:
“我看,小甫这个人不至于信仰共产党的主张。”
“很难说,知人知面不知心!李仙洲还不是发了通电反对内战?海竞强还不是要共产党的电台广播了他的家信?”
张灵甫说着又站起身来,怒气又渐渐地浮到他的紫檀色的脸上。
董耀宗见到师长又恼怒起来,便没再说话,默默地站在门边,向远处茫然地望着。
张小甫又被带了进来,站立在师长张灵甫的面前。“你做了俘虏,还有脸见我?”张灵甫抑制着恼怒责斥道。
手杖在张小甫看着的地面上,连连地敲击着。
“我受了重伤,不得已。”张小甫自觉无愧地说。
“是共产党派你回来策反的!”张灵甫断定不疑地说。
董耀宗、随从副官和张小甫一齐惊讶地望着他。
“是共产党要你回来进行活动的!你可以再回到他们那里去!你告诉他们,我是打不败的!他们想打败我,是做梦!我不是李仙洲,我不是李华堂、谢文东!①我的队伍是铁打的!钢铸的!想把我打败,把七十四师打败,是蚂蚁想搬动泰山!”
张小甫有些震动、恐惧,身子不住地摇晃,他竭力地保持着镇定,张灵甫的这种姿态,他是熟悉的,要大怒大骂一场,他是估计到的。他倚到墙壁上,头还是低垂着。
……………………
①李华堂是蒋匪军第一集团军上将总司令,谢文东是第五集团军上将总司令。二人均在东北战场为人民解放军所俘。
“我效忠师长,我效忠七十四师,心是不变的!”隔了好一会儿,张小甫才抬起头来,平缓地恳切地表白说。
“我不要你效忠!我要打死你!”
张灵甫举起手杖,满脸怒气地叫着。由于董耀宗的拦阻,手杖打上了墙壁。张小甫没有闪避,仍旧低着头站在那里。
“来人!带走!关起他来!”
勤务兵把张小甫带了出去。
“他受伤被俘,有情可原。”董耀宗轻声地说。
张灵甫怒气未消,紫色的脸变得铁青。
一个小时以后,张灵甫的随从副官来到张小甫被囚禁的小屋子里。他带来两包香烟,一盒火柴,四个罐头和一些糕饼,放到张小甫面前。拉住张小甫的手说:
“师长的为人,你是知道的。你,忠心耿耿,师长也是知道的。他发你的脾气,是一个长官的威严,是教训你,也是教训部下。你不要难过,不要误解师长的好心!”
“这个,我知道。师长叫我活,我不敢死,师长叫我死,我不敢活!这些东西,你带回去吧!”张小甫喃喃地说,把香烟、罐头等等推送到随从副官的身边。
“师长面上气你,心里欢喜你。许多许多人被俘变了心,连李仙洲那样的副司令长官都投降了共产党,你,还是自己跑回来,师长心里能不高兴?这两包烟,是我送你的,罐头,是……”随从副官朝门外望望,有个卫兵站着,便压低声音说:
“罐头、饼干,是师长要我送给你的。他把部下的每个人都看成是自己的儿子一样,这,你也是知道的。”
张小甫揉揉泪湿的眼,紧紧地握着随从副官的手。
“我担心!形势不好!”
“我也担心!陷在共产党几十万人的包围圈里!这一回战事,唉!”随从副官叹息着说。
“你告诉师长,他要我怎样我就怎样。”
“真是他们放你回来的?”
张小甫微微地点点脑袋,接着又惶惧地把脑袋摇了摇。
“你告诉我!你我是把兄把弟,什么话不好说?我还会害你?”
“我想跟师长详细谈谈,他简直不容我开口!”
“昨天夜里,我听到他说梦话。”[小说下载网·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梦话?说的什么?”
“没所清楚。总之,他这两天心情不好。你知道的,他这个人没有心事不发怒。今天,他骂了你,发了一顿脾气,昨天,平白无故的骂我,也发了好大的一顿脾气。他是长官,骂一顿,打一场,还不就挨挨算了!长官对下级还有不打不骂的?”
“唉——!”
“我真担心!也许不至于怎么样。老头子①这一回下了最大的决心,也许会把共产党消灭了的。”
……………………
①国民党里的人们,照青红帮的习惯,称呼蒋介石叫“老头子”。
张小甫沉闷了好久,没有作声。随从副官吸着烟,同时替张小甫燃椎男∈肺葑永锘厝谱拧?
张小甫犹疑了好一大阵,终于把他回来的实情——得到华东解放军负责人的同意,回来劝说张灵甫放下武器,和平解决战事。——告诉了师长的随从副官。说后,他恐惧地问随从副官道:
“师长不会杀我吧?”
“我不告诉他,现在还不能跟他说,他在气头上。放下武器,他不会肯的!”随从副官低沉地说。
“要我死,我就死吧!”
“不会!他要杀你,我陪你死!”
说着,天黑下来。
炮声突然地爆响起来,有几颗炮弹落在庄子附近和面前的山坡上,浓烟烈焰立刻升腾起来。
这是张灵甫指挥部门前第一次出现的现象。
村庄里外骚动起来,很多人叫嚷着、奔跑着。有两匹马挣脱了缰绳,跑进田野,跑到山坡上、山沟里,马伕们跟在后面追逐着、喊叫着。
张灵甫拿着手杖,站在门里向炮烟突起的地方张望着,一个不祥的灰色的形状古怪的影子,在他的脑子里晃动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禁不住地抖动一下,为了驱除古怪的影子,他把帽檐用力地朝下拉拉,并且重重地咳嗽一声。
“不要难过,小甫!在这里休息休息!”
随从副官说了,又握握张小甫的手。在又一颗炮弹在村口爆炸以后,他便慌张地离开了囚禁张小甫的小石屋子。
六一
这天夜半以后,张灵甫从五十八旅的阵地先罗山、王山庄、铁窝一线视察回来,精神的振奋,达到了几天以来、也是长久以来所没有过的程度。他卸下肩上的茄克,解开衣扣,抓起桌上的一本活页簿子,当作扇子在脸前急速地摇动着,把随从副官调给他的一杯牛奶咖啡,一口气喝了下去。
“再来一杯!”他把杯子掷到随从副官手里。
“早点休息吧!吃多了……”随从副官望着摊好毯子、被单的床铺对他说。
“不睡了!太兴奋!”他大声地说。
他认为今天一天和夜晚的战斗,打得十分满意。五十一旅占领的水塘崮、杨家寨一线,五十七旅占领的艾山和艾山以东的高地,重山和重山以南的高地,经过整天半夜的战斗,只失去两个不重要的小高地和一个村庄,五十八旅占领的马牧池、先罗山、盘山一线阵地,屹然未动。八十三师占领的万泉山下面的两个村庄失落敌手,主阵地万泉山还在自己手里。这使他特别感到高兴,不能打的八十三师,编到他的作战纵队里来,在他的指挥下面,就变得坚强起来。他觉得战斗打得越来越对他有利,敌人靠近到身边来,给他牢牢地吸引住了。他确信:到一定时机,来一个总攻击,便可以全部地击灭敌人。参谋长和他所担忧的第二、二、四三个纵队,七师、四十八师、二十五师、二十八师、五十七师、六十五师他们,据刚接到的电话说,在昨今两天,也都有不小的进展。从越来越近的炮声判明,他们的运作还是积极的。他在屋里走了几步,用手指头弹去烧焦了的烛芯,使烛光更明亮地照在他的精神焕发的脸上。以孟良崮为中心歼灭华东共产党军队的时机,已经近在眉睫。——他这想着,断定着。
他兴冲冲地走到隔壁通话室里,连续地向第一兵团汤恩伯总司令、南京国防部陈诚部长,愉快地报告了今天的战况,最后,他在无线电话里向汤恩伯、陈诚高声地说:
“请转陈总裁、委座,请放心!灵甫绝对不辱使命!战局完全乐观!”
他回到自己屋里,又喝了一杯浓稠的牛奶咖啡。
“参谋长呢?”他舔舔嘴唇问道。
“睡了。”随从副官回答说。
他走到参谋长董耀宗门口,从门缝里看到屋里有亮,便推门进去,没有睡熟的董耀宗,给他沉重的脚步声惊醒,立刻爬起身来,形色有些慌张地问道:
“还没休息?有什么事吗?”
“刚回来。没有什么。”
张灵甫站定下来,豪放地继续说:
“我打算明天中午发起全面攻击,时机成熟了。”
董耀宗觉得张灵甫下定这个决心有些突然。借着穿衣着鞋的动作,低头想了一想,然后语调低沉地缓慢地说:
“明天中午……汤总司令的意图怎么样?”
“已经报告他了。他还不是看我的决心行事?我们应当主动,掌握局势,控制战机!依我看,敌人刚刚在泰安打过一仗,兵力疲惫,今天一天一夜没有大动,两次攻击万泉山都没有得手。据八十三师李师长报告,敌人至少伤亡三千之众。五十八旅的阵地前沿,敌人整天没有动作,卢信报告,敌人有撤退的趋势。……”张灵甫说到这里,拍拍董耀宗的肩膀,嗓音提高起来,把手杖在桌腿上重重地敲打几下,继续说道:“用兵贵在不失时机,二次世界大战,日本人袭击珍珠港,就是不失时机,美国在诺曼底登陆,也是不失时机,……我们也要不失时机,一鼓而下,发起全线总攻击!”
他仿佛进入了美妙的梦境一般,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骄傲、欢乐,胜利的预感从他的内心深处迸发出来,使得参谋长董耀宗抑制不住地跟着他发出了笑声。
“那得把李师长和三个旅长找来,严密地部署一下。”董耀宗踱了两步说。
“对!要他们拂晓以前到达这里!”张灵甫点着脑袋说。
董耀宗立即走出去,叫参谋处向八十三师师长和三个旅长发出举行紧急会议的通知。
留在屋里的张灵甫,发现董耀宗枕边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