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不起的石头-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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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实说,我只是想打听一下价码。”我说。
“头一回干这个?”
我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实际上,我不清楚她到底指的什么。她停下来告诉我多少钱。我问她能不能便宜些。
“怎么跟你说,……都是这个价儿。”
“我觉得你们不缺我这点钱。”我说。
“怎么说?”
我说我认为她们很有钱。她就又放声笑了起来。过了一会儿,她问我到底要不要跟她睡。我说我身上可能没带那么些钱。那女人就问我是不是在给她开玩笑。我把裤袋里的钱掏出来给她看了。她没说什么,不过,看样子也没有生气。她把脱下来的衣服穿好就走了出去。最后,我还是决定把那些钱留在了那张床上。
不管怎么样,我感到心情好多了。我回到住处睡了一觉。我还没吃晚饭。醒来后就觉得饿得慌。我出去买了点东西。一个伙计正好也这个时候赶了回来。他问我老乙怎么样了。我说“挺好的“。他想知道老乙大概要在里面呆多长时间。“这个得警察说的算。”我说。至于老板怎么处理这件事,也轮不到我们操心。我买了一包花生米、两根香肠,几袋酱鸭脖,还有一瓶啤酒。我问那个伙计要不要吃点。他说他刚吃过饭回来。我让他尝尝酱鸭脖,他也说嚼起来很香。他又喝了点瓶里的啤酒。他有点困,就躺下来睡了。
第二节 面馆
过了大约两个星期,汤的父亲找到我。就是这样。他开门见山地告诉我说汤肚子里有了我的孩子。我瞅了汤一眼,她低着头不说话。尽管我感到有些突然,但也说不出话来。他说汤还小,不懂事儿,又接着说了一连串的话。意思是这孩子不能要。他打算带汤去医院把孩子打掉。他觉得这些费用应该由我来承担,就向我要钱来着。我就说我没多少钱。她父亲就问我有多少。汤始终低着眼看她的脚尖。“差不多一千块。”我记得身上就剩下这么些钱。我猜出来他们是想要这些钱,没等他们开口,我就取来了给他。不管怎么说,我让他们有事随时可以来找我。汤的父亲末了让我以后不要再和汤来往了。说完,他和汤就走了。老实说,一时间我没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父亲说汤怀孕了,而且怀的是我的孩子。但他又说汤年纪还小,孩子不能要,总之必须打掉。我多少有些转不过弯来。要是时间长了的话当然要动手术,这个谁都明白。她父亲的意思是在汤**里的已经不是受精卵了。他是说汤受孕有些时候了。因为她**里不再是受精的卵细胞,没准成了发育了的胚胎。只有这样,才必须用手术把这玩意儿从她**里除去。最后他说不让我和汤再来往了。
他确实是这么说的。我听的一点儿没错。我只是不确定他说的是不是气话。但汤呢,我想到汤也在场。我不明白汤为什么一句话不说。她跟个局外人似得,我没听见她说一句话。接下来的几天,我一直在捉摸这个事儿。我想知道汤在这件事上是什么态度。我努力回忆汤当时透露的表情。我或多或少还记得些。至于怎样描绘它,这一点很关键。因为事关汤的态度,我就格外小心谨慎。我想了很多,比如伤心、苦闷,似乎显得无可奈何,心理上则有些逃避。至少我看来是这这样的。最后面我看她的当儿,简直是哭丧着脸,仿佛是在公布我的死讯。一想到这个,我就有些来气儿。我只能安慰自己这是没办法的事儿。
等我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我才准备出去找份工作。余下来的钱勉强够应付一周左右。我从不愿借别人的钱,何况借来的钱迟早要还的。眼下,我得先找个地方吃点东西。我去了外面的一条啤酒街。那儿卖的啤酒很便宜,只有商场价儿的一半。小菜的价格和酒店的一样,但分量要少了些。不过大多数人都是冲着那儿的啤酒过去的。我随便挑了一家店。一会儿的功夫,我自个儿喝了三瓶酒。付钱的当儿,我问老板娘还招不招人。她瞄了我一眼,说“招”。她问我晚上有没有空儿。“有空儿。”我这么说了一句。可以的话,她让我下午就过来,按她的说法差不多要干到晚上九十点钟。而她只要管我一顿饭,给我一天三块钱的工资。她让我考虑一下。后天晚上,我好不容易打消顾虑决定过去试试。老板娘又告诉我说现在不招人了。
翌日,我在一家面馆做起了钟点工。他们一家老小包括儿媳、女婿都是穆斯林。女人顶着黑色头巾,那东西如同盖头一样搭在她们后背上。男人戴着平顶白色的小圆帽,上面刺着清真花纹。“爱娃(我听起来他们的发音类似这两个字)”大多是用来称呼晚辈的,而他们不分长幼都这样叫我。他们操着一种说起来聱口的汉语和我讲话。他们之间则用一种我听不懂的阿拉伯语交流。我非常喜欢吃他们拉的面。而对他们徒手拉出来的宽细均匀的面更多感到吃惊。在这里面帮忙的人除了我之外都有着血缘联系。我经常听到他们用“阿爸”“阿妈”“阿婶”这样的字眼彼此称呼。在店里招呼的有老板的两个女儿,此外,还有一个刚三四岁的小女儿。两个女儿中较大的一个和我相仿。不过,有时候我又觉得她要大我些。另一个和她错开四岁上下。这样除开老板夫妇,上年纪的一对老人,厨房里还有两个女人。两个人一个被他们称为“阿婶”,一个叫她“阿姨”。阿姨有个小儿子。他放学后也会帮着端端盘子收拾收拾桌子。
有一次,我在水池里洗盘子。他端着一摞荷叶盘过来。我看他时,他正抬起头对我笑笑。他的眼睛异乎寻常地大,像是一对牛眼睛,却一点也没神儿。眼珠在他的眼眶里转动。缓缓地、慢吞吞地。我有很多回特别地注意到这个。就这一点而言,和牛看物体时极为相像。就这样,他的视线升到与我持平的地儿。他问我是不是刚过来。他说话的声音给我的感觉他完全还是一个孩子。我也笑着对他点点头。我问他多大了。他想了想才说出来。“嗯……十一岁”他说。脸上带着顽皮的笑儿。他甩了甩手,从我身后绕到旁边的水池子。他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但他洗脸的方式很奇特。我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他把两只手上下叠合到一块,用凹下去的手心接些水在脸上擦来擦去。他见我在看他,又撇嘴对我笑笑。擦洗之后,两只眼看上去依然死气沉沉的。那个阿姨对我很客气。至少从没吆喝过我。她老是把“谢谢”之类的话挂在嘴边。我每次从她手里接过盘子,或是帮她把擦桌布拧干,她都会这么说上一句。
馆子里的两个厨师都是女人。除了我提到的阿姨外,还有一个阿婶。她就是个头矮了些,别的都还行。她男人是老板娘的亲弟弟,老板的小舅子。面馆里一半以上的面是他拉出来的。他不在的话,里面头戴回回帽儿的包括被叫做阿爸的老汉都会这个刷子。此外,一个人拉面的当儿,还得有人配合着抻面团。总之,这都是些男人的活儿。
他们小两口没事的时候,男的会溜到厨房来,两人打情骂俏一番。有一回,趁阿姨不在,男的想动手动脚来着,女人就朝我这边努努嘴向他使了个眼色。大致就是这么回事。男的就有些不高兴。我旁边有个磨得白亮的铁皮桌子。他路过那儿从上面的配料盆里抓了一小撮牛肉。然后填到嘴里嚼得叭叭响。他很少正眼瞧过我,我们俩也说不上话。
第三节 表针与碗盘
钟表指针现在落在下午一点四十五分上。还有十五分钟就可以走人了。理论上应该是这样。有时候,我甚至觉着她们把指针故意拨慢了一刻钟,或者更多些。而在这之前,我只能待在池子旁。即使店堂里空无一人,事实上我也只能这样。池子里散发出一股令我恶心的气味。水面上漂浮着许多块状的油花儿,像奶牛身上的斑点,在水上飘着。还有青菜叶、香菜梗、葱屑,杂七杂八的作料末儿。它们混成一池子污秽不堪的涮碗水,光是那种说不出来的怪异颜色就让人作呕不已。池子旁边放着两只脏兮兮的泔水桶,里面装着满满的剩菜剩饭。我见其中一只桶里腥红的汤汁溢了出来,沿着桶口一滴一滴地沥到地板上。因为粘稠,在下面很快汇成一疙瘩。桶边上挂着几根面条,是泡涨了的。就苍白的色泽,和粉墙的涂料差不多。同时,我也想到卫生纸。但总的来说,就像是一棵歪脖子树。
有两只苍蝇围着那团油渣飞来飞去。它们呢,如同一对恋人,相互追逐嬉闹。累了就双双停下来,悠哉地望着它们的食物,一会儿磨磨爪子,一会儿又十分可笑地挠挠脑袋。说话声陡地冒了出来。它们被吓了一跳。老汉拎着一小桶热水走了过来倒在池子里。他穿着一双圆口布鞋,裤腿是扎着的。我伸手朝里面探了探。他问我水热不热。我想都没想就说正好。不论我说什么,——我这么觉得,结果都是一样的。他转身的一瞬,我瞥见他前襟的口袋里放着一节纸巾。这立马让我想到大不列颠的那些绅士。念头在我脑海里一闪而过。我来不及细想。我听见老板娘扯着嗓子叫“爱娃”,她让我把汤碗送到前边柜台。我不得不着忙刷几个出来。
我有些气愤。而那个指针凝固了一般。我觉得她们不该这样。尽管十五分钟算不了什么,我还是希望她们能主动地纠正这一点。我承认我没勇气和老板当面质询,多少我觉得没这个必要。然而,我越是这样想,它们呢越是不把这当回事儿。某种意义上说,我只是她们会说话的劳动工具,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儿。我有时会这样想。有一两分钟,我甚至打算甩开围裙头也不回离开这儿。我寻思下一秒钟倘若真的这么做了,——脑子一热或许真的就发生了,我没准会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昂首阔步地穿过店堂,而不会像是战败似得慌不择路。的确,短时间内我确实产生过这样的冲动,而且几乎到了箭在弦上的地步。结果并没有发生让我吃惊的事儿来。我还是老老实实等指针爬到两点钟,她们都吃过饭,我把她们的碗盘刷完,她们中间才会蓦地有人记起我来。
一般情况下,我会拎着做好的面回去吃。有时会让阿姨再来份咸汤,要是忙的话就算了。没有一分钱的工资。就是这样。我忘了当初为什么接受这个工作。但她们的面很合我的口味儿,这一点是最基本的。另外,从这家馆子到我们宿舍只有不到一根烟儿的功夫。这也勉强可算理由之一。老实说,我想让自己像机器一样别停下来。一闲下来,我时不时地会想到汤那档子事儿。不管怎么说,这事变得棘手。而刷盘子总能很好地转移我的注意力。还有就是,自打我来这儿干活儿的第一天,店里就有些不大太平。今儿这个滑到了,明儿那个切到手指了,不少人碰到了倒霉事儿。老板是个虔诚的穆斯林教徒,每天坚持不辍地做礼拜。其他人则是隔天做一次,有的隔上好几天。我却从没见老板娘做过礼拜。和西方人喜欢把“上帝”当成口头禅很不一样,她们从未把“安拉”挂在嘴边。就我看来,她们很少这么做。两个星期以来我只听见老板的大女儿说过一次。
老板的两个女儿长得很像,样儿都还不错。两个人从衣着到打扮大同小异,仿佛不同年龄段的自个儿。她们把指甲涂得朱红,耳垂上打着相同的耳钉;长长的马尾辫子,有时扎成粑粑头。穿着一样的绣花鞋,但大多时候她们趿拉着拖鞋。这当儿,她们右脚上别着一色的小花儿,露着一色的袜子。她们身上同样地是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紫色格子坎肩。只是较小的那个脸上长着雀斑,让她显得逊色些。她的姐姐,有一回,有点事儿到厨房一趟。阿婶正在池子里洗拖把。她回头的当儿,抖着的拖把差一点戳到她脑门上。她吓得倒吸一口气,压着嗓门叫了声“安拉”出来。除此之外,我再没听到其他人提到这两个字眼。
但我不止一次看到老板向神或者说真主祷告。他光着脚站在一张毛毯上。毛毯上绣着精美的图案。他呐,先是用手摸着耳旁,嘴里念叨一番。再把两只手放在膝盖上,鞠躬,最后是面向窗户的方向跪拜。我见他鼻子、额头都挨着了地。表情看上去极为专注。他每次大概都要重复三遍以上这些动作。而且,他晚上也要这么做。我晚上路过那儿正巧碰到一回。透过灯光,我能看清他的脸儿。
第三个星期的一天,等我把池子里的碗盘刷得差不多了。之前,碗盘摞得跟山头似得。阿姨给我端来一碗炖牛肉。她说让我吃。我脱掉了围裙,末了,她让我到外面去吃。碗上没有筷子,我就问她要不要拿双筷子。她让我端着碗先出去。我在一张四周没人的桌旁坐了下来。她帮我拿了筷子,另一只手还端着一只碗。我见她把碗放在斜对面的一个位子上。“吃吧!”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