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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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丁愣了愣,放下肩膀说:“请你给我包一包,我不能这样拿呀。”
女孩说:“这么漂亮的鞋,只有抬你的身价,包什么呢?”说着从地上抬起一大张弄皱的牛皮纸,拉过鞋来包上,再递给丁丁,“喏,包好了。”
鞋包成了一块咸肉。
那女孩还埋怨着:“这样有什么好看。”
丁丁拿过纸包,走出去。
华亭路上很挤,虽然天很冷,但许多人拿条薄薄的司马特裹住细腿,就这样既骄傲又心虚地在时装飘拂里走,接受小小的摊主们的审查。丁丁把鞋包拿在手里,又夹到胳膊下头,纸包哗地散开来,丁丁连忙去抓八十块钱换来的那双鞋,她索性把纸扔了。
太阳终于出来了,它穿过没有树叶的枯枝,明明亮亮地洒了满地,那红鞋变得灿烂而温暖。有人经过丁丁身旁,拿眼偷偷地盯过来。捏弄着它,检查着它,丁丁把鞋带系在一块,吊在手腕上,把手插到衣袋里,啪嗒啪嗒地握着它往前走。
走进一间冷饮小店,她用剩下的最后一块钱买了块三色冰砖,冰砖硬得完全像块砖一样,汩汩地飘出来冷气,她狠狠咬了一口。突然又想起来,那次考试,竟有一门不及格,坐在食堂里,又对着一碗不爱吃的海鱼,眼泪就一双一对地落在鱼身上。那时候真能终。现在不行了,痛得想叫,也哭不出来啊。
这样的回到家,在浴室的镜子跟前反复地看着自己,怎么有点落魄样子?像才被人掏了钱包,又像那女孩一般地笑一笑,感到那笑容里,分明有种鄙意。
去你妈的!她像建华那样骂了句。
这时候,抗美还站在候诊的大厅里,她实在累了,但坚持不去坐看上去十分光滑的红漆长椅。远远地看过去,她的病卡已经放在最上面了。那个小母鸡喜眉笑眼地和人聊着天,抗美总觉得,那样的笑脸里,有着一张嘀嗒作响,但打得无味的算盘。她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会有这样的表情,有时,也许像个突然被赶下树的傻熊,但不是算盘。
在通往大厅的更为陈旧昏暗的走廊里,不断有人进出,那里的一些黄门小屋,就是诊室了。不知为什么,看到那些被擦得失去光泽的黄漆门,抗美想起了许多旧小说里被社会抛弃的肺病青年,睁着涂黑圈的眼睛飘过飘出,这时可巧她动了下身体,清楚地听到膝盖发出味的一声响。走廊里又有一些人出来,刚刚那个对小母鸡讨好的病男人,匆匆看着张处方出来,走到大厅口上,突然抬起头,茫然地看看大厅,然后夺门而出。
外面阳光非常灿烂,真让人松一口气,那些树活泼地簌簌着,落下一片片黄叶子。
小母鸡辛勤地聊着天,就是不叫号。
又有人对小母鸡笑嘻嘻的,手里拿了一张卡,她踩着一双尖得犹如鲁迅笔下俗物穿的那种尖头鞋走进走廊,而后招招手,那人笑嘻嘻地进去了。黄门闪了一下。小母鸡又出来,仍旧聊天。
抗美感到有火从心里腾腾地蹿到嗓子眼,她走过去,站在桌子前头,小母鸡看她一眼,又转过头去说,格外地昂着短下巴。抗美便用手指敲敲桌子:“可以轮到我了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生铁渣一样。
谁知小母鸡转过浮眉浮眼的一张脸,唱歌似地合着抗美的语调说:“还没有啊。”
抗美往下盯着那张脸,脸上的眉毛拔剩下极细的一抹,眉眼之间一片雪白,像早先的寿桃点心。抗美说:“那怎么你能放熟人进去?”
“我认识他,就先放他,不认识你,就得公事公办。”她索性正过身体来,打量处理品一样打量起抗美来,“你一身黄皮,神气什么啦?你来看病,还要别人给你鞠躬开门阿?一进来就搭豆腐架子,也不称自己的分量。”
抗美抓起自己的病历卡,硬纸片一下子就捏皱了,突起的硬角抵在手掌里,刺激了抗美,她索性撕碎那张卡。
小母鸡却轻轻一笑:“请拿到外面去,不要随地丢果皮纸屑。”说着站起来,拿了后面一张卡:“刘英萍,3号去。下头一个,乔家宝,3号。”
人们从抗美身旁挤挤撞撞地拿了卡,急急向走廊里去,走在后面的,就跑起来,两条腿捣动着。
抗美到底捏着纸屑走出大厅。外面又阴天了,天空和城市上空都流动着厚重的死气。而且,连那双红球鞋也不见了。
中午其实只要做新鲜米饭就行,保姆走的时候,煮好了大锅的红烧肉什锦,只要把胡萝卜和白菜洗干净放进去就行。中午本来回家吃饭的小婶婶也宣布在单位吃食堂了,只有丁丁、抗美和爷爷。保姆是个不讲信用的红脸蛋姑娘,她说得好好的,她走后一定介绍一个同乡来接上,但她和那个嘴上的同乡一同消失了。抗美回到家,已经中午了,一路电梯上来,一路闻着电梯上饭盒里的香味。但回家一看,丁丁躺在沙发里看书,那双红鞋旗一样坚在沙发扶手上。两条细长细长,但很结实的腿。
抗美回到自己的房间,房间里挂着丁丁的竞赛奖状,书架里放着丁丁从前用过的课本,床头那张刘胡兰像原来是让人撕了的,只是撕得不干净,小天使身上蒙着一层纸。抗美躺到自己的一边。
家里没声音。
听到楼下厨房里忙活的声音。
楼外的鸽子飞得真讨厌,抗美翻了个身。
厨房里更没有声音,听见丁丁走到走廊里,倒了杯水,又端回去了。抗美最后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尽里头父亲的卧室门口,门里没有声音,她敲敲门推进去,房间里暖暖地生着暖炉,父亲坐在宽大的旧沙发里喝茶。抗美发现父亲日益地吃得少了,但喝得越来越多。父亲身后的搁物架里满是酒瓶,足有五六十瓶,全是汾酒。
父亲遥遥看着她,她说:“爸,想吃什么?今天阿姨不在,我给您做点凑合吃吧。”
“随你。”父亲说。
抗美走到厨房里,经过客厅时,丁丁抬起头对她笑了笑,并把脚从扶手上拿下来。
厨房虽然开着窗,但依旧充满了菜油的气味,墙也腻腻的,吊了不少黄芽菜和胡萝卜。抗美在水池旁边站了一会儿,把一棵黄芽菜放到水池里,一打开水龙头,水直冲到菜帮上,射得抗美满脸水,抗美连忙关了水,又把菜拿出来,举在手里冲,菜上沾着些泥,总冲不掉,她才会拿手去抹抹。
她叫:“丁丁,丁丁!”
“干吗?”丁丁远远地问。
“你来一下好吗?”
丁丁慢慢走过来,倚在门框上:“怎么了?”
她说:“刀呢?”
丁丁潦草地看了眼搁物架:“不知道。”
“你看看碗柜里有没有。”抗美把菜扔到菜案上,那里有个凹,正好接着它。丁丁闪进来,拉开柜门,一边说:“哪有呀,没有。”
抗美在煤气旁边找到了刀,丁丁喘了口气,回客厅去了。
切下来,才知道菜那么多,整整装了一盆。点上火,把锅坐上去,又把菜放到锅里,冷肉汤上浮着些很难看的淡黄猪油。另一个火随手也点上。抗美找到另一个锅,打开看,里面竟是早晨煮牛奶剩下的,锅底起了一层薄薄的白东西。她把它放在一边,再找一个,那是干净的了,她蹲在地上叫:“丁丁,你来一下。”空火嗬嗬地叫着。
丁丁静了一会儿,过来了。
“米在哪儿?”抗美仰起头来问,看丁丁把书抱在肚子上,丁丁说:“我和你一样不知道。”
抗美发现米就在丁丁旁边的塑料大桶里,于是站起来,走过去,把米很响地倒到锅里,一边对丁丁说:“你把那个锅里装上些什锦,热热,咱们中午要吃的,要不然就没菜。”
丁丁把书放在菜篮子旁边,从抗美身边挤过去,拿了牛奶锅,打开来,看了一会儿,放到水龙头下去哗哗地冲。完了挖出些肉来,一个鸡蛋从肉冻上滚下来,丁丁把它踢到一边去,把锅放到火上,火立刻安静下来。她拿了书,拖着脚走回客厅去。
抗美这才站起身来,眼前忽地一阵黑,黑得眼珠子都疼起来。等转过神来,才发现煤气上的汤开了锅,并溢了出来,抗美找了块布放到煤气下堵着。
厨房窄长的窗外是一块被众多电话线和电线分割的阴天。抗美突然想起昨晚看到的那个月亮,那么薄那么黄那么旧的月亮,简直使人不能相信那竟是月亮,它没有一点分量地浮在天上,天上没有星。文革的时候,她们组织去抄一家大资本家,进门以后,听说主人早逃出去了,老太婆把她们迎到二楼书房里,还送来咖啡,大家决定喝完就去干活,可喝完,大家都睡着了,半夜还是她第一个醒来,睁开眼,只看见大月亮地里,有个黑影子从窗外攀登而上,月亮甚至照亮了他的那双拼花的白皮鞋。她心里的第一个惊奇,是:月竟怎么会那么竟呢?
现在想来,都不能相信。
湿米冰冷地从手指间滑下去,扑扑落进水里
妈砰地关上门,对丁丁说:“小点声,干什么!”
丁丁踢了一脚爸和妈的床:“就不小声。”
妈看了一眼被丁丁踢脏的床架,说:“做就做一点,当成休息。”
丁丁冷笑一声:“你说得好,我这是最后一个寒假,你知道我苦夏,到六月就复习不进去了。到时候,是大家面子上下不来。”
爸爸在写字桌前抖着腿,他又是在写用真名发表的文章了,脸上思索得连汗毛孔都大傅来了,他用由于这笔名写的烂文章,从来都是笑嘻嘻地听着流行歌曲写的,连周峰的磁带他都有。
妈缓下来:“我不是明后天就能领新保姆回来了吗?那小博实在缺德。现在大过年的,到哪儿找保姆去。”
“我不管。她有什么了不起的呢,高中文凭也没有呢。”
爸爸那么一声低吼:“不要胡说。”
丁丁忽然笑了一下:“是啊,全是‘四人帮’不好,害得你们。”
爸爸转过身,台灯下那是张阴阳脸,显得很严峻的模样,他说:“你们这帮毛孩子,真是又骄傲又虚妄。”
妈一屁股坐在用由于的文章稿费买来的小摇椅里,说:“算了吧,你们家就是这样的,丁丁考大学了,十多年苦到关键时刻嘛,总不能在家侍候人呐,平时都是不干的,没见过你们家这么怀旧的。”
丁丁拉开门走出去。
自己房间里黑着灯,走廊灯照见抗美搁在床边的一双脚。丁丁看了一会儿,那双脚一动不动,仿佛很寥落,丁丁心里说:“我不管。”
第二天,第一次醒来,天没有亮,抗美起来,说是跑步去。第二次醒来,听见妈在厨房说着什么,还对抗美说:“丁丁那孩子太懒,我帮帮忙。”厨房传过来的声音使丁丁突然想到了王学明。干吗不去看看王学明?中学时代的那般钟情虽然大风一样刮了个精光,但还是心平气和的朋友,那次王学明跳级上大学,欢送会上,隔着许多瓜子许多糖,彼此不是互相望得沧海桑田一样吗?
干吗不去一次十一年半的圣地来看看老朋友?想着肚子里蹿出一句歌来:多少次天涯别离,今日难得又相聚。我的脸上挂着泪珠,那是流出的欢喜。丁丁哗地睁开眼,从赤裸裸的窗上,'奇+书+网'看到天上五花八门的太阳、阴云和灰白相嵌的模样,没关系。
吃了饭,换上红衣服红鞋,就出去。新的羽绒在红衣里悉悉地响,这是作为高中连中全班第一名的奖励。
坐在车里,看拥挤繁华又肮脏的市区渐渐甩到后面,这部分市区几乎没有见到过,街上由于白花花的阳光,晒出许多棉垫和棉被,空气里有股煤球和木片燃烧的气味。丁丁突然想起了宁歌,宁歌的家里,也有这样的气味,如果宁歌不死,如果当时不是自己当室长,恐怕永远也不会到宁歌家里。宁歌突然在初三自杀,倒使永远忙碌不停的丁丁突然记住了她。她当时就睡在宁歌的对面床,那天,是一个心情最不好的星期一,知道宁歌跳楼自杀了,晚上大家看着宁歌洞开的蚊帐,都不敢做声。后来,大胆的跳下床替她合上蚊帐,丁丁居然能听见宁歌在蚊帐里翻身的声音,那时她吓得一阵阵哆嗦。按理说,一块生活过的人死了,该是悲伤,而不是惧怕。丁丁不,她紧紧地挤在墙里面那堆书里,她很早就模仿大学生的样子,靠墙的床里头,堆了些书,那些书脊咯疼了她,她总觉得,宁歌会突然撩开蚊帐坐起来,走过来,对她说些丁丁感觉到了,但猜不出内容的话。
那是些什么呢?
为什么死呢?
丁丁有时想起,有时忘记。但这个宁歌的疑问,一直像心里的一块礁石,竞赛啦,高分啦,代表学校会见外宾啦,当它们统统地过去了,这块礁石便重新露出它丑陋的样子,上面长着许多柔软的海草和尖利如刀的海领子,因为从来没人到过那儿。
南方的冬天,一旦有了太阳,万物都像从死睡中突然醒来一般,风呼呼地从脏脏的窗玻璃缝里吹进来,天也突然冷得生动起来。早晨很空的郊区车厢里,有人嘘嘘地表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