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中学生三部曲-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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乐和热情、梦想才换取的啊。实在要影响的话宁可让他们尽情享受青春的影响,这对他们来说才公平。
我站起来,踏平小坟基,取出手绢来,手绢上一股股潮湿的土腥,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息。黑暗的树后天我又看见了黑裙女人,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看不见的水洼旁,猫一样的眼睛看着我说:“你活不到十七岁。”
我真的听到了她的声音。
1985.12.10.
北风扑打窗户,哗啦啦地响。何老师等晚自习的铃声过去以后,走上讲台,她悲伤但莫名其妙地看着宁歌空出来的位置。就要大考了,她又满嘴作疼,这次宁歌不是逃到影院里,而是跑到她不能去追的地方了。
她说:“大考马上要开始,怕误了复习进度,今天下午宁歌同学的追悼会没通知大家参加。你们大家都能考出好成绩,我相信这也是宁歌同学对大家最后的希望。如果不是社会和家庭的原因,她今天也会坐在这儿复习,准备直升。”
庄庆哇地哭出了声,何老师感到有一滴烫烫的眼泪打在眼镜上,溅到眼窝里。朦胧中她看到陆海明乘别人不注意飞快地抹去鼻子上的什么。
何老师请全班同学起立,为宁歌同学默哀三分钟。她眼前森森站起一班高大起来丰满起来的同学。她实在不明白宁歌凭什么要自杀,生活在龙中,在她这连年都是模范班主任的班上,又不是不关心她,何老师能说她在宁歌身上花的精力最多了,可她竟毅然决然地死了。
丁丁哭了。王学明哭了。渐渐教室里响起了抽泣。
第二天,每个到教室来的老师都看见在宁歌空下的课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的白色花圈。
1985.11.10.
一早妈妈端来一碗排骨面,说:“你十五岁了。”排骨油汪汪的,好看极了。虽然没有新衣服和蜡烛,但我还是高兴的。妈妈又拿出二十四元钱,说:“拿去交吧,老师大概又要催命了。”我笑笑没说话。
妈妈今天总想和我说话,我用破布擦鞋时,她站在一边默默地用心地打量我,我装没看见,我可真怕她问什么。
趁她不注意我走出家门,来到早晨干净又很安静的马路上,秋天的阳光好像是一些清脆的声音,干净又快活!死的念头一下甩得远远的!
他站在灰色的灯柱下,显得人又瘦又高。江边净是一对对的恋人,走在中间,我很害羞,他一声不吭地把我领到一段没有树也没有堤的江岸,江水扑打着几块大石头,显得很野,很安静,不远的地方停着一条船,有个穿红衣服的小姑娘在船舱里爬进爬出。这时候他才说:“怎么样,不难为情了吧?”
我惊奇地看着他,他怎么能知道我心里想什么?他说:“你脸红过一下。”我抬头看看他,他正斜下眼睛来显得很温和又很聪明地看我,我感觉脸又红了,说:“热也会红,风吹得厉害也会红。”他笑了,过了一会儿说:“因为我也觉得很别扭,是看他们好还是不看好呢?”对极了!
我们俩笑起来,我听到自己的笑声了,那么响,连我自己也吓了一跳。
他要给我照相,这是他这次赚了钱新买的照相机,他说很棒,我这才发现他背了一个很重的大包,里面全是红镜头黄镜头,大约他准备大显身手了。我就是不愿意照,彩色照片很贵,我不想让他花钱,花了钱我用什么东西还这人情呢?他默默看我,打开盖的镜头像遗憾的眼睛一样看我,又生气又无可奈何。我说我就不。
从来没这样娇气地对别人说过话。说话的时候我才体会到做一个这样的娇姑娘实在心里是甜甜的。因为只有在明知道有人愿意宠爱自己的时候,才会这样说话。对妈妈就不敢这样。他笑了,说:“让你妈妈爸爸惯坏了,真厉害。”我说:“暧!”
看他把照相机放进包里,我又觉得他挺委屈,白白背来。我拉住他:“我给你拍一张。”他又高兴起来,咧开嘴的时候,我闻到一股烟味,我不像电影上那些女人横竖都要反对男人吸烟,我喜欢看人吸烟,这多像个男人!在镜头里我又看见他,宽宽的额头,肩膀很宽,真漂亮!他一定以为我没注意到他的眼睛,他也正在打量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彩,从来没人这样看过我,我晕乎乎的,又高兴又害怕。他问:“怎么不拍?”我一下慌了,以为他看出我在打量他,我连忙说:“你没到最佳表情嘛!”他奋力笑笑,我按了快门。这是我第一次,在一个男人的眼睛里感到我长大了,长得很高贵很纯洁。
他接过照相机的时候碰到我的手,我心为这小小的接触狠狠震了一下。他很快地瞥了我一眼,埋头装照相机。过了一会儿,他才说:“我要把这张照片放到最大,挂在小屋里,还记得我那铁皮小屋吗?”
我点点头,他以为我忘记了,怎么会!他说:“我把它漆成绿的了。”
那一定非常美,浅绿的尖顶小屋!可惜我看不到它,如果我还能坐在里面,和他一块听外面风声,看竹林里的缕缕阳光和山谷里浮上来的朵朵白云,多么好啊!
抬起头,看到他一动不动地看我,我有点窘,赶紧说:“干啥?”他说:“我后来一路过崖,就觉得你在那儿,傻乎乎地看着云雾。”我不敢再看他,装着去注意那条船,红衣裳的小姑娘又爬出来了,拿了一张红玻璃纸盖在脸上看天。江上远处有一个东西白乎乎地飞过来,定睛~看,才发现那就是在许多诗里看到过,但从来没真的看到过的海鸥啊!我拉住大青蛙叫起来,多么美丽的鸟儿啊!那翅膀就像古代舞女的两只长袖。突然我背上掠过一阵舒服的热流,一直冲到脸上,我的手被他紧紧握住了。他轻轻说:“你冷了。”他木知道我是紧张。害怕的紧张、高兴的紧张。多少次我想念和渴望过这个时刻,它终于来了。我明白自从看到大青蛙,我心里直冒泡泡的那莫名的骚动,便是要把手放在他宽大温暖的手里,让他把我的手整个捂起来。我觉得他的手使了使劲,我愈发不敢看他,但又怕他知道我心里的喜欢和害怕,笑话我封建,笑话我对拉拉手也认真。我命令自己显得不在乎,但我又不知怎么办好。我昏头昏脑地说:“这次统考我考到前十名。”说了这话,我才乘机抬头来看他,他信任地对我笑笑:“我早猜出你能考第一名。”
那小姑娘又爬进船舱里去了,空荡荡的甲板上停了一只海鸥,这才发现它是浅灰色的,就像我在水洼边看到那黑裙女人画的第一朵云。漂亮极了。
他手心里出汗了,我也出汗了,真想擦一下,但又舍不得松开手。
很快到了中午,我要回家,大青蛙说:“就陪我在外面再玩一会儿吧,我还没给你庆祝生日呢。”
我听不得他这央告,点点头,他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握。我们拉着手走到一家大饭店门口,门口站了许多打扮得好看极了的人,大约有好几个是新娘,不知我将来当新娘时能不能长得像她们一样美丽。但我绝不会愿意,也没有这胆量站在饭店门口让大家都来瞻仰。大青蛙要进去,我不愿意,这得花好多钱!我最恨那种和男孩出来玩是为了花钱的女孩。我如果有钱,宁可全部是我出。但这怎么和他说?他又拉了我一把,路边有人看我们。我只好跟进去。坐在雪白雪白的桌布旁边,我心里很不自在。大青蛙轻轻拍拍我放在桌上的手:“真高兴,我从来没这么高兴过。”
我看看他盛满笑容的眼睛,实在不忍心再说什么,也对他笑。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花一样,慢慢地,不可阻挡地开了。
1985.11.25.
十五天十五夜,宁歌处在迷狂状态。每天她都到门房老头那儿去找信,但始终没看见有绿笔写给她的信,有几次实在忍不住了,庄庆向何老师开出门条,整整一下午一晚上等在车站,数到一百辆公共汽车靠站,始终没见那瘦而高的身影,渐渐地,她忘记了他告诉她十五天内要办货不到学校来找她的话,等待从甜甜的回忆到自卑的怀疑,最后,愤怒而感伤,看到最后一辆汽车甩着空荡荡的车厢开过路灯驶远,她哭了,在初冬的寒风里抱着肩膀走回宿舍,她没看到早早披上棉衣的看门老头一直目送着她,路过大厅时,宁歌起了一个誓:再来也不理他了。如果他真喜欢自己,为什么十五天不来一次也不写信?宁歌绝望地想。她背起了一份难以胜任的沉重感情。
好几个晚上宁成怎么也睡不着,她听着伙伴们长长的安静的呼吸声,偶尔庄庆磨几下牙,偶尔走廊里传来起夜的同学重重的睡意朦胧的脚步声。她想象了许多种他们再见面时他的表情,总是冷冷的,和她隔得好远。这些天的深夜静得连风都没有,充满了已经过去的夏天的那种清爽温暖,这是夏天遗留在大地深处的阳光,使人回忆四季中最美丽是浪漫的夏天。宁歌听到泪水打到枕头上的声音。
宁歌在下午第一节课上睡着了,被暴怒的何老师推醒的时候,留在她脑子里的最后一个决定是把妈妈给的二十四元钱再保留最后一天,如果他来了,她一定要请他吃一顿饭。在老师的目光里她温柔而忧伤地想:无论如何,他给她带来过她做梦都不曾想到过的快乐,她爱他。
宁歌的心变成了一片开满罂粟花的田野,那花红得怪诞热烈,蕊却黑得不祥,开得竭尽全力,像无声的嚎叫。
晚自修。因为夜色清凉,宁歌把教室里的窗子打开了,教室里隐隐飘浮着草和树最后的清香。这气味使宁歌心里一动一动。
何老师站在讲台上,她今天用夜自修和班上女同学谈谈少女的向往。她说自己用一生的体验准备这次谈话,灯光里她的皱纹全不见了,像心里有一束明亮的火,使她的疲倦的脸突然年轻而振奋。宁歌第一次有了一种依偎到老师那儿去的愿望。她发现班上的男生在对面林地里遥遥张望着。
何老师说白马王子是每个女孩子将长成女人的时候的最美丽的梦,她真心实意地向女孩子们祝贺,祝贺她n]迎来了一个女人诞生的时刻。从这以后,大家都将感到人间有一种爱情,能追求到它,是非常幸福的事。
丁丁突然问了一声:“老师你有吗?”
何老师摇摇满头白发:“没有找到。
女生们都愣住了。从来没有大人这样坦诚地向她们诉说失败,宁歌很想去抚摸何老师满是皱纹的双手,~个不幸的女人的手总是干燥而饥渴的。
何老师说:“所以我非常希望你们不要再像我一样不幸,在一切都只有美好的梦想的时候,千万要小心保护自己的这种感情,珍惜着它,这也是珍惜你自己一生的幸福。”她看看坐着的同学们,在她眼里,每张脸都是一个人生的开始,都是她多少次幻想的自己可以重新开始的那个时刻,她说:“如果大家相信老师,我可以作为一个年长但丝毫不权威的朋友分担你们的苦恼和快乐,或者秘密。我一定尊重你们如同尊重大人一样。你们也许不知道,大人有时候很真心实意想帮你们。”
晚风拂动了何老师的白头发。宁歌怜惜地想,不知道这白发里有多少遗憾和忧伤,她想自己绝不会让老师伤心的。全班的女生都静静地看着何老师,每颗心里都有一种安宁,感到有一只温和有力的大人的手在扶着她们的胳膊,让她们安全地渡过十五岁这湍急的小河。这在大人只是回忆,但在孩子就是一切。
这一节晚自修,很遗憾只是一个从未发生过的幻想。
这天宁歌从车站回校时,发现一只黑得古怪的老猫从柳树边一蹿而过,差点把宁歌绊倒。
1985。11.25.
黄昏时分,办公室里只剩下何老师一个人。她十分喜欢坐在空荡荡的大办公室里等待天黑。从年轻到现在,一直把在办公室和教室里忙碌当作最愉快的事,工作着是美丽的啊。看到往昔的学生受到社会的尊敬,成为有名望的人,很愉快很幸福。她靠在椅背上满足地闻教师办公室那种特殊的淡淡石灰味。
这时门突然被推开,推得这样猛,以致门撞着门背后的脸盆,咣地一响。从来没有人这样推过门。何老师从玻璃板下压着的学生照片上收回眼光,心还泡在满足里,希望里。吓了一跳。
宁歌在门口愣了愣。自从礼堂的事发生过以后,宁歌和何老师从来没这样眼睛对眼睛地交换过。宁歌忍了忍,猛地摇了一下脑袋走进来,满脸渐渐升起掩盖不住的焦急。她轻声请何老师开出门条。何老师只是看着她,在她面前,这个固执得很可恨的女生从来没这样失过态。宁歌说妈妈打电话来说可以回家拿钱了,工资单到手了。何老师说天晚了,明天再说。宁歌沉默了一会儿,说:怕明天拿不到了。
何老师只是不说话,她打开台灯,看着宁歌。她年轻时爱看苏联电影,很佩服捷尔任斯基那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她从此也十分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