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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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思任目光下移,瞥了张原一眼,这少年神态恭敬,静候他发话,王思任微微摇了摇头,说道:“你果然用功,且有妙悟,你对八股还有哪些领悟,说来给我听听。”
张原哪敢再多说,恭恭敬敬道:“学生全靠先生点拨。”
王思任冷冷道:“这么说你是极善举一反三的了,我说一句你倒能说三句。”
张原额角见汗,不敢出声。
王思任暗笑,心想:“板着脸吓他这一下也够了,这也怪我自己戏言在先,当然,这譬喻着实精当。”放缓语气道:“少年人戒之在色,你还没到十六岁,耽欲伤身,这修心养性的功夫不要废了。”
张原真有点跳进黄河洗不清的感觉,他怎么就成了好色少年了,也无从分辩,只好唯唯受教。
王思任对张原虚心诚恳的态度比较满意,开始施教道:“万历之前,破题多用三、四句,万历初年以来,破题只能用两句,破题切忌连上犯下,语带上文称连上,语侵下文为犯下,破题贵在流利、贵在大雅、贵在古律、贵在自然,大题之破贵在简括雍容,小题之破贵在圆融灵巧,县试、府试也就罢了,道试以上,考官都是八股名家,识见犀利,一眼就扫到这破题二句,这两句若醒目中意,那么这篇时文十之八九就能过,破题平淡,后面写得再如何花团锦簇,也容易被阅卷官错过——”
这是八股名家经验之谈,极富真知灼见,靠自己揣摩领悟哪能见得这般分明,张原静心倾听,不知不觉就闭起眼睛来,这已成了他的习惯,却又猛然醒悟谑庵先生不比范珍、詹士元他们,哪有学生在老师面前闭着眼睛听讲的!
王思任见张原刚闭上眼睛又突然睁开,他听说过张原过耳能诵的传言,笑道:“无妨,怎么方便记忆就怎么做。”又说了一番破题的要领,最后道:“这破题说着容易,真要一个题目摆在面前要你破、要破得圆融灵巧岂是易事,我先教你破四书小题,但这有个先决,四书倒背如流还不够,还要能聚能分,所谓能聚能分,就是信手从四书中摘一句,比如夫子说‘巧言令色,鲜矣仁’,你就得把四书中与这句意义相近的其他句子全部背诵出来——我给你三天时间,三日后我来考你。”
王思任说罢,径自回内院了,他有两个书房,前院这个书房用于接待外客,现在就让张原在前院书房学习。
《大学》、《中庸》、《论语》、《孟子》这四书是有意科举者必须熟记背诵的,不计朱熹注释的话,《大学》和《中庸》不过几千字,《论语》一万多字,《孟子》篇幅稍长,三万多字,对张原来说,连朱熹的四书集注他都能随口背诵,这五、六万字原文当然更不在话下,但正如王思任所说,死记硬背没有用,必须聚散随意,这就要求张原必须一句一句去梳理、去整合、去辨析,八股文耗费心智,由此可见一斑。
四书早已熟记于心,倒也不用翻书,张原就那样老僧参禅一般坐在书房的大椅上,每半个时辰就在书房里来回踱几步,然后又坐回椅子上默学深思。
小奚奴武陵坐在书房外的一条小杌子上,随时听候少爷的吩咐。
临到午时,王管家来请张原主仆用饭,饭菜用食盒盛着已经送至西厢房,有鲜鱼、有咸肉、有时新蔬菜,饭是绍兴的花白米饭,很是可口。
用罢午餐,武陵将食盒送回厨下,张原又回前院书房来回踱步,默默梳理四书义。
武陵无聊,王家的僮仆他又不认得,没人和他说话,百无聊赖剥橘子吃,见少爷面前的茶盏干了就去厨下给少爷端一杯热茶来。
未时末,王思任从内院出来,先走到书房这边,武陵一见,赶紧起身,正要叉手唱诺,王思任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声,朝书房里看了看,张原闭着眼睛默坐在那里,若不是搁在书案上的手会时不时会叩击一下桌面,都会让人误以为他坐在那里睡着了。
王思任笑了笑,带了两个僮仆出门赴约去了。
午后时间漫长,武陵无所事事,坐在书房外打盹,没发现自家少爷正遭人偷窥——
一个容貌俊秀的少年公子蹑手蹑脚走到书房边,先看了一眼坐在小杌子上打盹流涎的武陵,皱了皱鼻子,转头望向书房里面,见张原闭着眼睛坐在那一动不动,等了一会,还是不睁眼也不动,这少年公子便悄悄移步进房,隔着书案与张原对坐,也是一动不动,当然,清亮双眸却是睁得老大——
张原正在梳理四书中关于夫妇之道的相关语句,什么夫妇之愚,可以与知焉,什么夫妇之不肖,可以能行焉……鼻间忽然嗅到淡淡的脂粉香,睁眼一看,“啊”的一声惊呼,站起身来——
书案那端的少年公子见张原受惊的样子,不禁“嗤”的一笑,起身拱手道:“张兄莫惊,是我。”
张原心道:“我正是因为知道是你,我才惊。”拱手还礼道:“哦哦,原来是王兄,在下正苦思默想四书义,请王兄不要打扰,不然谑庵先生会责骂的。”
这王姓少年,不,王姓少女在自己家里显然还要活泼一些,说道:“不要紧,我爹爹去延庆寺了,老和尚请他吃斋饭说佛法,一时回不来,我和你说说话——”
张原心里叫苦,西厢记这出戏可不好乱演啊,这是晚明,不是四百年后,少男少女不好随便说话的,说道:“抱歉,在下没空陪你闲话,学八股要紧。”
张原口气有些生硬,这王姓女郎却不以为忤,反而深表理解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要和一个姓姚的秀才打赌是不是,可你这样临死抱佛脚来得及吗?”
临死抱佛脚,这个形容得好,张原无奈道:“怎么说也要抱抱啊,我这不是在刻苦学习吗。”
王氏女郎热心道:“若是规定好题目的,就请人代笔——”
张原道:“这不行,临场出题的。”
王氏女郎道:“那就没办法了,只有靠你自己了,我爹爹今日教你学什么?”
张原便说谑庵先生让他梳理归纳四书义理,没想到这王氏女郎“嘿”的一声道:“我就知道爹爹要来这一套,以前教我阿兄也是这样,其实我爹爹早已梳理得极完备了,你等着,我去给你把我爹爹的手稿拿来。”转身风一般的就去了。
武陵揉着眼睛进来道:“少爷,方才那人是谁?”
张原只好答道:“王公子。”
武陵想起来了,说道:“哦,是上回在砎园遇到的那个王公子是吧,难怪眼熟,走得这么快做什么,倒吓了我一跳。”
第七十一章 婴姿
不须一刻时,那王氏女郎就又来了,走得急,面色泛红,微微气喘,将一卷厚厚的书册递给张原道:“这就是我爹爹辑录的四书提要,专门针对写八股文的,你看看。”
张原接过那沉甸甸一卷书册,见封面没有题鉴,翻开一页来看,王思任精丽的小楷赏心悦目,不禁赞了一声,再凝神读了两页,叹服道:“熟读此书,四书义这种小题的破题就可迎刃而解,这简直就是科考秘笈啊。”
王氏女郎笑道:“这书我都看了,不是我大言,我若是现在去参加童生试,中个秀才怕也不难。”
小奚奴武陵舌头“嗒”的一声,表示惊叹,也有点不信。
王氏女郎斜了武陵一眼,说道:“你先出去,不要妨碍我与你家公子说话。”
武陵退出书房外,坐在小杌子上剥橘子吃,心想:“王可餐姓王,这王公子也姓王,看着都象女人。”
张原翻看了几页,将这书册递还给王氏女郎,说道:“这个我不能看,谑庵先生会责骂我的。”
王氏女郎瞪大眼睛道:“不是吧,你这么迂腐古板。”
张原被她说的笑起来,解释道:“谑庵先生让我自己梳理领悟,而没有把这书册给我照着背诵,这绝非先生吝啬藏私,而是自己梳理出来的能领悟得更深刻,照着背诵看似进境快,其实欲速则不达。”
“奇哉!”王氏女郎叹道:“我爹爹当日也是这么对我阿兄说的,可是你十月底就要与姚秀才赌八股,事急从权嘛。”
张原微笑道:“多谢关心,不急,还来得及。”
王氏女郎盯着张原看,半晌道:“那我可不管你了,你自己用功吧。”
张原以为她说完就会走,不料她还坐在那里,还说:“用功啊,我看着你用功。”
张原哭笑不得,说道:“王兄,你这么看着我,我怎么能专心用功。”
这王氏女郎道:“奇怪了,你以后入县学、入国子监,难道都是一个人闭门学习的?”
张原无语。
正这时,一个青衣小婢慌慌张张跑来,开口便叫:“婴姿小姐,夫人找你呢,你快回去吧。”
门口的武陵“吧嗒”一声,手中剥了一半的橘子掉在地上,目瞪口呆。
本来好整以暇端坐着的王氏女郎那张粉脸通地一下就红了,也不敢抬看张原,离座转身,足不点地似的飞快走了。
张原耳朵尖,隐隐听得这位王婴姿小姐在低声骂丫头,不禁笑了起来,心道:“这下子露馅了,她以后不好意思再出来了吧,这样最好,我可不想对不住敬爱的王思任老师。”
武陵拣起地上的橘子,走过来道:“少爷,这王——”
张原双眉一扬,道:“不许对别人说起今日之事,谁也不许说,若传出去,我就揍你。”事情一经传扬就会变质,流言蜚语就来了。
武陵忙道:“小的哪敢,小的一向守口如瓶,少爷放心好了。”见少爷闭上眼睛想书了,他便退出门外,依旧坐在小杌子上,浮想联翩,连手里剥好的橘子都忘记吃了——
武陵虽是个家奴,但自幼陪着少爷读书识字,肚子还是有几滴墨水的,最近几年西张那边又经常搬演戏曲,《西厢记》啊,《牡丹亭》啊,武陵都看过,《西厢记》看了好几遍了,今日见这王家小姐女扮男装跑到少爷这里来,武陵油然想起了《西厢记》,在武陵看来,“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隔帘花影动,疑是玉人来”这诗既好懂又有风情,实乃好诗,比什么“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妙得多,而现在,自家少爷似乎要与这王氏小姐上演真真实实的《西厢记》,这让小奚奴武陵兴奋且无比期待,转念一想:红娘在哪里,红娘呢?
此后三日,小奚奴武陵时刻期待着好戏上演,但让他失望的是,那个王婴姿小姐一直没再出现,少爷也总是闭着眼睛想书里的事,武陵心想:少爷这老是闷在书房里读书多没意思啊,怎么和戏里演的不一样啊,是因为没有月亮吗?嗯,月初是没有月亮,再过几天就会有的,只盼不要落雨——
……
初四日午后申时,王思任到书房来了,这三天他对张原基本上是不管不问,但张原的默学苦思他是知道的,虽说三天时间要梳理贯通四书实在有点勉为其难,但张原不能以常理度之,谁让张原年少气盛与那姚复立下赌约呢,所以张原必须在三日内做到这一步,不然,十月底前写出清通的八股就是痴人说梦——
张原见王思任进来,赶紧起身侍立。
王思任坐下,看着张原,问道:“尚能贯通否?”
张原恭恭敬敬道:“请老师提问。”
王思任笑道:“胸有成竹啊,好,那我问你,四书里提到的仁,有几处?仁有几种析义?”
张原从容不迫,一一答来,尤其是对仁与富贵、仁与礼乐、仁与君子小人的辨析尤为入微,王思任听得捻须微笑,又择其疑难精深处,问答半晌,王思任点头道:“敏而好学如此,真是读书种子啊,哈哈,启东先生可是在盼着你输给那姚秀才。”
张原道:“老师想必也知道那姚生员的劣迹,学生也是借赌约之机激励自己勤学上进,顺便为乡梓除一害岂不是好。”
王思任那日听张汝霖说过,张原另有良策胜那姚复,这八股张原本来就是要学的,便道:“你既已融会贯通,那就可以看看我辑录的一部四书笔记了,对于四书小题的破题论述颇精,读后对于四书义小题八股,无论如何出题都能应对自如。”转头对门边侍候的小僮道:“去内院书房,在乙字号书橱,取我那部封面无字的笔记来。”
小僮应声去了。
张原却是心里叫苦,那部四书笔记就在这书房里,前日王婴姿小姐匆匆离去并未将这部书册带走,他也没有翻看,随手放在一边,现在王思任让小僮去取,哪里取得来!
此事颇为暧昧,一时不好解释,张原正在琢磨说辞,那小僮回来了,禀道:“老爷,没有找到那部笔记,小奴把乙字号书橱都找遍了,就是没有。”
王思任摇了摇头,对张原道:“稍待,我亲自去找。”起身欲行——
张原忙道:“老师且慢,学生有话说。”
张原没有什么话说,只是把那册四书笔记捧了出来。
王思任愕然,问:“怎么会在这里,我前日都看到在内院书橱中?”
张原道:“是初二日午后王公子拿来给学生看的,学生并没有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