荏苒年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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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便的话,我能不能在这里等一下,等会儿见任教授一面,我一向仰慕他的学术造诣。”
任苒在幼年时期就已经习惯了从事法律专业的各类人士对父亲尊敬有加,不以为意地点点头,“好的。”
第十三章
任世晏走进酒店大堂,便看到女儿向他招手。
他今年五十二岁,依旧身材修长有型,风度翩翩,十分引人注目。他与荏苒已经大半年没有见面,眼前的女儿仍然清瘦,可是看上去精神不错,完全不同于自从她出车祸后,他数次去北京探望她,每次见面时她目光游离不定、神思恍惚的样子,让任世晏颇有几分意外。
任苒对父亲介绍身边的年轻男子:“爸爸,这位是田君培律师。”
任苒有着与父亲相似的面部轮廓,他们站在一起,旁人一眼便能看出父女血缘关系。不知怎么,这一点让田君培似乎觉得,任苒并没他最初想象的那样来历神秘,行踪飘忽不定。
“任教授,您好。我拜读过您所有的著作,以前还在北京听过您的讲座,很期待您参与公司法修改意见早日出台。”
任世晏当然早已见惯此类恭维,可是他清楚知道女儿一年多深居简出与世隔绝的生活状态,完全没想到她在这个城市会有认识的人。他与田君培握手,不免上下打量一下他,笑道:“难得已经执业的律师会关注这样纯理论性的研讨。”
“爸爸,你先上去放行李,我在下面等你。”
任世晏答应一下,对田君培道声“失陪”,先上了楼。
田君培便对任苒说:“任小节,我不打扰你们父女会面,先走一步,不过你的手机停机了,以后怎么联络你?”
“我会在汉江市住一段时间,换了本地的号码。”荏苒将号码告诉了他。
“任小节不回老家了吗?”
任苒对他的探问有些意外,不过仍然笑笑,“突然对这个城市有了亲切感,不过我爸爸大概会和意外。”
田君培点点头,“有时候喜欢一个地方的确不需要理由。再见。”
田君培走后,任世晏很快下来。
“田律师呢?”
“他有事先走了。”
“你们认识多久了?”
“刚认识,不算熟。”
“陈总在Z市待了近一周才走,”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女儿,“你是在躲他,才不肯回去吗?”
任苒摇摇头,“爸爸,我给他发了一份邮件,告诉他不用再找我,他应该似乎接受了我的解释。我目前暂时不打算回Z市,已经托中介找好了房子,前天刚搬过去,准备在这里住一段时间。”
任世晏疑惑地看着她:“小苒,我一直以为你不喜欢这个城市。”
“这里不错,房租不到北京的三分之一,物价低,节奏悠闲,我做兼职翻译,有一点儿收入,接下来我打算再找一份工作,维持生活没问题。”
如此正常的生活状态却让任世晏更加不安,他注视着女儿,欲言又止,任苒完全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走吧,去我住的地方吃饭。”
任苒将任世晏接到了靠近华清街不远处她刚租下的房子。这是一个由几栋高层公寓组成的小区,她租了位于28楼的一套一居室房子,装修简洁,设施十分齐全。
搬进来没几天,任苒已经收拾得井井有条,除了购置生活用品外,还买了一点小装饰品。茶几上摆着一个透明的浅口水晶碗,里面放了一大捧带着绿叶的栀子花,洁白的花瓣上沾着水珠舒展着,散发出一阵阵怡人的清香。可是到底看得出客居的简单将就,任世晏想到女儿从前在Z市时的房间,被她母亲布置得精致舒适,心里不能不有些难过。
任苒早就采购好了食物,煲好了汤,很快便准备了三菜一汤摆上小小的玻璃餐桌,父女俩对坐着,任世晏吃得赞不绝口。
吃完饭后,任苒到阳台上,指点着给父亲看,“小区封闭管理,物业不错,那边步行十分钟是一个公园,环境很幽静,适合散步。穿过一条街就有一个大超市,购物也很方便。”
任世晏仍然无法放心下来。
“小苒,你和陈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突然离开北京?”
任苒的手在空中停滞了一下,收回来掠一下头发,“爸爸,过去一年多,他很照顾我,但我不可能一辈子让他那么照顾下去。我早就是一个成年人。任性那么长时间,已经很过分,现在是时候好好生活了。”
“我看的出来,他是爱你的”
“爸——”任苒呵呵笑了一声,“你忘了吗?以前我离家出走,跟他同居,你到广州劝我回家时对我说,祁家骢并不一定爱我。虽然他现在叫陈华,不过你应该跟我一样清楚,他还是他。”
任世晏没料到她提起如此遥远的往事反驳他,一时竟然无言以对。
“进去坐吧,外面太热。”
任苒关上阳台门,请父亲坐下,给他端来一杯茶,“我知道你总想有个人爱我,好好照顾我,你才能放心一点。没事的,爸爸,我一个人生活也能照顾好自己。”
任世晏叹扣气,“这么多年,我并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从你去澳洲留学开始,你就是自己照顾自己,去年你出了那么多的车祸,我本该把你接回身边的。不过,当时方平跟我……有了很大矛盾,我怕把你接回Z市后,反而会干扰到你的治疗,只好把你留在北京,你不怪爸爸把。”
任苒没料到父亲会直接讲起他的第二次婚姻出现问题。她摇摇头,迟疑一下才说:“我不是已经好了吗?别说那些事了。爸爸,你和季律师……”
“我们相处得很不好。我甚至跟他提出,与其这样下去,不如离婚。但她不同意。”
任苒并不祝福父亲的第二次婚姻,可也从来没希望过他们婚姻破裂,“既然她还重视婚姻,你们还是尽量好好沟通吧。”
“沟通?”任世晏摇头,“我们之间的沟通总能演变成争吵,她说除非我把祖宅过户给她,她才相信我有维持婚姻的诚意;如果要离婚,也得把那所房子给她,她才可能同意,还怎么沟通得下去?”
任苒大吃一惊,怔怔地看着父亲。
“那当然是不可能的事。房子是任家几代传下来的产业,我早说过要把房子过户给你,不可能给别人。不过你留学出去时,那里正面临重新规划,冻结了过户手续。后来你回国了,我每一次准备叫你回来办手续,她都认为我是蓄谋转移财产,必定要跟我吵闹不休,这件事就一直耽搁了下来。”
任苒的确向父亲提出过要求,就算他结婚,也不可以带季方平住进家里的祖宅,不过她根本不是从财产角度考虑,而是单纯不能忍受曾破坏她母亲幸福的女人占据他们一家人幸福生活过的地方。她没想到这一点成为他们夫妻的矛盾焦点,此时她有些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小苒,这事跟你完全没关系。我和她的婚姻,从一开始就有很多问题,我愿意息事宁人,主动去把眼下住的房子写成她的名字,她还是不干,她揪住祖宅不放,只是借题发挥而已。”
“那现在怎么办?”
“要不是不想弄得满城风雨,我早就分居图个清静了。”
任苒知道,父亲现在担任着Z大的法学院院长职务,又是全国政协委员,名声早已经不限于专业领域。以前他在没担任要职时就曾传出婚外情,不得不远走他乡避风头。如果在年过五旬以后,第二次婚姻破裂,对他名誉的损害不可小觑。
她只是苦笑,“你们……婚外都恋爱了八年之久,好容易结婚,怎么婚姻反而这么不稳固。”
“我这一生,在感情问题上十分失败。”任世晏如同在法庭上总结陈词一般,给自己下了一个结论,“所以我更希望你能幸福,小苒。”
“幸福?”任苒重复着这个词,“我的愿望没那么奢侈,能够尽量过得开心一点,充实一点就可以了。”
“小苒,我带来了一些东西给你,都是你妈妈留下来的。”
任世晏打开公文包,取出一个陈旧的木制首饰盒。他先打开首饰盒,先取出一枚金戒指,戒面镌刻着一个福字,“这是你奶奶带过的戒指,我跟你妈妈领结婚证后,奶奶把这个给了她。以前大家都不讲究买结婚戒指,这个能算吧。”
任苒一下记起,在她家的祖宅里,季方平曾得意地对她举起左手,亮出无名指上的一枚戒指,告诉她,她的父亲已经向她求婚。那个景象刺激得她险些做出前所未有的暴烈举动。将当时怀了身孕的季方平推下楼去。现在想起来,她心底仍有痛楚,伸手触一下那枚金戒指,什么也没说。
任世晏再取出一串施华洛世奇的水晶项链,细细的白色金属链子上悬着一个棱柱状蓝色水晶,周围镶了碎钻,“这是我第一次去香港时,在机场免税店给你妈妈买的。当时手头太拮据,只买得起这种人造水晶,不过你妈妈很喜欢。”
“我记得妈妈经常戴这条项链,”任苒几乎想跟小时候一样咬上一口,体验长存于她记忆之中的那份冰凉坚硬的感觉。可是那样大概会吓坏爸爸,她只能摩挲着延长链坠子上那个小小的天鹅标志,“小时候我喜欢扯着玩,妈妈总是嘱咐我要轻一点。”
“她不穿耳洞,平时最多戴一条项链。她说这条项链最好配夏天穿的裙子,后来这里掉了一粒碎钻,她心疼了好久。”
那个小小的缺失处在天鹅标志的尾部,并不显眼,如果不是任世晏指给她看,她不会注意到。
“这大概是我送给她最贵的一件礼物,拿第一本书的稿费给她买的。”任世晏又拿出一个黄金手镯递给任苒。这手镯放在掌心沉甸甸的,分量不算轻,上面镂刻着工艺复杂而精巧的龙凤呈祥图案,“那个时候只流行24K黄金,买回来后,她说她喜欢,可是我只感觉她觉得觉得这东西又贵又俗气,几乎从来没见她戴过。”
任苒确实没法将这个手镯跟妈妈联系起来。
任世晏喟然叹道:“想想看,你妈妈没对我提过要求,我给她的实在太少。”
“妈妈一向不在乎这些物质方面的东西,她……”
任苒蓦地打住。当然,她母亲最在乎的是感情,是家庭。可是她离世时,她努力维系的家庭只保持着名义上的完整,她的婚姻千疮百孔。想到这一点,任苒的眼底顿时酸涩难当。
“怎么突然想起拿这些给我看?”
“你妈妈的遗物,由你来保存最合适。”任世晏合上首饰盒,“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你,小苒,你再怎么恨我,我都无话可说。”
她怎么还可能恨她?跟前坐的这个男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虽然仍腰背笔直,风采不减,却也初现苍老之态,鬓边有了丝丝白发,婚姻面临失败。任苒无法再去质问、责备他。她伸手接过首饰盒,郑重地说:“爸爸,我会好好保管这些东西的。”
“以前你问到我为什么要背叛你妈妈,我说过等你长大了,你才会理解感情这件事很复杂。”
“我想过很久,爸爸,比如感情为什么会有变化,婚姻为什么不能永恒……听着很幼稚是不是?不过当时的感情就是不把这些问题弄明白,简直就没法好好活下去,后来我跟你说的一样,长大了,只能接受这世界不是非黑即白,感情也不是非此即彼,不知道这算不算理解了感情的复杂程度。”
“你妈妈是无可挑剔的好妻子、好母亲,她温柔、贤淑,有牺牲精神,放弃了自己事业上的追求,一心支持我。我没跟其他同学一样,去当职业律师挣钱养家,也没有在教书之余去做兼职律师赚外快让她过更舒适的生活,而是一直做清贫的理论研究工作,在当时经商气息那么浓厚的南方,我的收入算少的可怜,可她从来没抱怨,我不记得她曾苛求过我任何一件事。”
可是这样也没能阻止你开始长达八年的婚外恋。
任苒矛盾地看着父亲,她一时弄不清楚,自己到底是想听父亲讲下去,对母亲的生活了解得多一点,还是想回避揭开伤口,以免知道更多真相,唤来更多心痛。
任世晏陷入回忆之中。
“我跟你妈妈结婚以后,过了很长时间清贫的生活,不过也很幸福。后来,我们有了你,我在学术上取得了一点成绩。当然我十分满足,有时候甚至会想,我何德何能,配得上她这一全心全意对我的付出。”
难道真的像有的精神分析理论所说的那样,面对一个无可挑剔的女人,男人会有道德上的焦虑感,所以会选择出轨减压——任苒这一年多读的心理学方面的专著实在不少,心里一下闪过这个念头,然而,套用这样的理论分析父母的感情,她马上有强烈的不适,不愿意再想下去。
“我想过要尽力回报她,让她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不过,我到底只是一个自私的男人,的确并不配她那样对我。人到中年,最初只是一念之差,我放纵了自己,后来……就渐渐难以摆脱,甚至习以为常了。”
“爸爸,”任苒紧盯着任世晏,哑着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