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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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那个翠绿的小佛像,不识人间烟火般地咧嘴大笑。他想起结婚那天,外公说的“金刚钻”、“焦木炭”。
他盯着那个佛像看了好一会,终于拉过那条系着佛像的手臂,慢慢地放进被子里,又替她把被子塞好。
向晓欧的抽泣声突然从羽绒被那端传过来,越来越响。她在抽泣声的间隔中抱住他,“鉴成,你不许离开我…不许离开我!”
她把他抱得紧紧的,哭得撕心裂肺,鼻涕眼泪一把一把,几乎让他喘不过气来。
那天以后,他再没戴过那条Marks&Spencer领带。两月份从欧洲回来后,很快接手一个新项目,和洛杉矶分公司一个组合作,项目有一定难度,但也引人注目,看着机会不错,做好了升职希望很大,他费了一番心思才争取过来的。
这一回,向晓欧挺满意,“照这样的话,再过两三年,说不定你也能弄个外派。”
当时已惘然(154)
汤骥伟已经外派去了香港,之前几次三番打电话来同许鉴成商量,“工资比现在高百分之三十,又有津贴,税交得低,能存不少钱,将来小孩子上学受中文教育方便,海鲜蔬菜水果都很便宜…不过那里房子特贵,一套70平方米的公寓据说就要四百万港币,所得税少交了,全搁在房产税里…要是赶上前几年房地产低谷的时候就爽了,那时候买个房子,到现在翻倍都说不定…话说回来,加州的房市也是个大泡沫,不是破不破,就是等着看什么时候破,能卖的话趁机卖了房子也不错…可要真去了香港,我老婆就要辞职,算算税后收入总额反而减少了…唉,算了,我老婆工作的话就得请人看孩子,也要花不少钱…可是香港菲佣工资又低又好用,一个月四千港币打倒,就算请广东阿姨也只要一万,比美国合算得多了…但问题是我老婆说她要跟过去就不想工作了…唉,老实说我这边再熬熬,也有升级的可能,这边的人脉到底熟了嘛…问题在留总公司,再往上升也有限…”他在鱼和狗熊爪子间只恨不能左拥右抱,基本上电话里都是他自己和自己在商量,“可是”了足足几个月,终于一咬牙,还是“Hong Kong; Hong Kong,和你在一起”。
他和向晓欧现在前嫌尽释,反而在电话里讲得起劲。谈完了,向晓欧轻轻叹了口气,说,“汤骥伟可真能混,退休之后的事情都计划好了。他说打算去香港,让老婆也工作,多存钱,早点退休,以后夏天到美国或者加拿大,冬天去澳大利亚或者新西兰。”说着,转过头来看看许鉴成,眼光里很有点感触。
鉴成淡淡地笑了笑,继续翻他的周末版纽约时报。现在他和这位童年好友之间的话题只剩下“你对下半年S&P走势怎么看”或者“现在买蓝筹股是不是好时机”之类,汤骥伟发展快得多,讲的很多东西他只有洗耳恭听的份,过几年或许连听都听不懂。他觉得自己和这位童年好友的距离是越拉越开了。
有些人天生是铁臂阿童木,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神机妙算,连赌场的老虎都得乖乖把角子奉送,两脚一蹬地,想去哪里去哪里,满世界都是选择余地,哪天小行星撞上地球,人类灭亡,他们依然从容不迫,因为已经早早办好了去天王星、海王星、冥王星的移民手续,只是遗憾‘怎么还是留在了太阳系’,对了,月球护照肯定也有一本 …… 废话,那里税率低啊。
而有些人,或许命里注定只是个细胳膊细腿的金发小人,住在一个小小的行星上,天天忙的不过是三座只有自己膝盖高的火山,其中一个还是灭的。他厌倦了眼前的一切,希望看一眼外面的世界,还要想方设法借助季风,也不想想,还回不回得去。
“你也去学学高尔夫球吧?”向晓欧的声音传过来,她正在做孕期瑜珈,“你们那么多同事都会,再说,也不难学。”
“好啊,等我有空吧。”他翻完财经版,开始看体育版。
五月份,赵允嘉打电话来,说今年有空的话,打算来纽约玩一次。
“什么时候?”
“还没决定,可能夏天吧。”
是那次,他告诉她,向晓欧怀孕了。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笑了,“啊,是吗?”
“嗯。”
“几个月了?”
“七个月了。”
她没有问“怎么才告诉我”。他想,她会明白的。
她在电话那头静默一会儿,然后说,“恭喜你们了。”
“谢谢…要不…秋天来吧,那时候天气凉了,可以去附近看红叶…纽约有很多值得看的地方,自由女神像,大都会博物馆,帝国大厦,还有…”他口讷起来。
“七个月…”她轻轻地念着,突然说,“那你该给她洗脚。”
“嗯?”
“你给她洗脚吗?”
“…没有。”
“怀孕的时候脚肿,很容易痛,最好天天睡觉前用温水烫,光洗澡不够,要把脚泡在盆里,七个月的话,她肯定够不着自己的脚,够不着自己的脚就洗不到了,所以,你要帮她洗…再替她揉揉脚,那样的话,她会很舒服的…”允嘉的声音轻下去,淡淡地,柔和地,像是在教小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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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飞蛾围着台灯罩飞。许鉴成看着小飞蛾转了无数个圈,终于飞到窗口,却迎头撞上玻璃,弹开好大一段。
“我那个时候,脚大了整整一码,站久了就会痛,”允嘉还在电话那边说,“也要经常做做运动,这样,生起来不会太累…我那时老害怕做运动可能流产,其实只要小心,就不会的…”
“噢。”鉴成咽下一口唾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还是干干的。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
她问,“儿子还是女儿?”
“儿子。”
她笑了笑,“名字起好了吗?”
“Jared。”
“什么?”
“Jared。” 许鉴成放慢速度又说了一遍。那张卡片上虽然说Whatever you name me,事实上,他想过几个名字,向晓欧都觉得太普通,最后,她选中了这个名字,因其来自希伯来语,犹太人是最有钱的一族,而且有“统治者”的意思,中文名字叫“许捷仁”,取“杰人”的谐音。向晓欧对这个名字很得意。
“夹耳朵?”她在电话那头“扑哧”一声笑起来。
他也笑了,“对,夹耳朵。那就是我儿子。”
笑过之后,却又是沉默。那只小飞蛾卷土重来,却不长记性,又一次在玻璃上撞了个头昏眼花。它大概很纳闷,明明就是外面,怎么出不去呢?
许鉴成拿着无绳电话走到窗前,打开窗子,这一回,它反而迟疑了,在窗口慢悠悠地兜了好一会,发现果然通,才又精神抖擞地飞了出去。
“你要记得给她洗脚。”她肯定地重复一遍,声音里带点郑重,仿佛那是件十分要紧的事,“要用稍微热一点的水,洗的时间长一点。”
“我会的,”他说,又想起先前的话题,“今年秋天来纽约吧,我休几天假陪你们去玩…噢,你们…全家都来吗?”
“这个,”她愣了一下,“让我再想想吧,”过一会儿,又笑了笑,“我也就是突然想到,其实真走开两个星期,这边还挺不放心的呢。”她说他们又买下餐馆旁边一小门面,打通,把营业面积扩大一倍,店里跑堂的人手不够,又刚炒掉一个手脚不太干净的厨师,“喜欢赌马,警告过几次了,一点办法都没有。对了,鉴成哥哥,” 她带点得意,“Carnival开始盈利了,我以前跟他说三年之内能还本,他还不信呢。”Carnival就是允嘉的“嘉年华”。
“地方买得很便宜,就是装修都老了,我想等过段时间,有点空就把它翻新一下。”
工作,老公,老婆,餐馆,酒吧,布莱顿的游客,洛杉矶的差事,他们不知不觉又回到从前的谈话模式。去年底在希思罗机场的那回见面,好像没有发生过。
过一会,她说,“那次送你走,雾太大,我都没看见你到底坐的是哪架飞机。”有点像自言自语。
“嘉嘉。”
“嗯?”
“你记不记得,那次我送你出国,在虹桥机场,”不知怎的,这个积压在心底已经几乎被遗忘的问题猛然从唇齿间蹦了出来,让他的心砰然一动,“你过安检的时候,停了一小会儿,…你站在那儿没动,然后接着往前走,你那个时候…那个时候在想些什么?”他磕磕巴巴地问完,又觉得这样问有点可笑,那么短一个瞬间,她或许早就忘记了。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我是在想,我在想是不是应该再去一次厕所,”停顿许久,她的声音传过来,随后轻轻地笑了,“骗你的,那个时候,我在想,”声音突然严肃起来,声调却很温柔,“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后来再想想还是算了,因为我觉得,你肯定还站在那儿。”她的回答却证明了她也记得真切。
他的眼睛湿了,好久没敢开口,怕她听出声音里的变化。她也久久没有说话。
揣想多年的问题终于有了答案,却是那样的惆怅。
临挂上电话前,允嘉问,“你以后不大会来英国了吧?”声调又回复平静。
他停顿了好一会儿,终于说,“应该不大会了。”
“那你保重。”她说。
“你也保重。”
放下电话后,他去了海边,路上,他去7Eleven买了一盒红壳万宝路。周六傍晚,沙滩上星星点点散着游人,许鉴成一直走到远处崖边,找了块石头坐下。
海风隔着山崖吹来,落日把海面和云朵一起染得金红。五个小时之前,同样的太阳在英国的海滨曾经落过一次。
他默默地坐着,太阳已经没到水面之下,海风从不知哪里卷来一些细碎的话语:
“其实我爸看不看得起你根本无所谓,你又不会跟他过一辈子。”
“那我会跟谁过一辈子呢?”
再仔细听听,是从他自己心里。
“傻瓜,你想跟谁就跟谁。”他的心在说。
既然这样,他怎么把她给弄丢了呢?还一直丢到大海的那一边去。
刚才的电话打过,她明白他不会再去英国,他也明白她不会来美国了。
她要他保重,他也要她保重。
“我是在想,回头看看,要是你还站在那儿,就往回跑,管它三七二十一,把你抢过来算数,那你就归我了。”
又是一些言语在烟雾里随着海风淡淡散去。
他们把自己的青涩写进了对方的年轮。时间会过去,很多事都会过去,慢慢地结成琥珀,那里头,凝藏着生命永远的痛。
有些东西,用眼睛是看不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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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给向晓欧洗脚。她坐在沙发上做几个月来临睡前的必修课…… 听古典音乐,肚子高高地隆着,整个人陷入沙发,微眯起眼睛,两只脚搁在面前的一张椅子上,脚踝的确是比从前胖了点。许鉴成从浴室打来一盆热水,放在她的眼前,“泡一会儿脚吧。”
她睁开眼,有些惊讶地看着他。
他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泡泡脚会舒服一点。”
她把脚伸过来,先是脚趾掂了一下,然后慢慢地整只脚都浸了进去。
“烫不烫?”他问。
“有…一点点。”
“那我去加点凉的。”
“不用了,泡脚就是要热一点的水。”向晓欧往后靠在坐垫上,神色已经没有刚才的惊讶,脸色很柔和。
许鉴成蹲下身,也把手伸进水里,轻轻地揉着她肿起的脚踝。向晓欧从小腿到脚上的静脉血管一根根清晰可见,都变成蓝紫色,而且结成一个个瘤,有点惊心动魄。
“这个…难受吗?”他指着一个突出的血管瘤问。
她摇摇头,然后,或许是看到他有些吃惊,微笑着问,“是不是挺吓人?”
他也笑笑。
“是因为子宫压迫了静脉,血液不能顺利回流,积在静脉里。我开始的时候自己也吓了一跳,”她说,“没想到生孩子要受这么多七零八落的罪。”
鉴成沿着脚背一路往下,一个个揉到她的脚趾。这时,他感到一只手轻轻覆到他的头上,沿着头发缓缓往后,落到他的后脑勺。
“鉴成,你头上怎么有两个旋?”向晓欧问。
“两个旋?”
“一个在这儿,”她用手指点点他头顶上的旋,“还有一个,”她的手指移开到另一个地方,拨开头发,“在这儿,你看,这儿还有一个小的,”然后意识到他看不见, “很小,平时看不见。”她又在他的头发里摩挲了好一会儿,最后,唇边展开一个淡淡的笑,“我小时候听外婆说,头上长两个旋的人没良心,是男人的话,就三心二意,是女人的话,就人尽可夫。”
鉴成抬起头看她,她的脸色还是那么平和。
他已经把她每只脚按过三遍,盆里的水渐渐凉了。在莫扎特的A大调第11号钢琴奏鸣曲中,他默默地看着她,一个个音符像跳动的足印落到他心里,欢快的曲调竟变得有些咄咄逼人。
他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