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已惘然-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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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头把酒一干而净。
晚上,等所有亲戚朋友终于都散尽,两个人都疲惫不堪。向晓欧先去洗澡,然后他去洗澡。等他洗完出来,她扑在他的枕头上,眼睛闭着,好像睡着了,身上斜盖着一条毯子,一条雪白的胳膊露在低胸蕾丝睡衣外面,手腕上拴着跟红线,下面是一个翠绿的小挂件。
鉴成轻轻地钻进被窝,晓欧张开眼睛,带着点倦意对他微笑,把头让开一点,搁到他胸前。他搂住她。
“累了吧?” 他问。
她“嗯”了一声。
“这是什么?”他扳起那个绿挂件。
“我妈给我求来的,说我底子弱,戴了可以避邪。”
过一会儿,她说,“昨天我妈跟我唠叨了一晚上。”
“说什么?”
“教我怎么做人家老婆,还有…”她的脸上微红,“把你们男人讲得跟动物一样。”
他也有点不好意思。
过一会,她又笑着说,“你外公很有意思。”
他也笑了,“他就是那样,喝了酒话特别多。”
“年轻的时候大概也挺风流的吧,”向晓欧半抬起头来有点调皮地看着他,“看他唱歌的样子就知道。”
“好像是的。有一次他们吵架翻老底,我外婆说当年他还不自量力追过圣约翰哪个系的系花。”
“追上了吗?”
“当然没有。追上的话,恐怕也就不会有我了。”
“你外公怎么说?”
“他说‘重在参与’。”
两个人一起笑了。向晓欧又问他,“那你外婆算是你外公的金刚钻了?” 一脸好奇的表情。
他想了想,“我觉得她更像一块活性炭。我外公有点少爷脾气,做人又太耿直,容易得罪人,很多事情都是亏得我外婆出面收场。”然后加上一句,“这些你千万不要同他们讲。”
“知道了。”向晓欧点点头,再过一会儿,她抱住他,轻轻地说,“金刚钻也好,活性炭也好,反正不许把我变成一块焦木炭。”
他低头看看她,她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眼睛里刚才的笑意荡然无存,显得很紧张。
他把她抱紧一点,“怎么会。”
两个星期后,在越洋航班上,许鉴成一觉醒来,打开舷窗,云层下面是太平洋,云层上面是一望无垠的星夜。
飞机平稳地前行,他被满天扑面而来的繁星怔住了。他没有想到,在云上,星星会是这么灿烂。
机舱里的灯已经差不多都暗了,周围的旅客都在睡觉。
陆地有海洋隔开,天空应该是连着的,从这里的天空一路往西,再往西,再往西,过欧亚大陆,再过英吉利海峡,应该就是英国了吧。
几周以来一直没时间去想,也回避去想的问题,在夜深人静的星空里骤然跳出来,像写在天幕上一般:她;一切都好吧?
当时已惘然(134)
几个月后,向晓欧也以陪读身份去了美国。许鉴成开着一辆87年的本田车去机场接她,是前个星期有位工学院学生找到工作、买了新车后七百块美元处理给他的。尽管前挡风玻璃上长长一道裂缝宛如黑社会老大脸上的疤,车顶上有个来路可疑陨石坑般的凹痕,车子里皮垫老化、散发出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而且他刚学会开车没多久险些撞翻一块路牌,向晓欧还是为这个意外的惊喜兴高采烈,她一边听着车上收音机里的圣诞歌曲一边感叹,“美国真好啊。”
以后的日子过得飞快,他忙着几门课的期末论文和考试,向晓欧一调过时差来就拿出带来的一大堆复习资料开始准备商学院入学考试,许鉴成劝她悠着一点,不要太着急,她说,“怎么能不急,周围好多人才二十一二、大学一毕业就来了,二十三、四岁就毕业找工作,我们都二十五岁,比起他们,已经算晚了。”一面嘟起嘴,很认真地点点头,“时不我待”的神情。
在国外的第一个春节十分冷清,前个周末中国学生会搞了一次聚餐,趁电话卡使用高峰时期来临之前给家里打过拜年电话,其余时间都照常要去上课。
大年夜,下着雪,电视里播放着新闻,他和向晓欧把饭锅架在电炉上算是火锅。吃了一会,向晓欧突然告诉他,“刚才你妹妹打了个电话来。”
“谁?”他一时没反应过来。
“赵允嘉,”她从锅里夹出一片肉放进酱油碟子,“从英国打过来的。”
“她…” 他咽下嘴里的菜,“她说什么了?”去年他到美国后给允嘉在英国的地址写了一封信,一个多月后,收到回信,说一切都很好,就是不喜欢英国的气候,她说“有句谚语形容英国的气候是‘你来的时候永远是坏天气,走的时候永远是好天气’”,也不喜欢那边的食物,“英国菜好像只有两种吃法,要就生吃,要就煮个稀巴烂”,还说在学英语,“你以前送给我那本中英对照的‘小王子’挺有用的,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先看一章中文,再看一章英文,看完就睡着了。”
他马上又回了信,讲了一些这边的情况,附上自己的电话号码,她没回信,再后来忙于功课,向晓欧又刚来,很多事情要办,也就没再给她写信。
“她说新年好,伦敦很冷,问我们这里天气怎么样,春节有什么活动。”
“还有呢?”
“还有…噢,问我什么时候来的,生活适应不适应,”说着笑了笑,“她叫我嫂子,还真有点不习惯。”
“还有呢?”
“没了。”
“几点打来的?”
“五点多,快六点吧,就你回来前面一会儿。”
“她没说别的?”他又问。
向晓欧摇摇头。
“有没有留电话号码?”
“没留。”向晓欧有点诧异地看着他,“你没她电话号码吗?我以为你有,也就没问。”
“我没有,”他默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放进沸腾的锅里涮了一会儿,又捞出来,放到嘴里,“下次她要是再打过来就问一下。”
“嗯。”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屋子里只剩下CNN上一个马脸的“专家”喋喋不休地八卦三国演义一样错综复杂的中东局势。
“唉,你怎么…吃生肉啊?”向晓欧猛地惊叫起来。
他这才发现自己筷子头上剩下的半片肉完全是生的,方才一走神,夹起来就直接放进了嘴里,好在只嚼了两下。
“怎么搞的…”他立刻把嘴里吃了一半的肉吐出来,扯了张餐巾纸包住。抬起头,他看见向晓欧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色有点发白。
他对她笑笑。刚才他是在想赵允嘉会不会缺钱花,因为他们曾经说好,如果她没钱就来找他要,后来又想,这里下午五点多快六点,在伦敦应该是接近凌晨一点了Qī。shū。ωǎng。,允嘉怎么那个时间还不睡觉。他想对向晓欧解释一下,不知怎么的却说不出来。
那天晚上,向晓欧主动同他温存。她来后一段时间,两人达成默契,每周三、六,星期五看情况。那天星期一,她破了例。
午夜梦回,窗外的雪还在静静地下,仿佛听得见它一点点细细碎碎堆积起来的声音,屋子里暖气不足,只好通宵空开着电炉。明天一定很冷。
他突然想:她说伦敦天气很冷,有多冷呢?她会不会是冷得睡不着觉,才那么晚给他打电话?
第二天,他一到学校就去上网查了伦敦的气温,发现比自己这里高几度,心里莫名的有点安慰。
允嘉没再打电话来,他写了封信去,两个月后被退了回来,说她已经搬走。
那年夏天,许鉴成转去了纽约的一所大学,比现在的学校好,专业排名也高,但能转的学分有限,而且只有一半奖学金,老实说,能拿到那一半奖学金已经不容易了。拿到录取通知时,他犹豫了一阵,最后是向晓欧做了决定,“去吧,学经济的,不去纽约,还去哪儿。”
到了纽约之后,他又给赵允嘉写了一封信,还是原样被退回,这一次,信封上的“已经搬走”后面跟着个大大的感叹号,仿佛在说“不是告诉过你了,还写过来做什么?”
他望着被退回的信发了半天呆,默默地把它们放进抽屉里层。
当时已惘然(135)
那一年过得相当艰难。那辆本田车开了两千英里长途后没多久就寿终正寝,好在纽约公共交通发达,不太需要开车,加上他们也的确养不起一辆车。虽然许鉴成的学费全免,但奖学金收入并不高,房租、水电费、交通费加起来就差不多了,向晓欧在研究生考试中拿了个很不错的分,考上另一所学校的MBA,可以免一半学费,但没有奖学金。
“去不去?”她拿着录取通知和那张数目仍然相当惊人的学杂费清单望着许鉴成。
他们花十分钟把银行帐户里所有的钱清点了一遍,数字并不乐观。
向晓欧嘀咕着“这么贵,怎么念得起啊…”,但她的神情已经完全透露了心思。
两个人对视了一回儿,最后许鉴成说,“还是去吧。”
“去念?”向晓欧愣了一下。
他点点头。
“真的?”向晓欧将信将疑,又轻轻地说,“我们的钱只够交一个学期的学费啊。”
他拍拍她的肩膀,“去吧,钱可以再慢慢想办法,机会难得。”他拍着她的肩膀,却感觉自己肩膀上沉甸甸的。
向晓欧脸上像朵花一样绽开笑容,一把抱住他,“鉴成你真好!”想了想,又说,“你放心,将来我一定会翻倍,不,三倍、四倍、五倍地给你挣回来!”
他看着向晓欧微笑。
过了一个月,他们搬到皇后区一所房子的底楼,学校在曼哈顿,要转几趟车,但房租便宜。房间有一大半在地下,趴在窗前抬头就是灰黑的街道,最大的消遣是数人行道上的香烟头和看过路人穿什么袜子。楼上是一对无所事事的青年男女,晚上十二点之后常有行迹可疑的人出没,让人着实怀疑他们除了画谁也看不懂的画之外是否兼营某种白色粉末状的商品;旁边住的自称演过几部电影的老女人有空就缠着人聊天,无论什么话题殊途同归,变成“我在好莱坞的时候…”;对街开房地产公司的胖子每天早上准时捏着两个甜甜圈一杯咖啡走进办公室坐在桌前打瞌睡,几天看不见一个客户。
向晓欧周末去唐人街一家中国餐馆打工,许鉴成也在学校餐厅找了一份晚间的兼职,功课十分紧张,加上打工时间交叉,有时一天都讲不了几句话。
忙归忙,向晓欧一直都很乐观,直到某一天傍晚,从学校坐地铁回来,刚出车站,不巧碰到一位手头可能有点紧的大哥,二话不说抢过她的包就走。她的钱包其实放在大衣口袋里,但包里有刚复印好的课本,是她问同学借来,在复印店站了几个小时才印好的。
她苍白着脸回来,一进门就扑在床上“呜呜”地哭了半天,用力地把枕头往墙上摔,“来美国干什么呀,你说我们来美国到底干什么呀!?”许鉴成听了原委,也吓了一大跳,从此碰到她晚归就到地铁站去接。
可是,第二个星期,她又明白了自己来美国是干什么的。那天,她班上一个同学请他们去家里玩,同学家住长岛,房子很漂亮,坦率地说,那是他们到美国之后头一次对美国的所谓“中产阶级”有了比较实质的认识。可是,伴随这种认识而来的,是一种难堪和近乎心酸的感觉…… 原来自己离得那么远;不知道,不去想,还好,知道了,去想,真让人泄气。
回家路上,两个人默默无语。向晓欧拉拉身上的薄呢大衣,仰头望着地铁里五花八门的线路图,望了一会儿,下定决心似的说,“将来我也要买那样的房子。” 一转头看看许鉴成,“你干什么呢?”
许鉴成默默地把捏成拳头的手从蒙着一层水汽的车窗玻璃上收回来,“你看,好不好玩?”
玻璃的水汽上由下而上印着一排脚印,每一个上面整整齐齐地长着四个脚趾头,圆嘟嘟、胖乎乎的。
向晓欧瞄了一眼那排脚趾,笑了,“挺可爱的。我说话你在不在听?”一面捏捏他的耳朵,“我说将来我们有一天也要去长岛买房子,听见了没有嘛?”声音里带着撒娇,又很坚决,“说不定也很快的,对不对?”
“听…见…啦。”他拖着腔调回答,伸手抹掉那一排脚印。
赵允嘉说过要他每年想她一会儿,刚才,便是他1999年度的想,随着寒风里的车轮飞驰而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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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学期结束,向晓欧几门功课都得了A,尤其一门课的报告教授评价甚高,综合成绩名列前茅。向晓欧松了口气似地对许鉴成说,“起初还真不知道行不行,现在看来,去念书还是对的。”
多年阴差阳错的倒运之后,她终于重拾自信,第二个学期还当上了系里研究生会一个分组长。有回鉴成听她在电话里给另一个学生指派某门课的项目工作,从前当班长那副刚柔相济、条条有理的做派又回来了,非但回来,换成英语,更多几分气势,令人不服不行。
2000年夏天,许鉴成回了次国,5月份,他的外公去世了。是两个在外地的舅舅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