魅生-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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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颜站起身,长生倾身相扶,小腹咕咕一叫。紫颜笑道:“你想是饿了,我们回府里用膳去。”
两人收拾行囊走出锦绣宫,即有小太监飞报英公公。英公公先进寝殿里瞧了瞧,出来时咋舌地朝紫颜一拜道:“先生真神人也!”请紫颜稍事休息,往蓉寿宫报太后去了。
不多时,太后赐了十盒西域茵墀香、百匹鱼油锦,命人送往凤箫巷。长生心知尹贵妃失踪的真相只瞒皇帝一人,有了茜草改扮可以搪塞,英公公这大内总管也了却诸多心事。他本担心太后会过河拆桥,见有如此礼遇,大大放心。
侧侧在家里引领而望等到心焦,两人刚踏入紫府,她便嚷道:“来,给我看看,有短少什么没有?”长生心情极好,插科打诨道:“我们府上有个母夜叉,谁人敢惹我们?”侧侧也不生气,笑眯眯摸出一根针,“长生,想不想穿耳洞?”长生大骇,逃也似地往院子里奔去了。
紫颜忍俊不禁,没想到侧侧转头就嗔怪道:“你们幸好是早早回来了,不然,我可要扮成玉清夫人的模样,进宫瞧你们去。”玉清夫人是太后幼妹,极得太后眷爱。紫颜道:“你没来就对了,照浪在宫里。”
“他莫非盯上了你?”侧侧不快,“有种他再来一回,管叫他出不了这大门。”
紫颜无奈笑道:“他后日就到。那时皇上南归,贵妃大殓,唉,我只怕……”他话没说完,侧侧敏觉道:“你怕他捣乱,还是怕太后留难?”
紫颜沉吟,良久方道:“我尚无全胜的把握。”
侧侧反问道:“这一切难道不是你苦心筹谋的?时机自然而至,你就顺应天命,做你想做的事吧。”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长廊,白花花的假山深处,一个伫立在山石中的身影一动不动。等他们去得远了,那影子飞掠出石洞,消失在幽荫荟蔚的院子里。
一日后的酉时。眼看夜色扑散下来,与照浪约定见面的日子就要过去,长生和侧侧在紫府里巴头探脑,萤火和艾冰、红豆则各自暗藏兵器严阵以待。唯独紫颜守在他的披锦屋里,取了鸳梦之香来回熏制身上的衣服。
忽有小厮送了照浪的信来,众人紧张地聚拢,侧侧凝神替紫颜拆了,读完大骂:“这诡计多端的家伙,又想使什么坏招?”紫颜手一抄,将信取去读了,看毕笑道:“他不过约我去晴翠园叙旧。”侧侧横眉道:“那是皇太后的园子,他是什么人,竟连太后也巴结上了。”
长生忍不住道:“他既能在皇宫里随意行走,巴结太后有何出奇。”
紫颜挥挥手,让他们少安毋躁,他对侧侧笑道:“今次他是要见你,我就带你去,了你心愿。”侧侧脸上一红,恰似鸳鸯娇羞地交颈相向,将细生生的脖子一弯,转过头去不和他说话。去见照浪自不会如此欣喜,长生看出端倪,知她是要与紫颜同时在外露面,心生欢喜。
这回没他的份,长生默默地为紫颜收拾行囊,备齐易容的物品。按紫颜的话说,他称手的兵器唯有这些易容的家什。侧侧则轻便多了,只把几根长短不一的针插在发髻里,最亮的便是一根长簪,尽头有扁圆的针眼。
紫颜与侧侧坐上照浪派来的凉暖官轿,去了晴翠园。在园子外迎接两人的居然是英公公,紫颜打过招呼,英公公低了声道:“贵妃刚刚大殓,皇上不胜其哀,正在园子里陪着太后。先生须多等一阵。”
紫颜和侧侧在暖阁里坐了,有小太监奉上贡茶渠江薄片,色如铁,香浓郁。侧侧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蓦地想起姽婳给的那截香,极是妖娆叵测。
“你的身子如何了?姽婳的香可有帮到你?”她倾过身去问紫颜。
“死不掉。”紫颜的面容在灯下渐渐漫漶不清,似是水洗去了纸上的墨迹,一点点将五官洇去。
侧侧咬咬唇,“你的技艺已臻化境,何必为了再上层楼自伤……”
紫颜把手指放在唇边,做了个“嘘”的手势,侧侧登即弹起,掠至门边,用力一拍门板,“出来!”
门外无人。侧侧一手叉腰立在门口,没好气地道:“鬼祟的家伙!是照浪?”
紫颜想了想道:“那人的气味与照浪不同,想是艾骨。”
两人默了一阵,不远处的宫廊上灯火如长龙游走,一簇人拥着一个黄衣少年往园外去了。侧侧遥望仪仗道:“是皇上。”紫颜想起英公公的话,难得地叹息,“他对尹娘娘是真心喜欢。”侧侧看向他,“娘娘不爱他?”
紫颜停了一停,望着园中高阁翔云、潺湲绕砌的皇家气派,慢慢吟道:“直须看尽洛城花,始共春风容易别。”侧侧心里转过一丝凄凉,勉强笑道:“要是有日我去了,不知你会不会像皇上待贵妃那样,痛不欲生?”
她虽在说笑,人在夜色中却快要僵掉,一寸寸凝成岩石。许久,没有听到紫颜的回答。
晚风兜转,从园子这头掠向那头,卷去扬在空中的一些悲哀。
晴翠园的暗处,照浪一手揽着怀中的美女,肆意地拨弄她耳畔的垂珠。那女子禁不住颤抖着,仿佛被豹子扑倒的小羊,无力地挣扎。
“你是说,他有意要对付我?”
“我只听他说苦心筹谋……不知是不是要对付你。”
照浪俯下身磨蹭她柔软的身体,笑道:“你到底是心疼我的。托你的福,我有些猜出他的来历了。”
“那我几时可以回来?我好不容易趁他们不在溜出来,要是被紫颜看穿,一切就完了。”
照浪在她耳边轻吹一气,道:“艾冰不能让你满意么?”
红豆的身子突然变硬,声音里带了哭腔,“你……不要把我推开就忘了我!我一定要回来。”她伸手紧抱照浪,把脸贴在他的锦袍上。若她是捕兽的套索,便这样死死地箍紧他,和他血肉相连,不再让他在丛林中逃逸。
照浪微笑着点了她的穴道,红豆瘫软在地上,像一截断了的菟丝。他面无表情地着人拖走她,对了远去的背影徐徐地吐出几个字:
“破镜不能重圆。”
他转过身,艾骨站在一边,见他目光扫来,连忙说道:“紫夫人的武功身法,像是出自沉香谷。”
照浪斜睨他道:“你又和她交手了?”
艾骨赧颜,“暗中交了手。她真从那里来,就该来为沉香子报仇吧?”
照浪哈哈笑道:“他是自己气死的,技不如人与我何干。报仇?如果紫颜是沉香的徒弟,我倒很想亲手掂掂他的分量。你这样跟太后说——”他招呼艾骨走近,低语了两句。艾骨讶异地应了,领命而去。
紫颜和侧侧枯坐了良久,英公公终于来传两人见太后。
水晶杯里斟了浅浅的玉玛瑙酒,紫颜和侧侧跪拜后被赐了座,美酒佳肴款待着。两人并无一丝动筷的念头,只因照浪嚣然自矜地陪在太后身旁,捕食的目光不时如电射来。侧侧恼怒地瞪他看了,他又笑吟吟移开眼。
“先生妙手为贵妃添色,令皇帝欢颜。如今娘娘谥为端仁皇后,先生居功甚伟,我替娘娘谢过。”太后花容惨淡,几次像是挤出笑意了,偏偏烛火的阴影打在脸上,如扭动的蛇现出狰狞。
紫颜自谦了一句。太后又道:“我要引荐一位易容名家给先生,照浪,你来见过紫先生。”照浪微一颔首,肆虐地上下扫视紫颜,仿佛要以目光垄断他的四周。紫颜也不在意,捏着酒杯回了一礼,面上染了淡淡的红晕,像是不胜酒力微醺的样子。座上诸人凝视他娇艳欲滴的双唇,竟都是心中一跳。
见过他的男子会想,若他是女子,见过他的女人皆想,幸他是男子。
妖媚天成,世间仅得此一人。纵是女儿身,见了亦不免羞惭,没学得这一分媚入骨髓。而当他眉间凛然,忽地隐去浅笑,观者则自叹枉为男儿汉,恨不能以女身勾引,叫这男人来宠爱怜惜。
此时的太后,于青玉灯下一点点发觉紫颜的好,足足把照浪比下去一成。可是他是如此的神秘啊,看多几眼便渺渺然模糊了容颜,眼前如遮纱陷雾,失却他的踪迹。因凝视他而生的欢喜满足,渐代之以无尽的惋惜遗憾。这色相,爱不爱都令人意犹未尽,舍不得,放不下。
而紫颜,仅顶了一张再平易不过的脸。
照浪莫名有了惧意,见太后忘了该说的话,轻咳一声提醒。太后醒觉,温婉地向紫颜道:“照浪学过几天易容的本事,我很是好奇,不知先生能否与他一较高下?”
侧侧一惊,知是照浪授意,登即就想为紫颜应了。转念一想,照浪这般胸有成竹,定是设下圈套,不可不慎,不免为紫颜担心起来。
紫颜闲闲地应了,就像平素接下生意,半点眉头不皱。太后难得展颜道:“如此甚好。本宫年岁渐长,业已老迈,就请两位在我身上施展妙手,为我一复青春。哪一位胜出,我便应允他一桩难事,决不食言。”
紫颜点头,仿佛早知会有这赛事。照浪朝他一拱手,毫不客气地道:“请太后允我为先手,紫先生技高一筹,我就抛砖引玉献丑了。”
侧侧暗咬银牙,时至今日,她已知照浪的本事,被他抢了先机对紫颜极为不利。紫颜只是举了酒杯浅啜,神情散漫,浑不放在心上。
照浪陪了太后进入内室易容,紫颜和侧侧留在外间厅中。
照浪去后,侧侧血色全无,呆呆地道:“原来照浪城中懂易容的是他,我爹是被他害死的。”
紫颜沉吟,“难道当时师父是和他比试易容术去了?”
侧侧回想往事,慢慢浮上了泪,哽咽道:“你记得那时的情形么?他回来就吐血,什么也不肯说,我们以为他在照浪城比武受了内伤,可事后又验不出来。他自诩为易容国手,真要是与人比试易容而输了的话,确是活不下去。”
“师父剑、书、画、易容四绝天下,自恃甚高,自不肯承认败于晚辈手下。”紫颜苦笑,“没想到照浪城中的易容高手会是照浪本人。”紫颜说着,略微觉得有什么不妥,一时又想不起来。
侧侧不服气地道:“我听长生说,他做的人皮面具连汗也不能出,如此水准,我爹远高于他,为何会败?”紫颜无解,其师沉香子的易容术举世无双,他不信照浪能大胜。但师父分明因一事惨败而还,耿耿于怀经月,含恨而终。
如今照浪再度挑战于他,是想他重蹈乃师覆辙?侧侧不禁渗了一身的汗,紫颜真是无敌的么?如沉香不败的神话被毁于一旦,她不想紫颜有低头的一刻。
紫颜忽然握住她,一时间细汗尽泯。他冰凉的手有玉石的温度,镇静得有如神明。
“我不会输。”
侧侧看到易容了的太后时,不敢确定紫颜会赢。
龙凤珠翠冠上龙凤衔珠,牡丹吐蕊,真红大袖衣配了红罗长裙,烟云缭绕的紫霞帔簇拥着光华无匹的太后。她是太后,至高无上的国母,此刻成了别样佳人。侧侧呼吸停顿,这二八芳华的骄矜女子啊,眼中有压倒群臣的气势,睥睨殿上诸人如庸奴。
二十年的岁月自她眼前隐去。梨窝浅笑,顾盼媚生,仿佛又有了攥紧天下的豪情。照浪抱臂立于她身后,目中尽是得色。
太后微仰起脸,对紫颜道:“先生以为能胜过照浪吗?”
紫颜走近,浑然天成的秀丽面容,挑不出一丝破绽。太后晶眸闪动,奇怪他为何毫无怯意,忍不住想为他说出认输两字,看这男人颓丧的神情。
可是,诡幻的笑意从紫颜唇边荡出。
“草民见过娘娘,不知太后现在何处?”
听者皆是一震。
紫颜执著地道:“请太后出来与草民一见。”
照浪的得意化作了惊奇,他沉默了片刻,知瞒不过去,叹息着躬身向着内室道:“请太后。”
先前扮作太后那女子干笑两声,趁了太后尚未走出,蹙眉问紫颜道:“你几时见过我?”
“在下从未进宫,如何得见娘娘?娘娘亦是椒房贵人,自不同于寻常女子,尊贵骄人。尽管娘娘模仿太后的玉音,可谓真假难辨,可惜有没有易容,在下一望即知。”
照浪闻言,撇过头道:“你比你师父强多了。”
侧侧蓦然间明白了父亲会输的原因。一模一样的伎俩,但紫颜以一双慧眼逃脱了惨败。照浪无视她紧咬的唇,傲然对紫颜道:“你师父没你这般侥幸,我训练那个替身足有一年,不然,今日你也难逃落败的下场。”
这是照浪的心机。
在挑战沉香子之前,他便找了一人,让那人模仿自己的举手投足,却偏偏不改变那人的样貌。直至与沉香子比试时,他叫那人出场,伪装成他已易容的模样。而沉香子无论如何为自己易容,都会有痕迹留下,但照浪脸上却是毫无痕迹,自然胜出一筹。
这是他得胜的伎俩。侧侧终于想通,父亲后来一定明白了真相,才会生生被他气死。若连一个人有没有易容都看不出来,如何能担得起易容国手的美名。
幸好紫颜看出来了。她惊魂未定地看向他,发觉紫颜正出神想着心事,没理会即将走出的太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