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水之城-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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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天彪微笑道:“你也别急,有些事情急不得,一急准出事!”
李木楠说:“集中优势产业的实力,继续保持河化的竞争力,才有机会走出低谷。至于那些本该淘汰的企业,你救它何用?市场经济就是淘汰经济,没有死亡哪有新生?”
陈天彪不说话,一张脸阴沉着,眉头皱得很紧。李木楠说了半天,他才从冥想中醒过神,冲李木楠说:“继续说,我在听。”
“改革是死,不改革更是死。与其等死,还不如破釜沉舟,或许还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政府呢,你考虑过政府吗?”
“政府当然不会同意,这个我早就考虑过了。”
“那你还坚持改?”
李木楠不语了,他承认,很多地方他还很书生,按陈天彪的话说,就是不考虑现实,纸上谈兵。但把所有现实都考虑周全,还有出路吗?这也是他执意离开河化、离开陈天彪的原因。他越来越感觉到,在河化这样的企业,除了被捆绑被束缚,妥协忍让,什么作为都很难有。可惜,他未能离开。曾经的去意坚决,又变得优柔寡断,到底舍不得什么呢?
苏小玉从卧室走出来,照样趿着拖鞋,穿一套宽松而质地柔软的睡衣,样子看上去有些慵懒。李木楠算是这个家的常客,苏小玉在他面前很少有什么不自在。加之她跟李木楠年龄也差不多,还较李木楠小一岁呢。平日李木楠称她嫂子,她佯装不高兴,非要让他改口。至于改口叫什么,她倒是不说,李木楠也不敢改。
“木楠来了啊,我给你倒水。”说着,苏小玉给李木楠倒水去了。李木楠说不用,坐会就走。苏小玉已经跨进厨房的步子又扭出来,“有些日子没来了吧,今天多坐会。”说完,目光轻轻一动,去倒水了。
李木楠马上就不自在。刚才苏小玉看他那一眼,特别有意味,轻波微漾中,就有巨大的信息释放出来。更加让他难堪的是,他的目光碰到了不该碰的地方,宽松睡衣下露出的两条粉腿,细匀、光滑,发散着瓷质的光芒。再者那睡衣有点透,里面若隐若隐,竟连黑色的底裤都能看到。李木楠一阵气短,他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可在苏小玉面前,就是气短。
倒完水,苏小玉大方地在李木楠身边坐下,给他削苹果。陈天彪懒得再管她,比她重要的事有许多,脑子忙不过来呢。
苏小玉给李木楠削好苹果,非要李木楠吃。李木楠不想吃,两人推搡中,苹果掉在了地上。李木楠赶忙去捡,一低头,结果看见……
“我该走了,董事长您也早点休息。”李木楠站起身说。
“走什么,事情还没谈完,坐。”陈天彪语气不容置疑。李木楠稍一犹豫,还是乖乖坐下。在陈天彪面前,他还是有些怕。从他被高薪聘进河化集团那天起,陈天彪三个字,就压住了他。不管在什么时候,这人总是有一种力量让他服从。
李木楠觉得自己有点宿命。
“你坐着干什么,睡觉去!”陈天彪又冲苏小玉说了一声,苏小玉脸一红,起身进卧室了。
两人又接着谈,陈天彪是想说服李木楠,结果说来说去,反被李木楠一席话说的没了词。他承认,李木楠坚持的这些,对河化目前是最见效也最实用的,一味地想着为政府脸上贴光,毁掉的不但是他自己,更是河化一万多人的饭碗。
一万多人啊。一想这数字,想起那一张张焦盼着的脸,陈天彪的心就重,似有万千压力积在心头。后来李木楠说:“我们已经错失了一次机会,当初如果能果断地把这些包袱甩出去,河化不至于被逼到死路。现在真是不能犹豫了,必须痛下决心。不管什么时候,我们都应记住,我们是企业,不是政府更不是福利单位,企业是以效益为先,以……”
“好了,不说了!”陈天彪猛地打断李木楠,脸上表情无比痛苦。李木楠走后许久,他还不能平静。当初,当初如果真能按李木楠说的那样金蝉脱壳,做精做细做强,河化怕就是另一番样子了。
21
陈天彪说的金蝉脱壳发生在河化组建后的第三年。
那是一个生长爱情的季节,空气里充满玫瑰花的味道,人们只要吸上一口,爱情的甜美就会在心里升腾起来。陈天彪和苏小玉的爱情,正是在那时萌发的。可是在这样一个多情的季节,陈天彪却干过一件近乎绝情的事。
那件事完全是因为一件小小的意外引起,但对河化却起到了四两拨千斤的作用。
那天陈天彪心情很好,心情很好时他不愿闷在办公室,而是习惯到厂区各个角落走走。他一连转了几个厂子,转到链条厂时,一种意想不到的情景刺痛了他的眼睛。
主车间里,工人们三三两两坐在一起,女职工织着毛衣,男职工或是甩扑克,或是闲聊,有两个人居然十分投入地下围棋。两道生产线静静地停在那里,另一道上,机子轰隆隆空转。操作台后面,一对小青年正卿卿我我,看上去很缠绵,很投入。
陈天彪静静地观察半天,没有人发现他,工人们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欢乐里,只有那空转的机子,向他诉说这里的散漫,悠闲……
他回到办公室,这个意外猛地惊醒他,河化已不是原来他经营的那个化工厂,而是一个庞大的新家族,这个家族新添了不少成员,他们杂七杂八,没有经过严格的训练,甚至还不具备起码的爱岗意识。如果不加遏制,河化会毁在这些人手上。
他没有发火,改造一批人的观念,靠发火和制裁是不管用的。他在寻求一种自然而然的方式,让人们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一种新观念,这观念才能牢靠,才能成为大家共同维护的东西。
他将李木楠叫来,问有人只想拿钱不想干活,怎么办?李木楠说,换一种方式让他们拿,直到他们拿的不好意思。陈天彪豁然一笑,点了点头。第二天,他突然给链条厂单独开了一次会,宣布链条厂放假一个月,工人可以到劳动局自己联系培训,一个月后拿培训合格证重新报到。工人们一听乐坏了,全都有说有笑地走了。
接下来,他开始往劳动局打电话,过问报名培训的情况,劳动局的回答让他一天比一天失望。一个月很快过去了,重新报名时,二百号工人居然全都交了培训合格证。这种合格证,二十块钱一张,劳动局公开卖。
陈天彪的心翻了,他终于明白好好的链条厂为啥总是亏损,这是一批不可救药的工人,或许他们应该一直生存在亏损企业里。他不想再花什么心血,如果每个兼并的厂子都让他花大量心血,河化是走不多远的。他决定断腕割爱,也好给其他厂子给点颜色。
链条厂虽然不大,占地优势却很明显,地处河阳城商业密集区,有不少人早就盯上这块地盘,只是让河化抢了先机。陈天彪放出风,决定将链条厂改建商厦,寻求合作伙伴。一个月后,在众多洽谈者中,陈天彪独独选中腐竹厂的浙江老板杨东升。杨东升的麻大姑牌腐竹远销西北五省,生意很火,赚足了钱,想投资建一座现代化的商贸城。但精明的杨东升开价很低,他认定可以像当初不费吹灰之力拿下“麻大姑”这个品牌一样拿下这块地盘。陈天彪成其心愿,还价更低,条件是必须带走这二百名工人。杨东升非常高兴,二百名工人不就占二百个摊位吗?少掏二百多万,这买卖太划算。合同很快签好,链条厂的工人也是一片欢呼,终于不再干苦力了,白得一个摊位,摇身一变自己就做了商贸城的小老板。经商一个月赚的钱比厂里干一年挣的还多,在这个全民经商的年代,人们想钱都想疯了,谁还会在机遇面前犹豫?
商贸城很快破土动工。按合同,每个职工须先预交押金两万元,算是借款,商贸城建成后,按股分红。陈天彪多了个心眼,将这钱截留到河化账上,杨东升因捡了便宜,不好跟陈天彪计较。
仅仅一年,商贸城便在河阳落成,剪彩那天,河阳城好不热闹,可独独陈天彪皱着眉,他在替杨东升算计关门的日子。这场交易,表面看河化吃了亏,但陈天彪清楚,他把二百人的负担甩给了杨东升,而且更关键的是,杨东升筹资几千万兴建商贸城,这步棋一开始就输了。河阳是个农业城市,社会购买力本来就弱,这些年各处的老板都来投资建商城,但真正赚了钱的没几个。为啥?河阳人有个根深蒂固的习惯,买一般日用品,从来不进大商城。河阳人建的批发市场尽管规模不大,但购物方便,轻车熟路,谁会费那么大劲爬上几层楼去买一个拖把,或是几个纸杯?再说,修那么大商城,商户从哪来?建商城一是需要社会购买力,再一个是必须与社会消费习俗相吻合。河阳毕竟是河阳呀,浙江人再精明,还能一口气改变河阳人多年形成的习惯?
果然,商贸城开张不出半年,就支撑不住了。客流量太少,交易额上不去,进去的商户又搬了出来,回到自个的老地方经营去了。商贸城成一座空楼,杨东升栽了。
工人们愁眉苦脸前来找陈天彪,陈天彪很同情地安慰他们,说实在没办法,你们已跟厂里解除了劳动合同,我也是爱莫能助呀。工人们再告艰难,陈天彪宽容地说,你们到公司财务去借些钱吧,谁让你们曾经是河化的职工呢。
工人们陆陆续续借够两万块钱后,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迟了,他们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河化集团已经不是他们的了。
后来,杨东升迫不得已,将商贸城和腐竹厂一并抵顶给了银行,就这,还背了一屁股债。
这能怪得了谁呢,自古最无情的就是商战,一步失算,满盘皆输呀——
李木楠又拿了一个方案,陈天彪还是不满意。
“人呢,人咋办?”陈天彪固执地问。
“河化就是让人的包袱压倒了,要让我说,现在裁员一半,企业效益才能提高。”
陈天彪盯住李木楠,李木楠的直率敢言让他感动。班子成员中,唯有李木楠敢对他讲真话,讲气话。包括他离婚娶苏小玉,建河化大厦等许多大的决断面前,李木楠不止一次反对过他。后来的事实恰恰证明,李木楠的反对是正确的。陈天彪承认,李木楠是富有远见的,尤其现代企业管理和战略方面,李木楠可以算是专家。
但他能听李木楠的吗?
“你去过早市吗?”半晌后陈天彪问。
“没有,我跑那儿干啥?”李木楠有些不解地盯住陈天彪。
“有机会你去早市转转。”陈天彪说。
河阳城西区的体育场,不知啥时兴起了早市,每天天不亮,四处的小贩们齐齐赶来,卖瓜果蔬菜的,卖早点的,卖减价货的,河阳人便早早来这儿选购。李木楠一连去了两次,除了看到热闹的交易场面外,没发现别的。陈天彪再次问他时,他说去过了,想不到那儿挺热闹。
陈天彪的神情微微一动,想说什么,却又止住。
此时刚好九点,正是早市结束的时间,陈天彪拉起李木楠:“走,我们一道去看看。”
早市离河化不太远,车子几分钟就到了。小贩们正推着三轮车往外走,几个穿制服的工作人员粗声呵斥着磨磨蹭蹭还想多卖一会的小贩。提着菜篮子的老头老太太们从陈天彪和李木楠身边擦过,他们谈论着今儿的菜价又比昨儿贵了几角。李木楠心里犯疑惑,不就一个早市嘛,有啥看头?
当他跟着陈天彪走进去时,目光忽然被眼前的景象定住了。
只见刚刚摆过小摊的地方,一窝蜂地围去五六十号人。有老人,有妇女,居然还有二三十岁的小伙子和小媳妇。他们扑向菜贩们扔下的菜叶、烂菜帮,争抢起来。有两个险些为一棵白菜打起架来……
李木楠的眼睛像是被什么猛地蜇了一下,他别过脸,朝远处的祁连山望去。
“知道不,他们过去可都是企业的主人,现在为了养家糊口,不得不跑来捡这些……”陈天彪沉沉地说。
他不知啥时点了烟,烟雾罩住他的目光,李木楠觉得那里面掩藏着很深的东西。
回来的路上,两个人都不说话。临进办公室时,陈天彪说:“即或是下,也得给他们有个交代。”
22
月末的一天,河化的职工突然围住了办公大楼。
事情的起因是河化要分流职工。方案刚刚定下来,外面就嚷嚷成一片,工人们围住陈天彪,纷纷讨要说法。起先陈天彪还耐心做解释,后来见工人们实在太过分,索性不理了。
工人们越嚷越激烈,说啥话的都有,有几个甚至在公开谩骂。李木楠出来了,他黑住脸,冲领头的几个发火:“吵什么吵,都给我回去!”
工人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没人回。奇怪的是,也没人再骂了。
“怎么,想闹事是不是,想上班的回去,不想上班的留下!”
这句一出,工人们全怕了,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像在等什么。陈天彪站在不远处,看西洋景一样看住李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