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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画爱为牢-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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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要表达的,绝不只是“鸡汤好喝”而已。简银河感到有点儿茫然。起初她想逃离这个牢笼,现在却无所谓。其实她也说不上到底是习惯了,还是真的无所谓。她对纪南,一直抵触,开始是怨恨交加,后来消极面对,现在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抵触是不是已经成了一种情绪上的习惯。她很清楚,如今他在尽力越轨,只等她放弃抵触。

生活里,有多少事情是因为习惯?她回想昨夜发生的一切:她看到纪南时的惊喜,他受伤时她的害怕,还有半夜她放心不下,特地等他睡着去给他添被子——全部印证了他的那句话:“你在抗拒你自己。”

简银河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事情完全超过了她的预期,早已不在她掌控之内。

整个白天安静得没有生气。简银河从电脑屏幕中抬起头来,看到窗外夕阳的微光。她忽然想起纪南早上跟她约好了去医院,于是给他拨过去一个电话,他的手机却是关机的。

简银河放下手机,躺在床上听爵士乐。这间客房里那么多CD,几乎没有一张的曲目是欢快的,其实纪南原本是低沉的人。每个人都有他的原始本性,永远都丢不掉。很早之前,她以为纪南的原始本性就是冷漠克制、自私无情,但后来她发觉那些都是他的面具,他的原始本性,是一种超越了年纪的内敛和沉静。

这一晚纪南没有回来。简银河莫名觉得心里有点儿空。他们之间向来联系不够紧密,就连同住一个屋檐,也不见得有多少交流,短信和电话更少。今天想必是公司有急事吧,他忙起来的时候,全世界都不在他的范围之内。简银河想到这里,心里突然一震——她在埋怨什么?埋怨他的凭空消失?他的任何事不都应该跟她没有关系吗?

现在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是在负隅顽抗。不是抗拒他,是在抗拒她自己的本能,来维持她心里许多陈旧的坚持。

第十三章 若即若离

第二天一早,简银河路过客厅的阳台,看见昨天潘奕夫送的那盆西洋鹃,饱满的水粉色的花瓣轮廓晕着晨光,如佳人眉黛,让她想起潘奕夫那句“开到最美时分”——真是最美的时分。

猛然间,简银河心里掠过一个令她心悸的念头。纪南消失的这一天里,他是不是已经失去了父亲?

她立刻拿出手机再次拨打他电话。和昨天一样,他仍旧是关机状态。她又打他公司的电话,他的助理告诉她,老板一直都没有露过面。

简银河的不安更强烈了。她没有去上班,径直去了医院。

到了医院,她推开那间病房,屋里一片寂静,她感到四周都空了。她心里有一瞬间的灰死,她不敢想象纪南现在的心境。

她抓住走廊上的一个护士问:“这个病房的病人呢?”

“是亲属吗?”护士满脸悲悯,“今天凌晨已经送去太平间了。”

终于还是证实了。

简银河深吸一口气,问:“那病人的儿子还在这里吗?”

“不知道。”护士摇摇头,表示爱莫能助。

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生老病死、亲人的离开,那种伤痛,此刻好像忽然从记忆深处席卷上来,简银河有点儿支撑不住。她扶着墙壁坐下来,尽管纪学远跟她没有血缘关系,他走了,她却觉得某个地方缺了一块。是因为纪南吗?原来她一直这样在意他,担忧他,她自己到了这种时候才体会清楚。

纪南?简银河回过神来,赶紧去找纪南。她四处奔找,在太平间附近的走廊里看到了他。他坐在一张椅子里,手上有一支烟。除了烟头的微弱火光,他整个人像是一幅静默的画。

简银河走上前,轻轻叫了声:“纪南。”

纪南缓缓转头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没说,一双红肿的眼睛布满血丝。他手上的烟灰已经烧了长长的一截,半晌,烟灰掉在积了水的地板上,刺啦一缕青烟。他两眼失神,安静得不在状态。

简银河在纪南身边坐下来,轻轻拿掉他手上的烟,又叫了一声:“纪南。”

他没有反应,只是盯着某个不知名的远方。窗外是上午的城市,新鲜的一天,到处是忙碌的噪声,可是有的人已经完全地没了声音。她没法去设想他此刻的心情,只能默默坐在一旁。良久,他转过头看看她,他下颌上的青黑胡楂一夜间冒出一大片,眼神完全失去了力度,她忽然感到一股揪心的疼痛。

“你来了。”纪南轻声说。他的声音脆弱得没有中气。

简银河轻轻握住纪南的手,他还平静,她却已经泪眼模糊。她从没像此刻这样想要给他支撑。他也回握住她的手,脸上没有表情,依然没有神。

“回去吧。”他说。

她点点头,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她赶紧转过脸去。走的是他父亲,他竟然比她平静。她觉得有一股难言的情绪,说不上是感同身受,还是为他心疼,或许两者都有。从此,纪南的世界里永远缺掉了一块。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只有他的生命里多了一出永远的悲剧,而旁人的世界照旧。

纪南握着简银河的手,走在长长的无人的走廊里,离开那个躺着他父亲的房间。

走到医院门口,他对她说:“我爸他……现在总算是好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握得更紧。

纪南乏力地说:“陪我回家吧。”

她以为是要回枫林绿都的家,他却径直驱车四个小时,到了他的老屋。他父亲出狱之后住院之前,一直住在这里。青砖墙壁生了苔,玻璃窗薄而透亮,门口的落叶积了厚厚的一层,黄绿相叠。他把钥匙****锁孔,推开门迎面而来一股陈年的遥远味道,这味道来自老旧的家具和墙壁,还来自无处不在的与家有关的岁月。

简银河掀开沙发的遮布,对纪南说:“休息一下吧。”

他坐下来,说了声“谢谢”,累极了一样仰靠在沙发靠背上,闭上眼睛,把自己隔绝起来。简银河不打搅他,静静起身去收拾整间屋子。屋里所有的家具都积了一层薄薄的灰尘,书柜里的书封都已经发黄剥落,里面有纪南小时候的奖状,还有古董收音机。所有的物件都散发着上个世纪80年代的简单和美满。这间屋子里,曾经有一家人真真切切地简单美满生活过。

电视柜上有一张全家福,里面穿着墨绿色大衣的年轻女人应该就是纪南的母亲了,她怀里抱着婴儿时期的纪南,她的笑意似有若无,洋溢着淡淡的怀旧美,旁边男主人的脸上是不常照相的人的程式化的笑。另一张合影中,没有母亲,纪南已经长到他父亲的肩膀,父子俩是一样的严肃,都没有笑,仿佛看上去背负了许多。

简银河忽然发现,自己对纪南其实并不了解——他的家庭、他的经历,她一样也不知道。他从来不提,她也从来不问。现在纪南父亲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独留他在人世间漂泊。这场离别,他平静极了。

简银河清扫完屋子,拉开客厅的窗帘。阳光倾泻进来,纪南皱了皱眉头,睁开眼睛。

“几点了?”他像是从梦里醒过来。

“下午两点钟。”

“哦。”他又闭上眼睛。

简银河走过来坐在旁边,问:“饿不饿?”

他没有出声。她不再问,就陪着他静坐。她太明白这种失去的感受,人世间最揪心的一场离别,像堕入巨大的时间黑洞,前面旅途恒长,无法返航。

隔了好久,简银河听到轻微的一声叹息,她转过去,发觉纪南的眼角有泪流下来。她心里微微一颤。

她拿出一张纸巾帮他擦泪。他的眼泪是无声无息的,像是睡着了无意识地流出来的。她的手碰到他的脸,才发现他在轻轻地发抖,是活到什么程度,才会连哽咽和哭泣都能这么冷静,连经历悲剧都要这么克制?

简银河真替他心疼。她说:“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吧。”

纪南仍然没有出声,只是默默握住她的手,又睁开眼。他把头埋进她怀里,开始剧烈地抽泣,抽泣变成了低声痛哭。他紧紧搂着她,眼泪打湿了她一大片衣服。简银河一手抱着他,一手梳理他乌黑的头发,像安慰一个悲伤的孩子。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里,她才发现,这个男人从未有过的柔软和脆弱,已经更深地在她心里刻进了一笔。

不知道过了多久,纪南平静下来,放开简银河,去了一趟洗手间,回来脸上的泪痕没有了。他坐下来,再次拥住她,对她说:“谢谢你,简银河……”

她曾经很抗拒他,这一瞬间,她却忽然感到他们之间有了一种不可名状的血缘关系。他像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孩子。

“饿不饿?”她又问。

“几点了?”

“下午四点。”

“哦。”

“想吃什么?”

“想看着你吃。”

简银河扯出一个笑,“我去外面买点儿吃的回来。”走时又问,“你要不要喝酒?”

纪南点点头,“我等你。”他觉得悲凉,最后让他们坦然相对的,竟然是一场悲剧,一场眼泪。他们各自的负隅顽抗也终于结束。他一直都觉得自己做好了完全的准备,却没有料到,这场离别来得这么突然。这场失去,他完全没有准备好。

简银河带回外卖,帮纪南倒好酒。

“谢谢你。”他接过酒杯,一饮而下。他再去倒酒的时候,她按下他的杯子,“慢一点儿喝。”

纪南却固执地说:“就一次。简银河……就一次。”

简银河犹豫了一下,帮他倒酒。她明白这个时候,醉对于他的意义。“我陪你喝。”她自己也倒上一杯。

“谢谢。”他一仰脖,酒杯再见底。

简银河抿了一小口,辛辣刺激得她无法呼吸。

纪南不说话,只默默喝酒。他的方式,是惯常的沉默和压抑,安静地醉掉,然后落入封闭空间。没有空气的醉乡总比清醒的现实要好过。

不知喝了几杯,纪南脸上泛起微红,他起身去洗手间,简银河听见里面传来呕吐的声音。她忽然想起他曾经胃出血,她立刻痛骂自己的大意。

简银河拍着洗手间的门,“纪南?你还好吗?”

里面只有他的呕吐声和抽水马桶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撑着身体出来,已经是一色的苍白。他想醉却没办法。她赶紧扶住他,“你怎么这么不爱惜自己!”

“银河……”他想说什么,但没有力气。

她扶他到沙发里,“我陪你去医院!”

他却一把抓住她的手,“不用了……我没事。就是喝得急了点儿。”

“可是你……”

“吐出来就好多了……我没事的。”

“那你先躺一会儿,我出去帮你买药。”

他看着她,带着一丝祈求,“银河,我要一个人静一静。”

她只好点点头,“好。”她太明白他的固执了。不管怎么样,他现在需要很多的空间,这些空间是任何人都无法进入的,包括她。他需要一个空间,去静静地流泪。

她找来一条毯子帮他盖上,就出了门。

入夜,老城一片安详的静谧,阔叶树被风吹得沙沙作响,街道两旁到处是陈旧昏黄的灯光,这里比别处更像家。简银河走在干净空旷的街道上,感到阵阵发凉。这样的秋夜,最有离别的苦味。

在这个陌生的地方,简银河却有很强烈的方向感,是一种住久了的人才有的直觉。她踱到一家药房,买了点儿胃药。一条街走了很久,再回去的时候,月亮已经升得老高了。

客厅里,暖黄的微光照着沙发一角,光影打在纪南的侧脸上,眉峰的棱角显得他忽然瘦了好多。

“纪南?”她轻轻叫了一声,他没有回答。她把胃药跟一杯清水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你醒了记得吃药。”她知道他并没有睡着。顺着灯光,她看见他眼角未干的泪痕,她心里又一阵难受。

“银河。”纪南睁开眼,看着昏暗的天花板,“谢谢你。”他又转眼看着她,一脸疲惫的感激。

“感觉好点儿了吗?”

“好多了。”

“还疼不疼?”

他被她问得心里一阵酸。他向来习惯了自己承受一切,从没敢渴求过她的照顾或关怀,在他人生最悲凉的这个晚上,最爱的女人守在他身边,是老天对他的补偿吗?

“还疼吗?”她又问一句。

他忍着痛说:“不疼了。”

她把药递过去,“先吃点儿药吧。”

他顺从地吃了药,问她:“很累吧?”

她摇摇头,“刚才出去散散步,空气很好,月亮也很好。这里很清净,适合安家——街上两边的阔叶树,叫什么名字?”

“好多年了,我也不知道它们叫什么名字。”

“从我离开家外出读书,几乎就没有见过这样美的月亮。时间过得真快,算起来已经十多年了。一个人的十多年,可以发生那么多的事……”简银河看着窗外,落地而生的窗户,外面攀着蔓藤,最有岁月感又最接地气。她问纪南:“你小时候,肯定有很多难忘的事。比如,调皮、挨揍?”

“多得数不过来。”他微微扬起眉毛,“被吊起来打过不知多少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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