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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禁色-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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脚印,让我心里十分不快。
  我向拿着搜查令站在门口的小警察询问详情,他面无表情地告诉我我的室友城城因从荷兰向中国境内贩卖海洛因而在斯特拉斯堡被国际刑警逮捕。警方希望我能够协助他们调查。
  听到这个信息时,我感觉仿佛头上的天空轰然坍塌一般。
  我声音颤抖,问他如果情况属实,城城会受到什么惩罚。
  那个小警察仍然面无表情,从嘴角挤出几个字:引渡回中国,然后多半是死刑。
  我急忙问,难道不能依照荷兰的法律处置么?
  我知道,荷兰是没有死刑的,只要城城能够留下,便有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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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警察却轻蔑地摇了摇头,说他只不过是个居留在荷兰的外国人,不能享受荷兰国民的待遇。
  我被彻底地惊呆,木然立在原地,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两个进屋搜查的警察一无所获,失望地走了出来。他们说城城在斯特拉斯堡告诉警方整件事情都和我毫无关系,但他们仍希望我能把所了解的情况告诉他们。
  我已经被这一连串的震惊摧残得无法思考,只能筋疲力尽地摇摇头,说你们走吧,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我若早知道根本不会让他干这个。
  警察走后,我感觉全身无力,软软地趴在地板上,闭着眼睛。我明白“遣返、死刑”意味着什么:我和城城共同生活的日子将永远不可能回来,我们之间即将出现的是永久的离别。而这幢空荡荡的公寓里,将永远不再有他的身影。
  悲伤了良久,我才找到意识,从地上爬起来,拿起电话,拨通了城城的留给我的在斯特拉斯堡的手提电话。
  没有停机,很快就有人接电话了,但不是城城。我突然意识到这部电话显然已经被警察监听了。电话里那人礼貌地用英文问我是谁,和城城什么关系。我说我是他最好的朋友,我想见见他。
  三天后,我在斯特拉斯堡市郊的一家拘留所里见到了城城。他头发蓬乱,面容憔悴,像是一只被遗弃的野猫。
  见到我,他笑了,笑容无奈而枯涩,看得让人想哭。
  他说你怎么来了你没有必要来的。
  我说如果现在被关起来的是我,你也会来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苦笑,摇头。
  我望着他倍受摧残的面容,多想说些宽慰的话。可事到如今,我又能说什么?
  人类的语言在灭顶之灾即将降临的关口,会显得多么羸弱!
  良久,城城终于又开口了,他问最近这大半年你过得如何?米兰达好吗?
  我点了点头说我很好,她好不好我不知道,因为我和她已经分手了。
  城城问为什么。
  我说不为什么,不合适就分了呗。我这种人根本不适合谈恋爱。
  城城叹了口气,说我告诉你一件事。其实我离开阿姆斯特丹的原因,是因为我也爱上了米兰达。我知道你也爱她,我怕我们之间再次出现那种尴尬。对于我来说你比她重要得多。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好,我活不了几天了,现在说的都是实话。
  我心中无比悲怆,却也只能点了点头说我理解,你不要胡思乱想,我打电话给我在美国读法律的姐姐,求她回中国帮你辩护,她是这世上最有本事的律师。我们的家在阿姆斯特丹,你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城城拍了拍我的肩膀,说别费力气了,这是命中注定的,我做了那么多缺德事,这是我应得的报应。我关进来以后你还能来看我,我已经知足了。我们兄弟一场,在这狗娘养的鬼子国家相识,还过了这么些年快活的日子。无论法院怎么判,我都是罪有应得。我就是舍不得这个世界。我还没有得到这个世界欠我的一切。
  我已经不由得哽咽起来。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却始终没有掉出来。我什么都没有说,只是不停地点头。我意识到这或许将是我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坐着,像亲人般的对话。分别尚未开始,我便已经在心底几点那些单纯的日子了。
  而对面的城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坚强,是个真正的顶天立地的男人。
  半个月后,城城被押解回了中国北京,不及告别。
  一个月后,我在阿姆斯特丹当地的华人报纸上看到消息:某某国际毒枭已经被中国政府枪决。标题旁边还有城城在法庭上的照片,表情恬淡,带着微笑,仿佛死亡对他而言只是场无谓的游戏。
  后来,我在阿姆斯特丹郊外的一个私人墓地为城城买了一小块地方,几乎花光了我的所有积蓄。
  那块地非常平整,上面立着光滑的石碑,上面用中文刻着城城的名字。
  他在荷兰没有亲人,没有人到这里来拜祭他。我在石碑的四周撒满他爱抽的烟和爱喝的酒,除此之外,别无其他。我们这群寂寞的撒旦,生而如此,死了也应该一样。注定要下地狱的灵魂,又何必去苛求纯净的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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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篇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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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城死后,我经常出现幻觉:仿佛我根本就没有活过,而是一直在死亡。整座阿姆斯特丹城就像是一个加工着各类灵魂的地狱,无休止的离别就是无法回归的痛苦。而那些真实的别离,也仿佛离我越来越近。
  又是一个寒冷和晴朗的新年,一个美丽的身影从我的窗前坠落,砰地跌在路面上。我心中一惊,立刻跑到阳台上往下看——空白的人行道上有一个血肉模糊的躯体,她躺在地上,鲜血从她的身体下流出。我隐约看见了她的侧脸上,带着诡异的微笑,仿佛死亡就是她的归宿,她也为终于逃避了生的人间而欣喜。
  令我难过和震惊的是,我认识她——她就是住在我楼上的那个曾经和我多次偷情的中国女孩。
  我迅速地披上外衣,飞快奔向户外。
  她的尸体在深冬的寒风中显得异常美丽。喜爱安静的她,终于把安静当作自己的归宿,在安静中获得了永生的馈赠。
  她的脸上画着淡淡的妆,紧闭的双眼下方画着浅蓝色的眼影。
  四周围满旁观的人,他们指指点点,慨叹不休。我却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她的尸体上,出于昔日的情分和对死亡的敬重。我用衣服盖住她的美丽的面孔,小心翼翼,如同在保护一个精致的艺术品,直到医院的救护车把她拉走,脑子里反复出现叶芝的那句诗:“Did she put on his knowledge with his power; Before the indifferent beak could let her drop?”
  这个在我的生命中神秘出现,让我执迷不悔,又神秘离去的女孩,究竟从生存中得到了什么馈赠?又从死亡里得到了哪些解脱?
  最重要的是,她到底是谁?
  或许,这个问题,她自己也没想明白。
  我仅穿着贴身的T恤,站在寒风中注视她的远离,开始怀疑是否每一个人都在向往死亡,是否死亡就一定是所有痛苦的终极解脱。就像神秘的她,若天使般的坠落在人间的水泥地上,那坚硬的撞击并未损害她的美貌,反而昭显了她的超脱。难道这一切也将是我对生命的解答?
  回到冷清的家里,我第一次在高大的落地穿衣镜面前凝视自己的容貌——我还很年轻,却为何在眉眼之间流露着如此令人玩味的低迷?我的嘴唇干涩异常,如同在怀疑着世间的一切;而我的身体,如此地渴望裸露,却又如此地憎恨肮脏。
  刚刚那个问题又在我的头脑中盘旋开来:我是谁?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想到这里,我竟然很开心地笑了。因为这三个人世间最简单却也最艰难的问题,至少有一个,我已知道答案。
  
男人篇19
2月15日,我的又一个生日。
  这一次是多少岁了?我已全然忘却。
  清晨,我缓缓地脱光自己的衣服,平躺在客厅的水蓝色的地板上,用茶几上的水果刀割开我左手手腕上的静脉。
  鲜红的血从那一寸半长的伤口里汩汩流出,仿佛是源源不断的泉水,随意流淌。
  我扔掉刀片,睁大眼睛,环顾房间内的一切,却又一次看见对面公寓里的那个美丽的女人。她的表情和我一样忧郁,静静坐在窗子旁边,看着我这个方向。我在想是不是她也想到了死亡,因为这真是一个适宜死亡的季节。
  随着体内血液的流失,我开始感觉到自己呼吸的急促和头脑的眩晕。于是我闭上眼睛,开始想死亡之外的事。
  我的头脑中突然出现了三岁时的一幅图景:我穿着开裆裤,坐在草坪上,吃棒棒糖,晒着初夏黄昏的太阳。那是城郊的一片柔软的的草地,视野开阔,经常看见快活的小兔子在奔跑。我的姐姐躺在地上,在聚精会神的看一本童话书。她从小就爱看书。她的表情非常专注。我摇摇晃晃地走了过去,一把抢过她的书,揣在自己的怀里。
  显然我惹怒了她,于是她站起身,开始追我。我没跑几步就摔倒在地上,她就把我放在她的膝盖上,装作用力的打我的屁股,我则一边做鬼脸一边喊不疼不疼。我们的年轻的父母坐在不远处的地上,背靠背,有一搭无一搭地聊着天。
  那时候我们没有钱,却很快活。
  我一直以为自己早已忘记了那段日子,但即将到来的死亡使我再次回想了起来。以前我看书上说,人在临死的时候,总是会回想起生命中最珍贵的部分。我从来没有想过那段日子会是“最珍贵的”。
  我的血越流越多,散落在水蓝色的地板上,像是一朵朵妖冶的玫瑰。我感到呼吸越来越困难,仿佛随时都可能停止。
  于是我终于开始感觉到恐惧,和惋惜。我很快就要死亡,到地狱里,和一切邪恶的灵魂做伴。
  明天清晨,或者后天傍晚,或者几个星期后,橘子街18号的邻居们便会发现我的裸露的尸体。他们将如何议论和评价这个中国人的生命,和我的死亡?谁会为我买一块墓地,让我栖息我的灵魂?又有谁会在某个无事可做的下午,怀念和我相识的时光?
  我费力侧过了身体,把双腿蜷了起来,这个姿势让我更加舒服一些。我又开始想那些活着的时候那些和我亲近的人。


  秦笙,我的同性恋朋友,或许正在美国某个城市某所大学的图书馆里读书,和他的男朋友一起。他或许还记得那个夜晚的那个吻,却已经忘记了我的模样。
  米兰达,两次成为我的女朋友的荷兰女人,或许正在某个餐厅和新结识的男朋友共进浪漫晚餐。她或许还记得我们之间无数次完美的激|情,却已经忘记了那段没有墓志铭的爱情。
  城城,我生前最好的朋友。我已经没有机会再去给他扫墓,陪他说话了,但我确信我很快就能见到他。只是不知道他是否已经喝了孟婆汤,把我们共同拥有过的一切忘个干净?
  太累了。我长叹了一口气,不再思考。因为我终于意识到死亡就是关于遗忘的。我正在体会我梦寐以求的死亡的感觉,任何额外的思考都是对它的破坏。
  我的血液已经快流尽,我感觉呼吸越来越沉重。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睁开我的眼睛。仿佛自己躺在车流熙攘的街道上,天空上闪着无数耀眼的繁星,每一颗代表着一个在阿姆斯特丹生存着的人。突然最暗淡的一颗陨落,滑向天际。那一刻它吸引了所有人对它的注意,它自己却转瞬即逝,无法体验那死亡后的哀荣。
  隐隐地,我听见远远的地方传来少女哭泣的声音,仿佛就是来自地狱的召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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