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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青春之歌-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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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余永泽用巴掌按在道静的嘴巴上,装着庄严的口吻,“静,你不要总被那些革命的幻想迷惑了,现实总是现实呀。胡适是‘五四’以来的大学者,他还能害咱们青年人吗?这两年,你跟着我也够苦了,我心里常常觉得对不起你。有的同学都说我:‘老余,看你的她长的倒不错,为什么不给她打扮得漂亮一点?’真是,毕业后,要是弄个好职位,我第一个心愿就是给你缝两件丝绒袍子,做几件好料子的绸纱衫,再做件漂亮的大衣——你喜欢什么颜色的?亲爱的,我可最喜欢你穿咖啡色的或者淡绿色的,那显得又年轻、又大方。那时,叫人们看看我的静是个、是个惊人的漂亮的姑娘……”他说得兴奋了,猛地把道静推到电灯底下,自己跳到屋子的另一角,好像第一次发现她,他歪着脑袋,眯缝着眼睛,得意地欣赏起她的美貌来。“静,你哪儿都好,就是肩膀宽一点,嘴大一点。古时的美人都是削肩、小口。你还记得‘樱桃樊素口,杨柳小蛮腰’这两句诗吗?怎么?你又生气啦?为什么皱起眉头?来,咱们睡吧,打我一顿也可以,就是不要老生气。”

道静本来又要翻脸的。她怎么能够忍受这些无聊的、拿她当玩艺儿的举动呢?但是她疲乏了,浑身松软得没有一点力气了,终于没有出声。刚一睡下,她就被许多混沌的噩梦惊醒来。在黑暗中她回过身来望望睡在身边的男子,这难道是那个她曾经敬仰、曾经热爱过的青年吗?他救她,帮助她,爱她,哪一样不是为他自己呢?蓦然,白莉苹的话跳上心来。——卢……革命,勇敢……“他,这才是真正的人。”想到这儿她微笑了。窗外的树影在她跟前轻轻摇摆,“他,知道我是多么敬佩他么?……”这时她的心里流过了一股又酸又甜的浆液,她贪婪地吸吮着,觉得又痛苦又快乐。

这夜里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在阴黑的天穹下,她摇着一叶小船,飘荡在白茫茫的波浪滔天的海上。风雨、波浪、天上浓黑的云,全向这小船压下来、紧紧地压下来。她怕,怕极了。在这可怕的大海里,只有她一个人,一个人呵!波浪像陡壁一样向她身上打来;云像一个巨大的妖怪向她头上压来。她惊叫着、战栗着。小船颠簸着就要倾覆到海里去了。她挣扎着摇着橹,猛一回头,一个男人——她非常熟悉的、可是又认不清楚的男人穿着长衫坐在船头上向她安闲地微笑着。她恼怒、着急,“见死不救的坏蛋!”她向他怒骂,但是那个人依然安闲地坐着,并且掏出了烟袋。她暴怒了,放下橹向那个人冲过去。但是当她扼住他的脖子的时候,她才看出:这是一个多么英俊而健壮的男子呵,他向她微笑,黑眼睛多情地充满了魅惑的力量。她放松了手。这时天仿佛也晴了,海水也变成蔚蓝色了,他们默默地对坐着,互相凝视着。这不是卢嘉川吗?她吃了一惊,手中的橹忽然掉到水中,卢嘉川立刻扑通跳到海里去捞橹。可是黑水吞没了他,天又霎时变成浓黑了。她哭着、喊叫着,纵身扑向海水……

她醒来的时候,余永泽轻轻在推她:“静,你怎么啦?喊什么?我睡不着,正考虑我的第二篇论文。把它写出来再交给胡先生,我想暑假后的位置会更好一点。”

道静在迷离的意境中,还在追忆梦中情景,这时,她翻了个身含糊应道:“睡吧,困极啦!”

但是和余永泽一样,她也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一夜都失了眠。

(第十八章完)

第十九章

在一座小花园的小书房里,架上琳琅满目的图书,被竹帘子透进来的阳光映照得斑斑驳驳,反射出幽静的光辉。刚从牢狱里释放回家的罗大方,躺在一把竹躺椅上正和来访的卢嘉川谈着他这些天遭遇的事情。卢嘉川坐在写字台前的转椅上,默默地瞅着罗大方,听着他说。

“我到家的当天晚上,就和我父亲开起火来了。”罗大方笑着,挥着大拳头比划着,“他摸着小胡子哼着我们老家的东北腔对我说:‘肥子——别笑,这是我的小名——我费尽力气托了多少朋友花了上千的大洋才把你保出来,往后你可得老老实实地给我读书!告诉你好消息:我就送你去日本留学;你愿意的话去美国也行。出国以前,你要是再敢同那些共产党来往,再勾搭那些亡命之徒,我可要、可要……’他摘下金丝眼镜瞪着我,好像要把我的五脏六腑全掏出去吃了似的。

嘿,老卢,你猜我怎么回答,我说:‘父亲,你可赔了本了!我不值一千大洋,也不值得你那些朋友的隆情盛意,更值不得上美国去镀金。“朽木不可雕也”,你还是送我回监狱吧!’这下子可把他气坏了,他大骂我妈巴子忤逆不孝;骂我瞎了眼睛,吃了共产党的迷魂药;骂我早晚要上断头台。……我也不生气,只跟他嘻嘻笑着说:‘父亲,倒霉的不一定是谁,你这块同胡博士一起到美国镀过的灿烂的黄金,不准哪一天就要变成粪土呢……’哈,哈,老卢,他一气,带着我的后母上庐山避暑去啦。”

罗大方从警备司令部转到法院看守所坐了三个月的牢,虽然红润的面孔瘦了些、也白了些,但是丝毫看不出有受到挫折后的萎靡和困顿,他依然风趣横生,大眼睛滴溜溜地睒闪着,拳头不停地挥动着。

“你这家伙,真有一门!”卢嘉川大笑着。他跳到罗大方身边狠狠地给了他一拳——这是他们亲密友谊的惯常表现,“以后打算怎么办?当真在家里当起大少爷?”

“这碗饭可不是老弟咱吃的!”罗大方把脑袋靠在玻璃书柜上,摇着头微微一笑,“我父亲的官越升越大,快到南京的行政院去当什么长去啦。我已经决定要和这样的家庭永远割断联系,所以绝不能再留在北平读书了。老卢,我诚恳地要求党信任我,分配我到最残酷的斗争中去考验我……”他宽阔的大脸渐渐被一种严肃的沉重的感情所笼罩,他不笑了,静静地凝视着卢嘉川。

卢嘉川在光亮的地板上来来回回地走动着,低着头沉思着。偶尔抬起头望望罗大方,不一会儿,仍又恢复了原来的姿态。

窗外火红的石榴花和夹竹桃迤逦地排列在洒过清水的花园里,微风阵阵透过帘子,吹进沁人心脾的花香。尽管天气已热,但这个阔公馆里的小花园却异常凉爽、清洁和幽静。卢嘉川穿着一身咖啡色的西装,梳着油亮的头发,看起来,他倒比那蓬乱着头发、穿着一件旧布衬农的罗大方更像这个屋子的主人。他沉思有顷,当一个问题想透了,决定好了,他才抬起头来带着深思熟虑后的果决神态,说:“老罗,情况是这样,你不能再留在北平了。现在,察北同盟军正在察北英勇抗战,我们也正在源源派人去参战。你到那里去工作怎么样?”

“好!”罗大方一把把卢嘉川的衣领抓住,生怕他跑了似的喊了一声,“好同志,谢谢你!请你快去和组织上说说,越快越好!”

就在这时,卢嘉川看见罗大方的额上流下了大粒的汗珠。

他好像才经过了一场长途赛跑,激动得红着脸流着汗。因为是胜利地跑到了目的地,就又表现了一种衷心的喜悦和松快。

他热爱党,热爱自己献身的共产主义事业,当他从监狱里出来的时候,他生怕这罪恶的铁门把他和党隔绝了,现在经过卢嘉川的几句话,知道他和党仍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他怎么能够不激动呢。因为高了兴,他反倒不开玩笑了,他向卢嘉川询问察北抗日同盟军的情况,他们谈起了当时的战争形势。

一九三三年五月,在国民党与日寇订立了丧权辱国的“塘沽协定”之后,全国人民更加激愤地联合起来,英勇的人们也更加积极地行动起来了。五月二十六日,人民自动组织起来的抗日武装——察北抗日同盟军在张家口成立了。这个由共产党员吉鸿昌和抗日将领冯玉祥、方振武领导的队伍里,除了有一部分东北义勇军和地方武装,还有一个由华北学生组织起来的学生大队。广大的爱国知识分子,为了挽救垂危的祖国,在共产党的领导和号召下,正热血沸腾地纷纷奔向了塞外疆场。

说到这里,卢嘉川好像刚刚想到似的对罗大方说:“许宁也表示愿意去察北,可是,看样子总还是动摇不定。

从南下示威回来以后,许多运动他有时露露头,有时连头也不露。这可真是个小资产阶级革命的典型代表——又想革命,又怕艰苦危险。”

“白莉苹还不是一样!他们俩……嘿,老卢,我被捕后,他们俩更好起来了吧?”罗大方的脸上隐隐露出了抑制不住的痛苦。

“大概是这样,好过一阵子。小许也可能受了白莉苹的影响。不过小白已经到上海去了,如果我们以后很好地帮助小许,他还会好起来的。”

“我去试试看。”停了一会,老罗眯缝着眼睛笑了笑,“可以把这个任务给我吗?”

“怎么,你想要这个任务?”卢嘉川微微惊讶地撑着写字台的边缘盯住他,“你的心胸和你的外形倒是挺相象。这对你的情绪没有影响吗?”

罗大方悄悄走到卢嘉川身边咚的给了他一拳:“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爱情、爱情——它能够跟我们的事业来相比吗?”

就在这一霎间,卢嘉川的脑海里闪过了余永泽那一双被嫉妒激怒的小眼睛,也闪过了林道静苍白的痛苦的脸。本来他是愿意和她接近的,愿意更多地帮助她的,可是为了不使余永泽夫妇关系受影响,他许久不去找她了。他用意志控制了感情,避免和她多接触。

卢嘉川突然沉默了。

罗大方坐在写字台前的皮转椅上,从抽屉里拿出一只金壳怀表,他打开表慢慢地修理着,看见卢嘉川站在桌边总不说话,抬起头来问了一句:“老卢,你想什么哪?”

卢嘉川好像没有听见一般,仍然望着窗外稀疏的竹林出着神。过了一会儿,忽然低声自语道:“已经好久不见啦。……”

“是不是为她——为林道静苦恼起来啦?”罗大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他很善于观察人的思想、感情的变化。这时他用细细的小扦子拨弄一下发条,又抬起头望着卢嘉川说:“我看你有些喜欢她——为什么不大胆地表示一下呢?”

卢嘉川转回身来躺在竹榻上,双手抱住后脑勺,半天才回答:“别瞎扯!你不知道人家有丈夫吗?”

“那个余永泽吗?去他的吧!他们怎么能够长久地合在一块?老卢,这一盘棋,你算没走对。”

“不,我不愿意看见别人的眼泪,连想也不愿想。所以,我已经有意识地和她疏远了。”

罗大方放下表,走到竹榻旁,严肃地看着他朋友的脸,声音柔和而恳挚:“你不要自己苦恼自己。我认为这并不关系到什么道德问题。就是你不爱她,她也不会同余永泽那样的人长久维持下去。”

“又瞎扯!你根本不了解情况。”卢嘉川闭上眼睛低声说,“他们俩的感情是很深的。而且……总之,我不愿意。”

“不破坏旧的,怎么能够建设新的?”罗大方抢着反驳他,“你忍心叫这女孩子被余永泽毁灭了吗?你应当做摧枯拉朽的迅雷闪电,而不要做——做‘孔老二’的徒弟!”

卢嘉川睁开眼睛微微一笑:“瞧你说的够多简单、容易……别说这些了,怪无聊的。”

说完,他又闭上了眼睛,长久地默不出声。

罗大方回到桌边仍又修理起那只坏了的怀表。他不时偷眼望望卢嘉川仰在榻上的忧郁的面容,想用什么话打破这种沉闷的空气,可是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题目。

“老卢,你不是把表送到当铺里去了?再说那只也太旧了。昨天,我在我父亲的抽屉里,翻到了这只金表,牌子很好,大概他还嫌不好丢下不要了,我权且当当钟表匠收拾一下给你用吧。”他翻着大眼瞅了他一下,看他仍不出声,他又说,“老卢,还记得吗?为小白,你劝我——‘爱情,只不过是爱情嘛。’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劝告你啦,你,难道你这个坚强的布尔塞维克,竟要为爱情痛苦起来了吗?……”

“去你的,什么劝告!”卢嘉川从竹榻上一跃而起。他揉揉眼皮,好像拂去灰尘似的拂去了心上的愁闷,笑笑说:“你别担心我会怎么样的,其实,这算什么……来,老罗,唱个歌子。你唱的《马赛曲》好听得很,唱一唱吧。”

“不唱,咱俩的情绪都唱不出来。”

于是两个好朋友就东拉西扯地谈起天来。卢嘉川热了,脱下西服上衣,一看衬衣的两个袖子破了两个大窟窿,他对罗大方挤挤眼笑着:“在你家里洗个澡行吗?别看有个同志送了我这身漂亮西装,可是衬衫、裤衩、袜子全都破得一塌糊涂,把你的给我换换。”

“好啊!”罗大方按了一下电铃,过了一会儿,从里院走来了一个四十多岁胖胖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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