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华如梦-第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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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堪尽落花能几醉(3) (2214字)
天不亮外面便嘈杂起来,借着窗子透出的一点微光,隐约见得天尚未大亮,不过是轻浅的露出一点鱼肚白,还透着灰蒙蒙的雾气。
水杏揉了一揉眼睛,见窗前恍惚的有一个人影,却并不分明。睁眼细看,才见得是锦如披衣立在窗前,只是背转着身子,看不清她的神色。
水杏翻一翻身,见易水也坐了起来,一边绾着鬓发,一边道,“小姐醒了?”
易水不知醒了多久,此时坐起身来却也是神清气明。见水杏也醒了,微微的一笑,“早就醒了,只是没起来怕扰了你们的清梦。”
水杏也不答言,易水循室望去,见锦如立在窗前,从铺上望去,只能看见半个侧脸。无悲无喜的神色,只是岿然立在那朦胧的晨曦里,周身是令人转不开眼去的清愁。
披衣起身,略一挪动,才晓得这西外间是带着几分彻骨的阴凉的。搓一搓手,试探的唤了一声,“锦如?”
锦如也不回话,只是定定的看着窗外。易水从铺上独自穿了鞋子。耳闻得窗外嘈杂人声渐起,一伸手拉住锦如,摇了一摇,“你是怎么了?”
门砰的一声被撞开,门插应声落地,摔了两半。屋里的人都吓了一跳,定睛看去,是个形容粗壮的姑姑,手里提了一丈宽的板子,叉腰立在门口。
“都什么时辰了?还在这里挺尸。还当自己是主子娘娘么?”
三人回过神来,忙忙的穿戴齐整,依次的出门。经过狭窄的门口,从那老妪肥壮的身躯前经过,易水不知怎的,便没来由的恶心。不及回一回头,却听得啪啪两声,而后是水杏的抽噎。
那老奴举着板子,依旧是一手叉在那粗壮的腰里,恨恨道,“不知好歹的小蹄子!”
水杏挨了打骂,只是坐在地上哭。易水的目光几乎要看透到她的皮肉里去。试想纵然是有衣服隔着,可是那粗布衣服格外单薄,那两板子下去,想来是用了十分的力,也是十分的疼的。
那老奴还欲举板子,却是被水杏猛的起身扑了一个趔趄。“你倒是打,我索性不活了,和你拼个鱼死网破!”
老奴被吓了一跳,又险些摔倒,脸都气得红了,手里的板子更是没轻没重的落在水杏身上。院子里的人本自都各自干活,此时却皆停下手来驻足旁观。
院子本就不大,此时听得啪啪响声连天,没有一人敢上去劝慰,只是木然的立在原处,看着眼前这厮打成一团的闹剧。
眼看得水杏的衣服都打破了,那老奴也因躲闪不及,被水杏拽了一绺头发,疼得咬牙切齿。易水刚要上前,却被猛的一拽手臂,生生的拖到了后头。锦如已经箭步冲了上去,死死的护住水杏,任由那板子落在身上,如同雨点一般,也不曾躲闪。
见撕扯的乱了,早有人一路小跑去敲总管太监的门。不过是须臾工夫,易水只听得吱呀一声门响。一路重重的脚步声后,那鬼魅的声音响起,“好大的胆子,都活腻歪了!”
四下里围观的众人各自闪作两排,易水只觉得他每每近前一步,便是阴风阵阵,透着煞人的诡异。锦如等人已然停住了厮打,各自蜷作一团,一动也不敢动。
那老太监也不多说话,走上前去打量了一番,慢慢开口道,“谁是祸首?”
易水的心都揪成了一团,需知那姑姑再不济也是这辛者苑的管事。为着以后的日子,又有何人敢说出她一个不字。来不及哀怜自身,已然见那老妪在那管事脚下叩起头来,“管事恕罪,管事恕罪。实实是这起小蹄子不服管教,奴婢有心教导,反而挨了打。”
易水明知道她故意扭曲是非,颠倒黑白。却奈何说不出一句话来,只看着那老太监走向锦如和水杏,复慢慢道,“你们是祸首?”
锦如此时紧紧的护了水杏在怀里,手臂肩背上皆是破处。想来那老妪一向阴狠,棍棒所及之处,没留半分情面,只不知道这半刻间无休止的抽打,锦如伤到了何种境地。
那老太监也打量了锦如一番,又看看她怀里的水杏,唇角冷冷的上挑,“伤得不轻啊。”
随着他的目光和话语,锦如身体猛的一颤,像是极为惊恐,又将怀里的水杏紧了一紧。那老太监处事却也十分从容,徐徐的将目光移开,依然是冷冷的神色,“头一遭当差,给咱家惹了这么多麻烦。”
像是故意咽下了后面的话,只起了个头,就不见了收尾。易水的心揪到了一处,不由得上前,屈一屈膝,低声道,“请公公念及奴才们初犯,手下留情吧。”
易水几乎可以感受到头顶上的目光,像一把利剑落在自己的眉眼间。却又如何都克制着自己不去抬眼观望,只是静默的屈膝站在原处,等着那老太监的发落。
“好,那就念及你们初犯,不予惩戒了。”
不想是这样的答复,本自想来,或者是一顿板子,或者是这个月三人的例银,或者是为了以儆效尤,即便是杀鸡给猴看也要逃不过这场责难了。却不想就这么轻轻的放过去了,易水反而惊讶,下意识的抬起头来。
这一抬头的间隙,易水才晓得这一句话究竟有多厉害。不止那方才的挨了打的老妪,一并连同四下里浣衣劳作的宫人都惊讶万分,更有几个人的脸上已然隐隐的现出不忿的神色来。
来不及多想,水杏的呻吟和啜泣入耳,易水几乎是一瞬间就跪倒在那老太监脚下,匍匐道,“奴才多谢公公怜惜。”
气息交错,只觉得肘上一轻,人已经被扶了起来,直直的逼视上的是那老太监依旧阴晴不定的脸,和浑浊贪婪的目光。那目光从头顶一直扫到耳后,最后定定的落在眼眉间,不再挪动。
明知今非昔比,耐着心性,轻巧的一起身,从那粗糙的一双手里逃脱开来。含了一点得体的微笑,又屈一屈膝,“多谢公公。”
☆、第二十九章 堪尽落花能几醉(4) (3041字)
似乎这一场风波便这样尘埃落定。那日之后,辛者苑的姑姑们似乎都客气了一些。易水常常觑见她们带着几许轻视而漠然的目光。只是那目光里多多少少又夹杂着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艳羡。
也是自这一场风波而后,西外间里里外外都可以听到或刻薄,或怯懦的低语。如同夜风里簌簌而落的黄叶,只是一闪,便再难找寻踪迹。
水杏那日吃了亏,身上被打得不轻,委实有几日不能下床。索性易水向那老太监告了假,那老太监也未曾为难易水。还吩咐人送了药来,水杏的苦头少了一些。易水的心却愈加沉了下去。
一场秋雨之后,天猝然凉了下来。易水未曾带得几件衣衫,此时只着了夹衣进出劳作。因着水杏还不能起身,便与锦如都多添了一些活计。几日奔波劳碌,竟浑身发热,生起病来。
锦如一人本自承担了三人的活计,如今又要照顾易水和水杏。自然是忙得焦头烂额,差事上便渐渐不如从前作的称心。易水心下焦急,几番要扎挣起来帮衬锦如,都被拦下。却是几番的折腾,病更重了一些。
浑浑噩噩的躺在通铺上,被褥单薄,锦如将自己的被褥又在身子上下加了一层。纵然如此,易水依然是浑身冷战,只是权且忍耐着,蜷缩了身体取暖。
病了十数日,人都脱了像,迷糊糊的被锦如灌了几口热水。又取了帕子覆在额头上降温。偶尔床头脚下有嘤嘤的哭泣声,像是锦如,又像是水杏。分辨不清的时候,试图睁开双眼,却只是迷迷蒙蒙一片,看不清所以,病势却越发的加重了下去。
偶尔清醒的时候,双眼半睁半闭,知道水杏勉强的帮衬着锦如,可也碍着伤势有些力不从心。棚上的灰由着窗里吹来的风轻飘飘的落在炕柜上。
不知病了几日,只觉得睡梦里屋子里安静了几日,而后便倏忽的热闹起来。有人架着自己强喂了粥饭,又灌了药,那药真苦,和从前一样苦,只是在那苦涩里又品啜出一丝熟悉的清芳,是谁呢,头脑混沌不明,越发的想不起来。只是觉得身体四肢皆温热了起来,混沌沌的又睡了下去。
耳听着风声知道外面下了雪,不想这一病竟然缠绵了半个多月,心中要强的心也跟着歇了一歇。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便是风寒,因着这辛者苑内贫寒,亦十分不易痊愈。
直待得天明,锦如才拖着步子回来,见易水醒了,满是倦色的脸上明显的绽开一抹欣慰的笑意。
“小姐醒了!”
易水半靠在枕上,勉力的翻过身来,见锦如的脸清癯而苍白。眼眶下积淀着一圈乌黑,见易水醒来,或者是欢喜的极了,眼中漾出一丝丝泪光。
再细看去,水杏跟在锦如的身后,手里的铜盆冒出丝丝的热气。张一张口,锦如急忙端了一碗水,放在炕沿上。又扶了易水靠在自己身上,徐徐的喂了下去。
喝了两口,易水摇一摇头,借着熹微的光看着锦如,那泪光愈盛,只是那泪光的晶莹背后却是透着木然的空洞,带着直刺入心的悲怆,无可掩饰。
见易水盯得久了,锦如惶惶然的别过头去。言语亦低了下去,“小姐好容易醒了,好生歇息吧。”
伸出手去,却被锦如推开。安置了自己好生躺在铺上,又别身去替自己熬药。易水见水杏一直立在门前发呆,眼中却怔怔的落下泪来。便知道这一病缠绵,定然是为她二人添了许多麻烦。遂招手唤了水杏,端视了半刻,才道。
“你这丫头也清瘦了,身上的伤可是好了?”
虽然极力想引了二人发笑,可是开口嗓音沙哑得自己都心惊肉跳。强自的欢笑浮在脸上,有不切实际的虚无。见水杏也勉自欢笑,端了水投了帕子为易水擦拭着手脸,又尽量的低下头去,掩饰着脸上的泪痕。
锦如熬着药一时未归,易水索性便抓了水杏的手,觉她手一抖,帕子直直的落入到铜盆里,激起一圈水花四溅。水杏腿一软,习惯性的跪了下去。
易水心里发急,又开不得口,只是强自的要挽了水杏起来。恰巧锦如端了药碗进来,见此番情境,不由得一愣,手上的药泼洒了一半。
易水转头,正见锦如手上被烫吃痛的皱了眉头,然而那猝然苍白的面色和惶急而焦灼的面容却更胜过那烫伤带来的惊恸。水杏紧紧的搂了易水在铺上,眼中的泪滚滚的落了下来。
“奴婢求小姐,求小姐善自珍重,小姐万事安好,才对得起锦姑姑的一番心意啊。”
锦如手里的药碗,终于直直的从手里掉落下去,摔得粉粉碎。易水眼见得那浓黑的药汁泼洒了一地,浸透了遍地尘埃。手紧紧的攥住了水杏的手。两相交握,生生的发疼,直直的渗入心底。
“锦如,你。”
只道出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只怕再说下去便是再难直面的鲜血淋漓。水杏的手和自己的交缠在一起,生生的硌出一道道红印来。和着心头浮起的层层伤痕,同样生生的憋出泪来。
张一张口,嘴唇干裂的几近要迸出血丝来。从前只知道无言以对的难过,却不知而今如鲠在喉的煎熬更聊胜于无言以对。那样的力不从心,如同一把尖刀,刮划着心口,眼看着血汩汩流出,肆虐了双眼。
锦如怔怔的立在原地,脸上的苍白如同窗外洒落的白雪,那样的清明的眼神里,也有了凄怆和木然的神色。易水想不出这短短的半月之内,她究竟遭遇了怎样的折磨。终是不忍,还是开了口。
“你应承了他,是不是。”
看着锦如无可忍耐的泪落如雨,易水的面颊上浮起一丝苦笑。沙哑的沉闷的笑声如同窗外厚积的大雪,透着彻骨的凌寒。
赤脚的从铺上下来,跪坐在锦如身前,伸出双臂,拥住锦如瘦削单薄的双肩,双手紧紧的护住她,护住她。只恨老天怎不令自己早日醒转,免去她今时今日所受的磨难。
眼圈渐渐发红,发酸。眼泪拼命的从眼眶里喷薄而出,顾不得去擦拭颊边的泪水,不住的摇头,“锦如你怎么这么傻,这么傻。”
锦如深深的埋下头去,易水几乎可以看见她脖颈间深紫色的淤痕,如同一道烙印,此生永远无可抹去。
如同触了电一般,脑海里迸现开来的,那曾经冯远和锦如并肩跪在自己眼前的情境,冯远信誓旦旦的神色,锦如羞赧如花的面庞。此时想来便是陡然脱鞘的利剑,生生的将今日与过往一刀斩断。
易水忍不住拥了锦如入怀,再坚强的躯壳,也无法裹住此时心底的凄凉。“锦如我如何对得起你,对得起冯远。是我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这样大的苦。”再说不下去,只觉得颈项间有热热的泪水划过,冲刷着十数载积攒而来的苦难与冤屈。
蜷坐在铺上的一角,在水杏泣涕涟涟的转述里,易水只觉得从骨子里迸发出的寒气,坚实的冻住了整颗心,即便是阳春转暖,也不可能再融化。
夜里从眼角滑落的泪滴,几乎可以听见它落在苇帘上的声音。锦如的呼吸渐渐的平息在易水的抚慰里。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