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9章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祭文起笔,展现的是一个凄清的虚境:深秋的夜晚,萧瑟的寒风刮得正紧;草木相约着一起枯黄萎去;夜色里还传来几声鸿雁南飞的哀唳。作者终于感觉到生命的大限已到,该是辞别人世、永归“本宅”的时候了。恍惚间“嘉蔬”、“清酌”已供满祭案,“娇儿索父啼,良友抚我哭”(《挽歌辞》)的景象,依稀都飘浮眼前。自己却将停卧棺中,再听不到那幽幽悲泣之音,看不见那吊衣如雪之景。这是一种怎样令人心酸的情境:秋气的萧瑟与将死的哀情相融相映。一句“呜呼哀哉”之叹,更使开篇蒙上了几多苍凉气息!
在辞世的弥留之间,追索飘逝而去的一生,不知会有怎样的感觉?当陶渊明抚视那“逢运之贫”的清素出身,“箪瓢屡罄,絺绤冬陈”的窘困生涯时,想必也曾为之黯然的吧?不过令他宽慰的是,清素养育了他的淳真之心,窘困也未移易他对人生的热爱。虽然不免要宵晨“谷汲”,荷锄“负薪”,朝夕出入的也只是“翳翳柴门”。然而他有欢乐,有歌声,有“载耘载耔”的怡然和“欣以素牍,和以七弦”的自得。《自祭文》所展示的陶渊明之平生,似乎很琐碎,很平淡,远没有官场中人车骑雍容的气象、笙歌院落的富丽。但这恰恰是作者引为自豪的人生!人们从“含欢”、“行歌”的轻笔点染中见到的,不正是一位遗世独立、超逸不群的高蹈之士的身影么?他“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在“冬曝其日,夏濯其泉”的简朴生活中,在“乐天委分”的淡然一笑中,领略到了“我心常闲”的劳作之乐趣,体会到了自由不羁的人生之价值。这样度过的一生看似平淡,但较之于巧取豪夺,较之于“为五斗米折腰”而丧失独立之人格,岂不是更充实、更富足的吗?这一节的行文,正如作者平日的田园诗,疏淡、平远,字里行间淌满了深情。浓浓的人生意趣,融入悠悠的哲理思索,更令人久久回味而不尽。
人生百年,谁不珍惜?倘若陶渊明亦有世人所不免的“适俗”之韵,它原本可以作另一种安排的,那就是追求虚幻的尊宠和声名,“愒日惜时”地钻营于仕宦之途。对于这样一种“存为世珍,殁(死)亦见思”的人生,陶渊明在辞世之际又是怎样看待的呢?“嗟我独迈,曾是异兹”一节,正表明了他回顾平生后无悔无怨的态度:营营惜生、追名逐利的生涯毫不可慕;在那污浊的世界里,适足以秽污了人的美好本性而已。我洁身自好,不以尊宠为荣,肮脏的东西又岂能沾染我的身心?置身于陇亩之中,独立于天地之间,“捽兀穷庐,酣饮赋诗”,才是值得追求的傲岸率真之人生!陶渊明正是这样做了,这一生已无所遗恨。所以对于即将到来的死生之变,他也显得格外平静。他知道帝乡之“不可期”,他知道死去之“何所道”,自己既然已“寿涉百龄”,“从老得终”,那就任它“托体同山阿”好了,又有什么可眷恋的?在“外姻晨来,良友宵奔”的凄清氛围中,一位哲人就要离去——他似乎不喜不惧,显得异样地安详。
然而,陶渊明对自己的一生,也并非真的一无憾意。在他的内心深处,其实仍蕴蓄着几分悲怆和苦涩。《自祭文》写到结尾,陶渊明的辞世之梦也已编织到了最幽暗的一幕:当他看见自己在昏昧中告别“逆旅之馆”、踽踽飘临“萧萧墓门”之际,虽然还表现了“不封不树,日月遂过”的淡泊,“匪贵前誉,孰重后歌”的超旷,毕竟还是发出了“廓兮已灭,慨焉已遐”的苍凉慨叹。此刻,陶渊明似乎对过去的一生,又投去了最后的一瞥,他忽然见到了另一个自己:从“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的少年意气,到“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的壮年怀抱,从对“荆轲”抗暴精神的讴歌,到对“桃花源”无压迫社会的向往。在他的一生中,除了“性本爱丘山”的率真外,原也有造福世界的雄怀的呵!令人痛心的是,他所置身的时代,却是一个“网密裁而鱼骇,宏罗制而鸟惊”的专制时代。理想被幻灭,壮志被摧折,他纵然“怀琼握兰”,又能有什么作为?最终只能如一只铩羽之鸟、一朵离岫之云,在归隐林下的孤寂中了其一生。这深藏在内心的悲怆,在作者离世的最后一瞥中,终于如潮而涌,化作了《自祭文》结语那撼人心魄的嗟叹:“人生实难,死如之何?”
这嗟叹之音,震散了陶渊明的自悼之梦,也使貌似平静的祭文霎时改观。南宋真德秀在《跋黄瀛拟陶诗》中论及陶渊明时说:“虽其遗荣辱、一得丧,真有旷达之风,细玩其词,时亦悲凉感慨,非无意世事者。”《自祭文》亦正如此:在它那“身慕肥遁”、自甘淡泊的回顾中,虽然有“我心常闲”的安舒,但也有“嗟我独迈”的咨叹;那“翳翳柴门”,固然掩映着他“捽兀穷庐”的旷傲,但也不免有“闲居寡欢”的落寞(《饮酒》);“识运知命,乐天委分”是通达的,但又何尝不含有“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的辛酸和无奈?他也平静,但那是饱经风霜后苦衷难言的平静;他也“含欢”,但那也大抵是暂时忘却苦恼的欢欣。旷达中含几多悲凉,飘逸中带几多沉重,这就是陶渊明辞世前夕,所编织的最后梦境的真实色彩。人们读到这篇祭文的结尾,不是分明感受到了那一片哀情,在凄凄问叹中弥漫?
作者:张巍
桃花源①记
晋太元②中,武陵③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④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⑤,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⑥,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⑦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著,悉如外人⑧;黄发垂髫⑨,并怡然自乐。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⑩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馀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注〕 ①桃花源:相传在今湖南桃源县西南十五公里处。《常德府志》:“县西南三十里,乌头村南,即桃源洞,为秦人避乱处。”大约在南朝齐梁时即以此地为《桃花源记》所写的仙境。梁任安贫《武陵记》曾述及。②太元:东晋孝武帝司马曜年号(376—396)。③武陵:郡名,治所在今湖南常德。④落英:落花。一说为初开之花。⑤林尽水源:言桃花林尽头即桃花溪源头。⑥俨然:整齐貌。⑦阡陌:田间小路,南北为阡,东西为陌。⑧外人:指桃源外的世人。⑨黄发垂髫(tiáo条):老人和儿童。髫,儿童垂以为饰的头发。⑩要(yāo腰):通“邀”。?咸:都,全。?秦:秦朝(前221—前207)。?汉:汉朝(前206—后8为西汉,25—220为东汉)。?魏:三国时的魏国(220—265)。晋:晋代(265—316为西晋,317—420为东晋)。?“此人”句:言渔人为桃源中人细说所知道的世间历史变化。?延:邀引。?此中人:指桃花源中人。?不足:不必,不可。?扶:缘,沿着。向路:旧路,指来时的路。?志:作标记。?郡:指武陵郡。?诣:往,到。?说如此:说了像前面写的这些情景。?寻向所志:寻找回来时所作的标记。?南阳:今河南南阳。刘子骥,名驎之,好游山水。曾至衡山采药,深入忘返,见涧岸有两石仓,一闭一开,因水深难渡,欲还而迷路,幸遇伐木者指路乃得还。后闻石仓有仙丹,欲再往,已不知其所在(见《晋书·隐逸传》)。陶渊明可能闻知其事,有所联想,因将其写入本文,不必实有。?规往:计划前往。?未果:没有实现。?问津:访求。
——————
在中国,素有“山川以人而胜”的传统,所谓“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地不自胜,惟人则鸣”。王勃之于滕王阁,李白之于敬亭山,崔颢之于黄鹤楼,柳宗元之于永州,范仲淹之于岳阳楼,欧阳修之于醉翁亭,苏轼之于黄冈赤壁,莫不如此。但他们写的都是实景,而桃源仙境却是虚构出来的。以一篇诗文虚构一个仙境而令游人神魂颠倒,在中外都是少有的。武陵桃源,原是鲜为人知的荒僻之地,自陶渊明作《桃花源诗并记》以后,始为文人墨客所重,梁陈之际已有诗人涉足山溪,探寻灵秘。至唐代开元天宝年间,桃花源忽名声大噪,甚至引起朝廷的关注。天宝七年,诏令“三十户蠲免税赋,永充洒扫,守备山林”。此后,游者日众,成为人皆慕趋的风景胜地,吟咏之作也历代赓续不绝。
陶渊明为什么要虚构桃源仙境?这要从他的时代和思想说起。东晋末年,陶渊明家乡江州(今江西九江)一带,由于战乱频仍,民不聊生,“至乃男不被养,女无匹对,逃亡去就,不避幽深”(《晋书·刘毅传》)。及至晋宋易代,人民逃亡情形更为严重。《宋书·荆州蛮传》说:“宋民赋役严苦,贫者不复堪命,多逃亡入蛮”,因“蛮无徭役,强者又不供官税”。这些史实便是虚构桃源仙境的历史背景和社会基础。从思想来说,陶渊明受道家思想影响很深,并又追慕阮籍无君无臣、无富无贵的社会理想,接受过鲍敬言的无君论思想,素怀高洁,久慕淳风,眷爱丘山,厌恶官场,曾以羲皇上人自谓,幻想做无怀氏、葛天氏之民。这些思想意识积聚起来便成为其虚构仙境的思想根源。《晋书》本传说陶渊明自以曾祖为晋世宰辅而“耻复屈身后代”,故何文焕说他是以“避宋之怀”写桃源人避秦之事,也可作为剖析其创作动机的参考。
从中国文学史的角度考察,桃源故事的出现也是一个十分惹人注目的奇异现象。其流传之广,影响之大,是一般诗文所难以企及的。探究其原因,固然与它的艺术成就有密切关系,但也与我们民族的文学理想、审美心理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在桃花源中,人与人之间、人与自然之间都表现为和谐的、完美的统一。没有压迫,没有纷争,没有忧伤,处处恬静、和乐,人人敦厚、纯朴。这正是倍感人生苦难,充满忧患意识的古代诗人梦寐以求的理想境界,也是灾难深重的古代人民要求作家表现和赞美的理想社会。陶渊明生活在东晋末年,经历过刘裕篡晋的动乱,深切体验到社会的黑暗和人生的忧苦。从当时的文学倾向来说,他可以像同代诗人那样寄言上德,托意玄珠,沉溺于追步松乔,羽化登仙。但是,与人民有着深厚感情,对社会人生有着深刻认识的陶渊明不肯这样做。他没有长生的梦幻,也不想借助于玄谈游仙去求得解脱,而是以现实的态度去对待人生。他离开污浊的官场,长隐田园,过着躬耕自食,贫寒简朴的生活。《桃花源记》所构造的图景,正是艺术地反映了他逃禄归耕,经过农村生活体验以后所产生的生活理想。尽管在剥削制度下不可能有如此的化外世界,但在人民的心中它是应该有的。早在三千年前,《诗经·硕鼠》已在强烈地呼唤着这人间的乐土。应该说,《桃花源记》与《硕鼠》在思想倾向上是一脉相承的,都表现出对剥削的厌恨,对君权的否定,故宋王安石《桃源行》说:“儿孙生长与世隔,虽有父子无君臣。”
陶渊明作诗,擅长白描,文体省净,语出自然,如大匠运斤,毫无斧凿之痕。金元好问谓之“一语天然万古新,豪华落尽见真醇”。《桃花源记》也具有这种艺术风格。它虽是虚构的世外仙境,但由于采用写实手法,虚景实写,给人以真实感,仿佛实有其人,真有其事。全文以武陵渔人行踪为线索,像小说一样描述了溪行捕鱼、桃源仙境、重寻迷路三段故事。第一段以“忘”、“忽逢”、“甚异”、“欲穷”四个相承续的词语生动揭示出武陵渔人一连串的心理活动。“忘”字写其一心捕鱼,无意于计路程远近,又暗示所行已远。其专注于一而忘其余的精神状态,与“徐行不记山深浅”的妙境相似。“忽逢”与“甚异”相照应,写其意外见到桃花林的惊异神情,又突出了桃花林的绝美景色。“芳草鲜美,落英缤纷”两句,乃写景妙笔,色彩绚丽,景色优美,仿佛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