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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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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所取题材的特点和表现主题的要求,诗人采取了象征手法,同时把自己写进诗中。开篇二句写远望的逸兴。诗人幻想自己悠然迥立于横空出世的芜皋绝顶,极目眺望海天尽处的扶木奇姿。“逍遥”见风神潇洒、意态安闲,“杳然”见云水苍茫,天地寥廓,落笔便写出一种高瞻远瞩、沉思遐想的意象,以此暗示对国家前景的深切关心,并且自然而然地引出下边描述的景物和情事。

“洪柯”二句描绘扶木的伟姿。诗人眼中出现了一株高入云天的桑树,这株桑树挺立在辽阔的旸谷水中,巨枝横出数十万丈,碧叶层层宛若重峦,把整个旸谷都覆盖了。这是多么宏奇的景观!诗人用如椽巨笔写出这样宏奇的景观,其中别有一番深意,就是希望晋王朝获得再兴,像扶木一样生机蓬勃,茂盛不衰。原来,桑树是晋室的象征。晋武帝司马炎仕魏为中垒将军时,在官署庭前植了一株桑树。后来司马炎做了开国皇帝,这株桑树便被神化为表德兆基的瑞物。著名辞赋家陆机、潘尼、傅咸等都为之作赋,极力宣扬它的征兆意义(参见逯钦立校注《陶渊明集》关于《拟古》第九首“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二句的解释和欧阳询编撰《艺文类聚》卷八十八所录陆、潘、傅三家《桑赋》及赋前序文)。其中傅咸的《桑树赋》已将司马炎所植桑树比作旸谷上的扶木,谓“以厥树之巨伟,登九日于朝阳”。陶渊明显然从此赋得到了启发,故开篇即借远望扶木以寄其关心国家前景的深情,这里又托扶木伟姿以寓其祝愿国家中兴的厚意。

扶木及其覆盖下的旸谷既是太阳的生活环境,下边便自然转写太阳的活动情节。

“灵人”二句渲染浴日的奇情。“灵人”就是神人的意思,指侍浴的女神。“丹池”则是指太阳的浴池。古时皇帝所居多用丹采为饰,有“丹禁”、“丹阙”、“丹墀”诸称,又古人向以日为君象,陶渊明此诗亦以日象君,故用语如此。诗人幻想有神女侍候太阳,每天早晨都在饰以丹采的浴池中替太阳洗涤尘垢,使太阳总是那样光明皎洁。《山海经·大荒南经》所载羲和浴日神话原文只说“有女子名曰羲和,方浴日于甘渊”,诗人则锦上添花,补充“灵人侍丹池”的场面,又把“方浴日”改为“朝朝为日浴”,更见形象鲜明,意义深刻。此中隐寓的深意乃希望有贤臣辅佐皇帝,经常为皇帝规箴过失,以致政治清平,国家昌盛。“浴”字本义是洗去身上的污垢,但可引申为修养德性的意思,《礼记·儒行》即有“澡身而浴德”之语,说明这两句诗可作如此理解。陶渊明在《咏三良》诗中赞美子车氏三子服事秦穆公时“出则陪文舆,入必侍丹帷。箴规响已从,计议初无亏”,用意正与“灵人侍丹池,朝朝为日浴”相似,更说明这两句诗应作如此理解。

篇末二句讴歌日出的壮采。这两句除隐括《山海经·大荒东经》所载日出扶桑的神话传说外,还化用了曹操《秋胡行》“明明日月光,何所不光昭”和傅玄《日升歌》“逸景何晃晃,旭日照万方。皇德配天地,神明鉴幽荒”等诗句。这是全诗的总结,也是全诗的高潮。诗人怀着无限的激情,热烈赞美日出时的光明景象:“神景一登天,何幽不见烛!”这两句直译出来是:神圣辉煌的太阳一跃上天空,哪个幽远的地方不被它照亮!劲健的辞气,昂扬的声采,造成一种“横素波而旁流,干青云而直上”(萧统《陶渊明集序》)的磅礴意象,更加有力地表现了渴望国家中兴的慷慨情怀。当然,诗中的“神景”仍是皇帝的象征。陶渊明受历史的局限,只能寄希望于皇帝的英明。有明君才能用贤臣,用贤臣才能行美政,行美政才能致中兴:这是屈原和诸葛亮的逻辑(参看屈原《离骚》和诸葛亮《前出师表》),也是陶渊明的逻辑。

苏轼说陶渊明的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苏辙作《追和陶渊明诗引》转述苏轼语)。此诗确是一篇这样的珍品。全诗用语均极朴实,篇幅非常短小,但却包含许多瑰奇的意象,蕴蓄极其深广的情思,使人读之仿佛飞身天外,目睹迥立危峰、遥望大海的诗人,上凌苍穹、下覆旸谷的仙木,长侍丹池、殷勤浴日的神女,灿烂辉煌、喷薄而出的旭日,获得种种特异的审美愉快,并深受“充满郁勃而见于外”(苏轼《南行前集叙》)的爱国情思的鼓舞。此诗真正达到了平常与奇崛、淡朴与精彩、洗练与丰腴的完美统一,因而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

刘熙载说:“陶渊明《读山海经》,言在八荒之表而情甚亲切,尤诗之深致也”(《艺概》卷二)。此诗在处理神话与现实的关系上,更是一篇这样的杰作。诗人先从神话传说中获得某种与自己的理想和情怀相照映的感触,并由此产生了强烈的创作冲动。然后“精骛八极,心游万仞”,将自己的主观感情注入神话之中,令扶木的“森散覆旸谷”产生象征意义,让灵人怀抱“朝朝为日浴”的忠悃,把原来质木无文的神话素材改造得“秘响旁通,伏采潜发”。这些相对独立的审美意象,经过诗人的神妙点化,又组织成“外文绮交,内义脉注”的天机云锦。从而八荒之表的灵物都有了现实人间的情采,离奇诡怪的传说都有了耐人寻味的意义,真使人感到又奇幻,又亲切,别觉“其中有一段渊深朴茂不可到处”(沈德潜《说诗晬语》)。

作者:罗忠族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九)

夸父诞宏志,乃与日竞走。

俱至虞渊①下,似若无胜负。

神力既殊妙,倾河②焉足有?

余迹③寄邓林④,功竟在身后。

〔注〕 ①虞渊:即禺谷,神话中日入之处。②倾河:把河水倒干,即饮尽河水。③余迹:本意为遗迹,此处兼指夸父之遗愿。④邓林:古时邓、桃二字音近,邓林即桃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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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一书记载着许多美丽的神话,其中《海外北经》和《大荒北经》所载夸父追日的神话更饶奇采:“夸父与日逐走,入日。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未至,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海外北经》)“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逮之于禺谷。”(《大荒北经》)

夸父追日的神话以绝妙天真的想像极度夸张地表现了先民们战胜自然的勇气和信心,具有巨大的艺术魅力。陶渊明《读山海经》组诗第九首即据此写成。但诗人不是一般地复述神话的情节,而是凭借卓越的识见,运用简妙的语言,对神话中的人物和事件进行独特的审美观照和审美评价,因而又有其不同于神话的审美价值。

神话反映事物的特点是“人间的力量采取了超人间的力量的形式”(恩格斯《反杜林论》)。因此,神话中的人物和事件都具有某种象征的意义。此诗对夸父追日其人其事的歌咏,自然也是一种含有某种象征意义的歌咏。诗人之言在此,诗人之意则在彼,所以不像直陈情志的诗那么容易理解。但是,“缀文者情动而辞发,观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讨源,虽幽必显”(刘勰《文心雕龙·知音》)。现在我们就采取披文入情、沿波讨源的方法,试探一下这首诗的意蕴。

开篇二句咏夸父之志。《大荒北经》原说“夸父不量力,欲追日景”。言外似乎还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诗人却说:夸父产生了一个宏伟的志愿,竟然要同太阳赛跑!字里行间流露出一种不胜惊叹的情感,有力地肯定了夸父创造奇迹的英雄气概。这里表面上是赞扬夸父“与日竞走”的“宏志”,实际上是赞扬一种超越世俗的崇高理想。

“俱至”二句咏夸父之力。《大荒北经》原有“逮之于禺谷”一语,诗人据此谓夸父和太阳一齐到达了虞渊,好像彼此还难分胜负,暗示夸父力足以骋其志,并非“不量力”者,其“与日竞走”之志也就确是“宏志”而非妄想了。本言胜负而不下断语,只用“似若”两字点破,故作轻描淡写,更有一种高兴非常而不露声色的妙趣。诗人对夸父神力的欣赏,也隐含着对一切奇才异能的倾慕。

“神力”二句咏夸父之量。《海外北经》说夸父“渴欲得饮,饮于河、渭。河、渭不足,北饮大泽”。想像一个人把黄河、渭水都喝干了还没解渴,似乎有点不近情理。诗人却说:夸父既有如此特异的可以追上太阳的神力,则虽倾河而饮又何足解其焦渴?用反问的语气表现出一种坚信的态度,把一件极其怪异的事说得合情合理,至欲使人忘其怪异。在诗人的心目中,夸父的豪饮象征着一种广阔的襟怀和雄伟的气魄,因而有此热烈的赞颂。

篇末二句咏夸父之功。《海外北经》说夸父“道渴而死,弃其杖,化为邓林”。想像夸父死后,抛下的手杖变成了一片桃林,固甚瑰奇悲壮,但尚未点明这一变化的原因,好像只是一件偶然的异事。诗人则认定这片桃林是夸父为了惠泽后人而着意生成的,说夸父的遗愿即寄托在这片桃林中,他的奇功在身后还是完成了。意谓有此一片桃林,将使后来者见之而长精神,益志气,其功德是无量的。诗人如此歌颂夸父的遗愿,真意乃在歌颂一种伟大的献身精神。

总起来看,这首诗的意蕴是非常深广的。历史上有许多杰出的人物,生前虽未能施展其才能,实现其抱负,但他们留下的精神产品,诸如远大的理想,崇高的气节,正直的品质,以及各种卓越的发现和创造,往往沾溉后人,非止一世,他们都是“功竟在身后”的人。陶渊明自己也是一个“欲有为而不能者”(《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少壮时既有“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忆我少壮时》)的豪情,归耕后复多“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白日沦西阿》)的悲慨,他在读到这个神话时自然感触极深而非作诗不可了。所以在这首诗中,也寄托着他自己的一生心事。明代学者黄文焕评说此诗“寓意甚远甚大。天下忠臣义士,及身之时,事或有所不能济,而其志其功足留万古者,皆夸父之类,非俗人目论所能知也。胸中饶有幽愤”(《陶诗析义》卷四),这是很有见地的。

用神话题材作诗,既须顾及神话原来的情节,又须注入诗人独特的感受,并且要写得含蓄和自然,否则便会流于空泛和枯萎,没有余味和生气。陶渊明毕竟是“文章不群”(肖统《陶渊明集序》)的高手,他把神话原来的情节和自己独特的感受巧妙地结合了起来,熔叙事、抒情、议论于一炉,于平淡的言辞中微婉地透露出对夸父其人其事的深情礼赞,使人不知不觉地受到诗意的感发,从心灵深处涌起一种对夸父其人其事的惊叹和向往之情,并由此引出许多联想和想象,从而获得更加丰富的审美怡悦。清代著名诗论家叶燮说:“诗之至处,妙在含蓄无垠,思致微渺,其寄托在可言不可言之间,其指归在可解不可解之会,言在此而意在彼,泯端倪而离形象,绝议论而穷思维,引入于冥漠恍惚之境,所以为至也”(《原诗·内篇》)。陶渊明此诗可谓真正达到这样的“至处”了。

作者:罗忠族

读山海经十三首(其十)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

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

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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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渊明一生酷爱自由,反抗精神是陶诗重要的主题,这首诗赞叹神话形象精卫、刑天,即是此精神的体现。

“精卫衔微木,将以填沧海。”起笔二句,概括了精卫的神话故事,极为简练、传神。《山海经·北山经》云:“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精卫为复溺死之仇,竟口衔微木,要填平东海。精卫之形,不过为一小鸟,精卫之志则大矣。“精卫衔微木”之“衔”字、“微”字,可以细心体会。“衔”字为《山海经》原文所有,“微”字则出诸诗人之想象,两字皆传神之笔,“微木”又与下句“沧海”对举。精卫口中所衔的细微之木,与那莽苍之东海,形成强烈对照。越凸出精卫复仇之艰难、不易,便越凸出其决心之大,直盖过沧海。从下字用心之深,足见诗人所受感动之深。“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此二句,概括了刑天的神话故事,亦极为简练、传神。《山海经·海外西经》云:“刑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干,盾也;戚,斧也。刑天为复断首之仇,挥舞斧盾,誓与天帝血战到底,尤可贵者,其勇猛凌厉之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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