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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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那迟出早归的独鸟一般。于是他感慨道:自己坚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经过反复,量力而行的。也自知,这种生活免不了饥寒交煎的困苦;但是旧友零落,世无知音,既然如此,在贫困中终此一生,也没有什么可悲伤的了。“何所悲”是解脱之词,更可见作诗其初诗人实是悲慨盈怀。
陶诗素以自然称,但自然并非率易,若不经意之中,其实有匠心在,苏东坡谓其“似大匠运斤,不见斧凿之痕”(《冷斋夜话》引),甚是。
诗的结构天成而巧,从景象而观之,由昏至晨,是顺写,从思绪而观之,由垂老而反思中年,是回顾。二者相向而行,却因情景相生而丝毫不见针脚,遂在顺和中见出宛转情思。萧统说陶潜“辞兴婉惬”,甚有见地。
疏中有密是结构上匠心天然的又一表现,由昏景到晨景,中间有一夜时间,诗人并不节节铺叙,只是从前后两景中的意蕴可悟出诗人有一夜之间的思潮起伏,而唯其留有空隙,才更有想像的余地,唯觉无字之处,一片笔意墨韵。疏,又非割裂,诗人鬼斧神工地以形象中的意绪把中空一夜的两景连接起来,由黄昏孤云独去时的馀光残辉,到清晨宿雾初开时的朝霞,云意光韵,正是空间运思最好的媒介,也因此虽然疏朗,却仍圆融浑成。
此诗词句质素而表现力极强,如“暧暧”之中见孤云远逝,馀辉将去而问以“何时”,“迟迟”出林而“未夕复来归”,均以极寻常之句描出深邃的景象,而寄寓有深恨远志。陶诗特多叠词,此诗即二用之,也足见其与《古诗十九首》一脉相承的联系。
只要仔细涵咏,可以感到陶诗意思甚深,深,其实是晋宋之交田园、山水诗二大鼻祖陶潜与谢灵运的共同特点,而与任气慷慨,意旨较显豁的建安诗不同,表现出二人的时代特点,然而陶诗语淡,思顺,格局疏朗,是深入浅出,谢诗语炼,思屈,格局密致,是深入深出;故陶诗舒徐不费力,而谢诗峻刻稍滞重,则为二人不同之个性特征。虽然二人分开后世无数法门,然而陶之较胜于谢,道理也在于此。如果说谢为诗中能品,陶则又为神品。
作者:赵昌平
咏贫士七首(其二)
凄厉岁云暮,拥褐曝前轩。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倾壶绝馀沥,窥灶不见烟。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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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诗承“其一”“岂不寒与饥”,先叙贫困饥寒之状。朔风凄厉,已近岁末。无以取暖的老诗人,只能拥着粗布衣服,在前轩下晒太阳。抬眼望去,昔时四院中盛开的花卉已荡然无存,青葱的树木,也成了光秃秃的枯条。诗的前四句在严冬萧索景色的衬托中,描出了一位贫士索漠的形象。严寒袭人,饥更来煎。诗人一生相依为命的酒,现在即使将空壶倾得再斜,也再已倒不出一滴来;民以食为天,但饭时已到,看着灶下,却烟火全消。逸兴已消,诗书虽堆案盈几,却疗不得饥寒,任它胡乱塞在座外,直至白日西倾,也无兴再去研读它。五至八句由寒及饥,由景及情,伸足“岂不寒与饥”之意。至于日昃以后,将是又一个黄昏冬夜,如何驱遣,诗人未言,但读者不难想像。晚岁的陶潜确实困苦之甚,世乱加上荒年,使他早时只是作为一种理想精神的“甘贫”,成了严酷的现实,其《有会而作》序云:“旧谷既没,新谷未登,颇为老农,而值年灾,日月尚悠,为患未已。登岁之功,既不可希;朝夕所资,烟火才通。旬日以来,始念饥乏。岁云夕矣,慨然永怀。今我不述,后生何闻哉。”所述境况正可与本诗相互发明。“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主人解余意,遗赠岂虚来。”《乞食》诗,更描下了“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诗人,已不得不为生存而告乞求贷了。贫,毕竟并不那么容易“甘”之,又怎能再一味恬淡?当初孔子困于陈,资粮断绝,“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孔子可以这样穷而安,而己非圣人之比,又怎能不像子路那样愠恼之心见于言色呢?不过虽然饥寒,虽有不平,诗人仍不愿弃“故辙”而改素志;那么什么是诗人的精神慰安呢?末句答道:正依靠古来那许多高风亮节,守穷不阿的“穷士”啊。
对比一下陶潜初隐时的诗句,可以更清楚地了解诗人的心态。《饮酒》诗中“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一觞虽独进,杯尽壶自倾,……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的逸趣已为“倾壶绝余沥,窥灶不见烟”的窘俭所替代;而“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读山海经》)的雅兴,亦已成了“诗书塞座外,日昃不遑研”的阑姗。于是望中景物也都改观。风寒,在诗人并非初历,但当初“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的卓拔景象已换成“南圃无遗秀,枯条盈北园”的索漠萧条。他再也无复当年“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与子俨等疏》)的感受;“拥褐曝前轩”这一诗歌形象,足见其当时不但是肉体上,也是精神上的疲老。贫困把天真的诗人从云际雾里的逍遥游中,拉回到地面上来,这也许是不幸,然而却也使诗人的高洁品格获得了更充实的内涵;使他成了中国诗史上少数几位真正无愧于固穷守节之称的隐逸诗人。虽然饥寒使他沦落到行乞的地步,但他所低首下心的不是那些督邮之流的官场宵小,而是他日夕相处的“素心人”;心境虽然疲老了,但骨子里的傲气却并不减少壮。诗的结末四句用孔子厄于陈蔡之典,含义尤深长。“闲居非陈厄,窃有愠言见”,字面意思是,自己未达到孔圣人的精神境界,所以才有愠色;然而联系其“宁固穷以济意,不委曲以累己”(《感士不遇赋》)这种一贯思想来看,这两句诗实以自责为自傲。孔子一生为推行其仁义之道而奔波风尘,这从陶渊明最为服膺的道家来看是以外物累己的行为。从好的方面来看,世乱不可为,正不必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所以《庄子》说“世浊不可与庄语”,甚至以为当国者形同兕柙之中的神龟。而从不好的角度来看,《庄子》中更借盗跖之口斥孔子为名利荣禄之人。从陶渊明对儒学的一贯态度看,二句虽不必有盗跖所责备于孔子那种含义,但以“闲居”与“陈厄”相对言,并虽有不平,仍将坚持素操来看,不难味出有以孔子之举为不智之意。所以,结末他不是顺不如孔子之意,说要以孔子穷而安作榜样,而要以此下所说的各种高士为典范,以表示虽穷也必不重入世网,乱我“真意”。穷困固然使陶潜从天上降到地上,却又使其精神进一步净化,“严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陶渊明之高,其实不尽在他衣食无虑,吟唱着这两句诗的时候,而正是在这贫困的低吟中,才更见出其卓然高标。也正因此,本诗虽极写饥寒穷困,给人的印象却决无后来孟郊、贾岛那样的寒俭相,而显出一种清癯孤洁的姿态,一种情怀深长的韵味。苏轼说陶诗“癯而实腴”,读本诗可有所解会。
本诗的这种姿态韵味,也甚得力于结构语言的自然浑成。试设想,如果开首二句写寒后,紧接着就写饥,就必会造成促迫穷俭之感。比如孟郊诗就常常列举饥寒之态,穷形极相,反使人酸胃。现在于写寒之后,垫二句写景,接写饥后,再续以二句诗书之事,这就使本诗虽写饥寒而有舒徐之态、书卷之气,加以“倾壶”“窥灶”之轻描淡写,“日昃”之后的言外之言,非孔以自见的婉而不露,读来就感到仍有陶诗一贯的风行水上之致。而更可贵的是上述结构虽巧,却非刻意经营所得。坐于前轩下,自然会有望景之举,酒食无着后也自然会想到唯有书本为伴,但欲读之际,又忽兴意阑珊,更深一层表达了诗人的心境。从不经意处见出天机深杳,这是陶诗与其内容上的玄趣互为表里的艺术上的妙理,二妙并具,是后人所难以企及处。
作者:赵昌平
咏贫士七首(其五)
袁安困积雪,邈然不可干;阮公见钱入,即日弃其官。刍藁有常温,采莒足朝餐;岂不实辛苦,所惧非饥寒。贫富常交战,道胜无戚颜。至德冠邦闾,清节映西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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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汉汝阳(今河南上蔡)有一位高士袁安。冬季某日,大雪积地丈余,洛阳县令出来巡视,见各户人家都出来清扫积雪,还有人在要饭。县令到袁安门前,见积雪堆门,以为袁安已冻饿而死,命人除雪进门,却见他僵卧在内,又问他为什么不出门乞要,袁安回答:“天下大雪,一般人都饿着,我不能再去求人家”。县令认为他是位贤士,就荐举他为孝廉。又传说古时有阮公其人,“见钱入”而当日就弃官归隐。本诗前四句并举二位先贤的故事,正上应“其二”末“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二句,可惜的是阮公的故事,久已佚失,只在陶潜本诗中留下了一点踪迹,后人已难知其详。“见钱入”,有两种可能,一是有人无端送钱给阮公,他洁身自好,当即挂冠,二是阮公为生活所迫而勉强从仕以为给养,一旦生资稍有依傍(钱入),即弃官而去。从陶潜生平与诗的脉络来看,以后一种可能为大。
“刍藁”以下,即袁、阮二公事发论抒怀,刍藁是马草。莒,通稆,野禾。旧注均谓贫士藉马草以卧,采野禾而食,而知足长乐。而细探诗意,“刍藁有常温”,显然是上应“袁安困积雪”句而来,则“采莒足朝餐”,当应阮公事,谓弃官而去后常采野禾以为食。“常”、“足”则互文见义谓二贤虽饥寒交煎而知“足”常“乐”。唯以阮公事难详,则理解为合袁、阮二事以咏之亦未始不可,唯不当似旧注所说为泛说贫士。“岂不”二句打转,上句设问,二公生活难道不艰辛吗?下句作答,并非不苦,只是因为他们所忧惧的不在于饥寒。那么所忧为何呢?“贫富”二句伸足其意。原来人心中并不能无有物欲,安贫与求富二心常交战于胸,二公安贫乐道,以道义战胜了物欲,所以虽然枕刍食稆而常乐知足,没有一点戚戚不欢之色。于是诗人不禁叹美,二人的至高无上的道德,他们的清风亮节,冠于同类而衣被一方,当然更为万世崇尚。“冠邦闾”上应一、二句袁安僵卧陋巷,则“映西关”当应三、四句“阮公”去官,于是可知阮公为西关阮公。“至德”、“清节”互文见义,融二典为一,关合全篇。
全诗虽咏的是贫士,但读来骨气端翔,风力轩扬,这固然由于诗的立意从道胜着眼而非叹老嗟贫;也因为诗歌作法上的健劲。
自曹植等建安诗人起,就十分重视诗的起句,有“工于发端”之称。本诗继承了这一技法,试想,二典如果互易位置,以阮公弃官居前,气即不扬。今以袁安典居前,积雪映高士,又继以“邈然不可干”,一种穷且益坚,睥睨世俗的傲兀意态,即轩昂纸上,使起笔即有高扬之势。
开合自如,顿挫简捷的结构,也增强了本诗的力度。首尾双起双结,遥相呼应是显而易见的,结末的“至德”、“清节”更将起首二典四句傲兀意象的内含剔抉,升华,达到了超远的精神境界;而这一升华的关捩在中间四句。“刍藁”、“采莒”分承双起两典,而“常”、“足”二字互文,由叙启论,由分向合;再以“岂不”二句问答合二为一,并转折诗意,引出道胜之义,结末再散为二事,以“至德”、“清节”互文相照,更上一层楼。这一结构在陶诗一贯的顺畅之中见出开合擒纵之力。使盘礴意气,在分合中得到充分的抒发,在顿挫中显出夭矫之力。意气夭矫盘礴也是同时代谢灵运诗的主要特色,但陶诗完全不落痕迹,一任自然,是较胜于谢诗处。
用典自然贴切也增强了本诗的浑厚之感。袁、阮二典分启寒饥二端,本已甚精,更妙在切合诗人本身行事。陶潜晚年饥卧数日,江州刺史檀道济使人以酒肉馈之,诗人麾而去之,此事虽与作诗之时间先后难以确定,但可以看出陶潜晚年虽病而不轻易求人,特别是请名利场中人援手的品格。
由此亦可推见阮公一典之深意。《归去来辞》序曾自述仕隐经过:因家贫,耕植不足自给,而屈己从仕小邑,在官八十余日,即去仕归隐。按东汉高士毛义,以家贫亲老,不择仕而官,一旦母去即不仕,张奉赞之,谓其为亲而屈己。阮公之事当与之相类,陶潜用之,正切自己当初出仕之心曲。所以二曲虽饥寒并举,却是由今及昔,尤见感情的深沉。诗的后半部分,字面意思甚明,而其实亦用二典,“所惧非饥寒”用《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