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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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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深沉激烈,一篇之中,三致意焉。一结苍凉无尽。

陶渊明此诗,将素月辉景荡荡万里之奇境,与日月掷人有志未骋之悲慨,打成一片。素月万里之境界,实为陶渊明襟怀之呈露。有志未骋之悲慨,亦是心灵中之一境界。所以诗的全幅境界,自然融为一境。诗中光风霁月般的志士襟怀,光阴流逝志业未成、生命价值未能实现之忧患意识,其陶冶人类心灵,感召、激励人类心灵之意义,乃是长青的,不会过时的。陶渊明此诗深受古往今来众多读者之喜爱,根源即在于此。

作者:邓小军

杂诗十二首(其四)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觞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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淳真之性情与自然之语言,是陶诗之体和用。其性情之淳真,乃包涵着深刻丰富的思想;其语言之自然,亦出自炉火纯青的功夫。钟嵘《诗品》称最高造诣的诗歌,当“使味之者无极”,唯陶诗最是如此。陶渊明《杂诗》第四首,发舒自由生活之欢欣情趣,语甚旷达,其意蕴,则深具一种执著、严肃的人生态度。

“丈夫志四海,我愿不知老。”起笔两句即是一人生态度之对比,为全诗举纲。“丈夫”即下文“当世士”,“志四海”言其进取心。陶渊明自己,则异乎“丈夫”之志,而但愿“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此借用《论语·述而》语)。以下六句,便展开抒写其乐事种种。“亲戚共一处,子孙还相保。”亲人相聚,子孙相保,首先意味着的是弃官还家,可见陶渊明对于做官看得轻,对于骨肉之情、天伦之乐看得重。“亲戚共一处”之“一处”,与《归去来辞》“悦亲戚之情话”之“悦”,皆情见乎辞。“子孙还相保”之“相保”,尤须体会。当晋宋之际,杀戮、战争,年年岁岁,无休无止,能够子孙相保,便非寻常事情,而是至为真实的幸事、乐事呵。“觞弦肆朝日,尊中酒不燥。”清陶澍注云:“燥,干也。与孔文举‘尊中酒不空’意同。”杯酒弦歌,以消时日,杯中之酒,尤喜不空。这在诗人,又是一份乐事。若是在官拘束,又哪得如此畅快。透露个中消息,尤其在于下面两句。“缓带尽欢娱,起晚眠常早。”“缓带”二字便不可轻易放过。我们记得萧统《陶渊明传》所记那著名的故事:陶渊明为彭泽令,“会郡遣督邮至县,吏请曰:‘应束带见之。’陶渊明叹曰:‘我岂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儿!’即日解绶去职,赋《归去来》。”至于“尽欢娱”三字,则概言此六句所写一切乐事。下句“起晚眠常早”,若理解为懒散,却是不妥。《归园田居》云:“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陶渊明之勤劳如此。此二句言不修边幅,无拘无束,早睡晚起,乐在其中,实意味着永远摆脱宦游场中“应束带见之”、“违己交病”之种种烦恼。以上六句所写,皆至寻常事,却又是至真实之事,皆喻说着弃官归隐之后,不再丧失自我,喻说着自由。一个依自不依他,从心所欲的人,是真正快活的人。“孰若当世士,冰炭满怀抱。”哪像当世士人们,内心充满了矛盾冲突,有如冰炭相加那样!“晋宋人物,虽曰尚清高,然个个要官职。这边一面清谈,那边一面招权纳货。”(陶澍注《靖节先生集》附录引朱熹语)其中那些能诗之士,作起诗来,也是“志深轩冕,而泛咏皋壤;心缠机务,而虚述人外”(《文心雕龙·情采》)。当时士风虚妄不实如此。“冰炭满怀抱”一语,实一针见血。“百年归丘垄,用此空名道。”明何孟春注云:“谢灵运《吊庐陵王》诗‘一随往化灭,安用空名扬’,意同。”解得甚是。人生一世,终归坟墓,又何须称扬空名呢!空名,正是当世士们所追逐的标的。追逐空名的人生,终是丧失自我的人生。独立自由的人生,才是真实不虚的人生。两种人生之价值,谁正谁负,诗中已揭示得明白。

回顾首句“丈夫志四海”,原来是微婉之语。“冰炭满怀抱”的“当世士”,实在算不上真丈夫。其所谓“四海志”,不过是“志深轩冕”、“招权纳货”之私。其名实之不合,又何啻冰炭。陶渊明本是“猛志逸四海”之人,可是在晋宋之际那一乱世,一位正直的士人往往连自己生命也无法保全,又遑论实现天下之志呢?退出黑暗政治,不与同流合污,保全独立自由之生命、人格,此便是一种至为真实可贵之志。透过全诗的旷达之语,可以体会到陶渊明严肃的人生态度。

作者:邓小军

杂诗十二首(其五)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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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人类来说,珍惜生命价值、珍惜寸阴之精神乃是长青的。读陶渊明的《杂诗》第五首,常受到一种极亲切的感动,寻思其原因,实在于此。

“忆我少壮时,无乐自欣豫。”陶渊明善于把人所共知、反习而不察的人生体验指点出来,而且用的是极自然极简练的语言。这往往使人感到又惊讶又亲切。此二句即一好例。诗人回忆自己少壮时代,即便没有遇上快乐的事情,心里也自然地充满了欣悦。“无乐自欣豫”的“自”字,下得准确而微妙,直道出年青生命自身无穷的活力与快乐。不言而喻,这是一种向上的生命情调。“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向上的精神生命受了文化的教养,便升华出“猛志”。按照传统文化,志,主要是指政治上的志向。“猛志”之猛,突出此志向之奋发、凌厉。“逸”,突出此志向之远大、超越。“骞翮”即展翅,“翥”者、飞也。猛志所向,超越四海,有如大鹏展翅,志在高飞远举。以上四句回忆少壮时代生命情调,诗情从容之中,而有飞扬之势。“荏苒岁月颓,此心稍已去。”年光苒苒流逝,当年那种雄心,渐渐离开了自己。诗情由此亦转为沉抑。“值欢无复娱,每每多忧虑。”即便遇上了欢乐的事情,也不再能欢乐起来,相反,常常怀有深深的忧虑。此二句写出人到中年、晚年之体验,与起笔二句形成深刻对照。诗人对自己的遭遇、时代,一概略而不言,唯反求诸己。所以写出的实为一种人生体验之提炼,一种生命自身的忧患意识。“气力渐衰损,转觉日不如。”气力渐渐衰退,转而感到一天不如一天了。深感形体生命的逐渐衰老,这还仅仅是其忧患意识之第一层次。“壑舟无须臾,引我不得住。”“壑舟”语出《庄子·大宗师》:“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此处是借用“壑舟”喻指生命。观下二句中“止泊”二字,即承“壑舟”而来,可证。此四句,语气连贯为一意群。生命耗逝,片刻不停,使自己不得停留地走向衰老。“前途当几许,未知止泊处。”未来的人生道路,不知还有多少途程,也不知生命之归宿将在何处。联系上文之“猛志”及下文之结笔,则此二句之意蕴,实为志业未成之隐忧。生命日渐有限,而生命之价值尚未实现,这是其忧患意识之第二层次。结笔乃更进一层:“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生命之价值是在每一寸光阴之中实现的,寸阴可惜。古人珍惜寸阴,顾念及此,不能不使人警惧怵惕!珍惜寸阴,念此警惧,足见犹思奋发有为,此是其忧患意识之第三层次,亦是其忧患意识之一提升。结笔二句,深沉、有力。其启示意义,乃是常新的。

陶渊明此诗之主题意义,为一种生命之忧患意识。此种忧患意识之特质,是形体生命逐渐衰老,而生命之价值尚未能实现,终于产生再奋发再努力之自我觉悟。按照中国文化传统,主体价值之实现,有三种模式。“大(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其中,立德是为第一义。陶渊明之一生,于立功的一面,虽然未能达成,可是,在立德、立言两方面,却已经不朽。读其诗,想见其为人,可以说,若没有“古人惜寸阴,念此使人惧”之精神,陶渊明之成其为陶渊明,将是不可想像的。

全幅诗篇,呈为一种苍凉深沉之风格。诗中,包蕴了少壮时之欣悦,中晚年之忧虑,及珍惜寸阴之警惧。诗情之波澜,亦由飞扬而沉抑,终至于向上提升。全诗体现着陶诗文体省净而包蕴深远的基本特色。这种特色,实为中国诗歌艺术造诣之一极致。

作者:邓小军

咏贫士七首(其一)

万族各有托,孤云独无依;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辉。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迟迟出林翮,未夕复来归?量力守故辙,岂不寒与饥?知音苟不存,已矣何所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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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咏贫士》是组诗,凡七首,各诗相对独立,而又有分有合成一整体。一、二首为七首之纲,第一首写自己高洁孤独,抱穷归隐;第二首叙自己贫困萧索之状和不平怀抱,而以“何以慰我怀,赖古多此贤”启以下五首分咏历代贫士操行妙理,第七首末云“谁云固穷难,邈哉此前修”,呼应二首之末,表达自己远鉴前修,将固穷守节以绍高风的志向。

这一组诗的作年,王瑶先生编注《陶渊明集》据诗中“朝霞开宿雾,众鸟相与飞”等句意象,判为新、旧朝叠代之际,即宋武帝永初二年(420)作。逯钦立先生校注《陶渊明集》则因诗中多述贫困及“好爵吾不萦,厚馈吾不酬”句,推为元嘉三年(426)拒受江州刺史檀道济所馈粮肉前后作,也就是陶渊明去世前一年。二说都有一定理由,但似都尚缺乏确凿不移的证据,不妨并存备参。不过从七诗中所述贫老之状及明显可感的凄哀之音看,与其归隐其始恬淡心情绝不相同,可以见出其心境的老化,所以要历咏前代贫士,其意亦在心中“贫富常交战”,不复初时之平静,而以前修自励。因此其作于晚年老贫之时当可无疑。这从所选三诗中将会进一步看到。

本诗十二句,四句一层分三层,二景一情,诗旨当然是在最后四句的抒情,而可堪玩味的是前二层的景语。

第一幅景象当是黄昏所见,万物均有所依托,唯有空中那一抹孤云,无依无傍,在昏昏暝色中渐渐飘向不可知的远方,诗人不禁感慨;何时才能见到它的残光馀辉呢?恐怕是不复再见了吧。

第二幅是晨景,旭日染霞,驱散了隔宿的重雾,百鸟在霞光云天中翻飞,而独独有一禽迟举,它出林不久,未等天晚,又归还于故林。

看了这两幅景象,首先会产生一个问题:二者之间是何关系,是并列以见一意呢?还是相续以尽幽思。要解决这个问题,还应从云、鸟,这两个诗歌意象的理解着手。

云、鸟在陶渊明诗中都是常见的形象,而且经常连用。在其前期、中期作品中,多显现为广远闲舒的形象,如四十岁所作《始作镇军参军过曲河》曰:“望云惭高鸟”即是。更有“云翮”、“云鹤”等。著名的《归去来辞》更说:“云无心而出岫,鸟倦飞而知还”。这些虽都与归隐有关,但是无不表现出一种恬淡之趣,所谓“浮云野鹤”,正其人也。然而本诗却有很大的变化,虽然孤云、独鸟仍是隐者的象喻,但是孤云高洁,“暧暧空中灭,何时见馀辉”,在昏昧的色调中,已见出一种来日无多的哀音。虽然仍是归鸟,但在与朝霞丽羽的对照下,“迟迟”二字也显示出一种倦乏迟暮之态。这种倦与《归去来辞》中的倦也不同,《辞》中之“倦飞”有一种解脱的快感,但此处迟迟之倦,已颇有不堪重荷的真正的疲倦。正是在这两个诗歌意象的变化中,我们可以见出诗人已不复初隐时的欢快,此时,其心境沉重悲慨,也因此可以确定诗为垂老贫病时,以仰前修为自纾所作。于是诗歌的意脉就显现出来了。

诗末的感慨,是诗人经过一夜的感情酝蘖而来的。黄昏时,诗人因孤云远逝于昏冥之中而兴感,“何时见馀辉”,以反问出之,正见老人迟暮,预感生命无多的心境。于是很自然地会对人生的历程作反思,经过一夜不眠的回顾思索,诗人对自己的归隐而穷终于无悔,于是又借晨景一幅以引出感想,当初因不满于如众鸟向日般趋炎附势的世态,而久不从仕;后为生活所迫,不得不出山,却因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旋即归去来,正如那迟出早归的独鸟一般。于是他感慨道:自己坚守平素的生活道路,本是经过反复,量力而行的。也自知,这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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