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诗文鉴赏辞典-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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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曾祖父陶侃曾做过晋的大司马,祖父、父亲也做过太守、县令一样的官,但到他这一代,家世已经衰落。所以这两句虽然写的是史事,实际蕴含着对时势和自身身世的感叹。不过,作者既不是在惋惜晋室的衰败,更不是在眷恋先世的富贵,因为前此不久他便主动辞去了彭泽令,当义熙末年朝廷征召他为著作佐郎,也被他辞掉。如果说有愤懑的话,那就是愤懑在当时政治极端黑暗、门阀制度极度森严的情况下,自己早年立下的“大济于苍生”(《感士不遇赋》)、希望建立一个“春蚕收长丝,秋熟靡王税”(《桃花源诗》)的美好社会的愿望,再也不可能实现了。
然而,“寒暑有代谢,人道每如兹”,社会人事的盛衰变化,就像寒暑相互更替一样,是不可改变的客观规律。通达事理的人知道这个道理,就能不为这种变化而惊恐,也不为自己的得失穷达而系心,日夕欢饮,怡然自适。这同作者《归去来辞》“聊乘化以归尽,乐夫天命复奚疑”的意思差不多。“寒暑”两句既是总结上文,是由上面四句得出的结论,而这个结论本身,又是一个寓有哲理的比喻。这个比喻同开头“衰荣”两句意思相近,作用一样(都讲社会人事变迁),但前者为直述,后者为比喻,表达方式并不相同,它们分别放在邵生这个历史人物的例证前后,通过这样反复咏叹,加重加深表达了主题,增强了诗的感染力。“解其会”的“会”本义为会集,即指上文所讲的道理。“逝”通“誓”,是表示决心之词。“忽”与序中的“忽然”义近,含有随意的意思,是说随意地携着一壶酒,想喝就随便喝几杯。“欢相持”写饮酒时的欢愉,但从上文的感慨和此题其他各首多感事伤时的内容看来,实际是借酒排遣,并非真的整日飘飘然。
用精当的比喻,揭示出深刻的哲理,又引典型的历史人物论证之,不仅增强了作品的感人力量,还避免了内容的平板枯燥。所以虽然此诗几乎全是议论,读来却耐人咀嚼寻味。
作者:王思宇
饮酒二十首(其四)
栖栖失群鸟,日暮犹独飞。徘徊无定止,夜夜声转悲。厉响思清远,去来何依依。因值孤生松,敛翮遥来归。劲风无荣木,此荫独不衰。托身已得所,千载不相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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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诗通篇用了比喻的手法,以鸟的失群离所至托身孤松来暗喻自己从误落尘网到归隐田居的过程,由此表明了自己对现实的不满与对远离尘嚣的田园生活的歌颂。
诗的前六句极言失群之鸟的茕独与徬徨。黄昏时分,一只离群的鸟还在独自飞翔,它形单影只,栖栖惶惶,疑惧不安地在天际徘徊,始终找不到可以栖止休息的地方,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它的啼声也越来越悲凉感伤。在它那凄厉的叫声中可以听到思慕清深高远之地的理想,它飞来飞去却无处可依。这里的飞鸟显然象征着诗人自己前半生的栖栖惶惶。陶渊明自二十九岁开始,断断续续地做过江州祭酒、镇军参军、建威参军这类小官,四十一岁时又做了八十五天的彭泽令,由于他“不能为五斗米折腰向乡里小人”而解绶弃职。诗人的这些生活经历便是本诗前半所暗示的事实。
此诗的后半写鸟之得栖身之所,矢志不再离去。它遇到一株孤生的松树,于是收起翅膀,从辽远的地方来此栖息,言外之意便是说自己找到了一个理想的归隐之处。“劲风”二句却宕开一笔,由写鸟而带出写松。在强劲的暴风下本不会有茂盛的树林,唯独孤松的浓荫却永不衰败,这两句分明指乱世之中本没有可安居乐业的地方,只有隐居田园才可栖身,并对田园生活表示了强烈的兴趣。于是最后两句诗人借栖鸟之口感叹道:我有了如此理想的托身之所,我将永远固守,不再离去了。这里诗人以孤松比喻自己的归隐之所是不无道理的,陶渊明对于松树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像他对待菊花一样,如《饮酒》的第八首就歌颂了孤松,其中有这样的句子:“青松在东园,众草没其姿。凝霜殄异类,卓然见高枝。”可见他对于松树卓然傲霜的品格给予了极高的赞赏。而且可知他居处的东园大概确有一株挺拔的松树,因而他的《归去来兮辞》中也说:“三径就荒,松菊犹存。”又说:“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可见这里的“孤生松”既是象征,也有写实的意义。当然,松树的高洁坚贞与陶渊明人格的孤傲正直本身就有着某种共通之处。这六句中诗人表示了对田园生活的依恋和热爱,如在同一组诗的后一首“结庐在人境”中,就充分表现了他的这种感情,以为这是远离尘嚣的最佳途径,故愿千载长守,永不分离。
此诗全用比体,继承了我国自《诗经》以来的比兴创作手法,如《诗经》中的《魏风·硕鼠》和《豳风·鸱鸮》就是全用比体的作品,楚辞中的《橘颂》也是如此。陶渊明就是接受了《诗经》、《楚辞》的传统,他以孤鸟自喻,形象地描绘了自己从尘世的羁绊中解脱出来,较之直接的陈述更加耐人寻味,意蕴深长。他另有《归鸟》四言诗一组,也抒发了相类似的感情,如其中之一说:“翼翼归鸟,晨去于林,远之八表,近憩云岑。和风不洽,翻翮求心,顾俦相鸣,景庇清阴。”也寄寓了诗人倦而知返的经历。这种借鸟的归栖来象征诗人自己由出仕到归隐的说法在陶渊明的其他作品中也不少,如《归园田居五首》中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归去来兮辞》中说“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都以归鸟喻自己的回归田园。此诗以通首比喻的方法,启导了后代以鸟喻人的无数诗作,如鲍照的《赠傅都曹别》、韩愈的《鸣雁》、杜牧的《早雁》等都是全篇以雁为比,与陶渊明此诗的创作手法一脉相承。
这首诗在写作上的另一个特点就是采用了强烈的对照手法,诗的前六句极言孤鸟的失意,鸟既失群,自然栖惶不安,加之在暮色苍茫中独自飞翔,令人倍感凄凉。再说它徘徊无定,是目之所见;续说它鸣声转悲,是耳之所闻,最后又从其鸣声而推测其心之所思,层叠写来,将孤鸟无地可容的窘迫处境写得淋漓尽致。然“因值孤生松”以下陡然折回,敛归息荫,自然有无限乐趣,更何况在举世无繁荣之木的情况下,得一挺拔劲直、浓荫铺地之青松作为栖息之地,自为理想的乐土,故欲托身于此,千载不离。下六句写鸟的得其所哉也极尽其能事。然惟有在前半极言失意的基础上,才更深刻地感到后半所写境遇的可贵,前后构成了强烈的对照,令诗意更加鲜明,这便是诗歌创作中比照的妙用,相反相成,达到更为感人的效果。
至于前人解释此诗的寓意时往往以为陶渊明在此不仅表示了甘愿隐退,绝意出仕刘宋的高尚气节,而且也有意地讽刺了殷景仁、颜延之等出仕新朝的士人,其根据主要在“劲风无荣木”诸句。然细味全诗,其旨趣在于以鸟自况,“劲风”云云固然隐喻时世乱离,然未必确有所指。读以比体所写之诗最忌过分穿凿附会,这又是我们在诗歌鉴赏中宜加注意的。
作者:王镇远
饮酒二十首(其五)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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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致在魏晋以前,以儒家学说为核心,中国人一直相信人类和自然界都处于有意志的“天”的支配下。这一种外于而又高于人的个体生命的权威,在东汉末开始遭到强烈的怀疑。于是就迎来了个性觉醒的时代;在文学创作中,相应地有了所谓“人的主题”的兴起。但个性觉醒,既是旧的困境与背谬的结束,又是新的困境与背谬的发现与开始。首先,也是最基本的,就是有限的个体生命与永恒的宇宙的对立。诗人们不断发出哀伤的感叹:“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古诗十九首》);“自顾非金石,咄唶令人悲”(曹植《赠白马王彪》);“人生若尘露,天道邈悠悠”(阮籍《咏怀诗》)。人们在自然中感受到的,是无限存在对有限人生的压迫。
但是,即使说困境与背谬注定要伴随人类的全部进程(这是一个存在主义的观念),在不同的阶段上,人还是要寻找不同的解脱方式。哪怕是理念上的或者是诗意上的,人也要发现一种完美的生命形态。所以到东晋末,在玄学的背景中,陶渊明的诗开始表现一种新的人生观与自然观。这就是反对用对立的态度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而是相反地强调人与自然的一体性,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这在他的《饮酒》之五中,表现得最为充分而优美。凭着它那浅显的语言、精微的结构、高远的意境、深蕴的哲理,这首诗几乎成了中国诗史上最为人们熟知的一篇。
全诗的宗旨是归复自然。而归复自然的第一步,是对世俗价值观的否定。自古及今,权力、地位、财富、荣誉,大抵是人们所追求的基本对象,也便是社会所公认的价值尺度。尽管庄子早就说过,这一切都是“宾”,即精神主体的对立面(用现代语汇说,就是“异化”),但对绝大多数人来说,终究无法摆脱。而陶渊明似乎不同些。他当时刚刚从官场中退隐,深知为了得到这一切,人们必须如何钻营取巧、装腔作势,恬不知耻地丢去一切尊严。他发誓要扔下这些“宾”位的东西,回到人的“真”性上来。
于是有了这首诗的前四句。开头说,自己的住所虽然建造在人来人往的环境中,却听不到车马的喧闹。“车马喧”,意味着上层人士之间的交往,所谓“冠带自相索”。因为陶渊明喜欢诉穷而人们又常常忘记贵胄之家的“穷”与平民的“穷”全不是一回事,这两句诗的意味就被忽视了。实在,陶家是东晋开国元勋陶侃的后代,是寻阳最有势力的一族。所以,尽管陶渊明这一支已呈衰落,冷寂到门无车马终究是不寻常的。所以紧接着有一问:你如何能做到这样?而后有答,自然地归结到前四句的核心——“心远地自偏”。“远”是玄学中最常用的概念,指超脱于世俗利害的、淡然而全足的精神状态。此处的“心远”便是对那争名夺利的世界取隔离与冷漠的态度,自然也就疏远了奔逐于俗世的车马客,所居之处由此而变得僻静了。进一步说,“车马喧”不仅是实在的事物,也是象征。它代表着整个为权位、名利翻腾不休的官僚社会。
这四句平易得如同口语,其实结构非常严密。第一句平平道出,第二句转折,第三句承上发问,第四句回答作结。高明在这种结构毫无生硬的人为痕迹,读者的思路不知不觉被作者引导到第四句上去了。难怪连造语峻峭的王安石也大发感慨:自有诗人以来,无此四句!
排斥了社会公认的价值尺度,作者在什么地方建立人生的基点呢?这就牵涉到陶渊明的哲学思想。这种哲学可以称为“自然哲学”,它既包含自耕自食、俭朴寡欲的生活方式,又深化为人的生命与自然的统一和谐。在陶渊明看来,人不仅是在社会、在人与人的关系中存在的,而且,甚至更重要的,每一个个体生命作为独立的精神主体,都直接面对整个自然和宇宙而存在。从本源上说,人的生命原来是自然的一部分,是“大化”迁变的表现,只是人们把自己从自然中分离出来,投入到毫无真实价值的权位和名利的竞逐中,以至丧失了真性,使得生命充满焦虑和矛盾。所以,完美的生命形态,只有归复自然,才能求得。
这些道理,如果直接写出来,诗就变成论文了。所以作者只是把哲理寄寓在形象之中。诗人(题名叫《饮酒》,自然是一位微醺的、飘飘然忘乎形骸的诗人)在自己的庭园中随意地采摘菊花,偶然间抬起头来,目光恰与南山(即陶之居所南面的庐山)相会。“悠然见南山”,按古汉语法则,既可解为“悠然地见到南山”,亦可解为“见到悠然的南山”。所以,这“悠然”不仅属于人,也属于山。人闲逸而自在,山静穆而高远。在那一刻,似乎有共同的旋律从人心和山峰中一起奏出,融为一支轻盈的乐曲。
另一种版本,“见南山”的“见”字作“望”。最崇拜陶渊明的苏东坡批评说:如果是“望”字,这诗就变得兴味索然了。东坡先生非常聪明,也很懂得喝酒的妙处,他的话说得不错。为什么不能作“望”?因为“望”是有意识的注视,缺乏“悠然”的情味。还可以深一步说:在陶渊明的哲学观中,自然是自在自足无外求的存在,所以才能具足而自由;人生之所以有缺损,全在于人有着外在的追求。外在的追求,必然带来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