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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正红旗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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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哥有远见,所以才去学手艺。按照我们的佐领制度,旗人是没有什么自由的,不 准随便离开本旗,随便出京;尽管可以去学手艺,可是难免受人家的轻视。他应该去当 兵,骑马射箭,保卫大清皇朝。可是,旗族人口越来越多,而旗兵的数目是有定额的。 于是,老大老二也许补上缺,吃上钱粮,而老三老四就只好赋闲。这样,一家子若有几 个白丁,生活就不能不越来越困难。这种制度曾经扫南荡北,打下天下;这种制度可也 逐渐使旗人失去自由,失去自信,还有多少人终身失业。

同时,吃空头钱粮的在在皆是,又使等待补缺的青年失去有缺即补的机会。我姑母,一位寡妇,不是吃着好几份儿钱粮么?

我三舅有五个儿子,都虎头虎脑的,可都没有补上缺。可是,他们住在郊外,山高 皇帝远。于是这五虎将就种地的种地,学手艺的学手艺,日子过得很不错。福海二哥大 概是从这里得到了启发,决定自己也去学一门手艺。二哥也看得很清楚:他的大哥已补 上了缺,每月领四两银子;那么他自己能否也当上旗兵,就颇成问题。以他的聪明能力 而当一辈子白丁,甚至连个老婆也娶不上,可怎么好呢?他的确有本领,骑术箭法都很 出色。可是,他的本领只足以叫他去作枪手①,替崇家的小罗锅,或明家的小瘸子去箭 中红心,得到钱粮。是呀,就是这么一回事:他自己有本领,而补不上缺,小罗锅与小 瘸子肯花钱运动,就能通过枪手而当兵吃饷!二哥在得一双青缎靴子或几两银子的报酬 而外,还看明白:怪不得英法联军直入公堂地打进北京,烧了圆明园!凭吃几份儿饷银 的寡妇、小罗锅、小瘸子,和象大姐公公那样的佐领、象大姐夫那样的骁骑校,怎么能 挡得住敌兵呢!

他决定去学手艺!是的,历史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总会有人,象二哥,多看出一两步棋的。

大哥不幸一病不起,福海二哥才有机会补上了缺。于是,到该上班的时候他就去上班,没事的时候就去作点油漆活儿,两不耽误。老亲旧友们之中,有的要漆一漆寿材, 有的要油饰两间屋子以备娶亲,就都来找他。他会替他们省工省料,而且活儿作得细致。

当二哥作活儿的时候,他似乎忘了他是参领的儿子,吃着钱粮的旗兵。他的工作服,他的认真的态度,和对师兄师弟的亲热,都叫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汉人,一个工人, 一个顺治与康熙所想象不到的旗人。

二哥还信白莲教②!他没有造反、推翻皇朝的意思,一点也没有。他只是为坚守不 动烟酒的约束,而入了“理门”①。本来,在友人让烟让酒的时候,他拿出鼻烟壶,倒 出点茶叶末颜色的闻药来,抹在鼻孔上,也就够了。大家不会强迫一位“在理儿的”破 戒。可是,他偏不说自己“在理儿”,而说:我是白莲教!不错,“理门”确与白莲教 有些关系,可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在理儿”是好事,而白莲教便有些可怕了。母亲 便对他说过:“老二,在理儿的不动烟酒,很好!何必老说白莲教呢,叫人怪害怕的!” 二哥听了,便爽朗地笑一阵:“老太太!我这个白莲教不会造反!”母亲点点头:“对! 那就好!”

大姐夫可有不同的意见。在许多方面,他都敬佩二哥。可是,他觉得二哥的当油漆 匠与自居为白莲教徒都不足为法。大姐夫比二哥高着一寸多。二哥若是虽矮而不显着矮, 大姐夫就并不太高而显着晃晃悠悠。干什么他都慌慌张张,冒冒失失。长脸,高鼻子、 大眼睛,他坐定了的时候显得很清秀体面。可是,他总坐不住,象个手脚不识闲的大孩 子。一会儿,他要看书,便赶紧拿起一本《五虎平西》——他的书库里只有一套《五虎 平西》②,一部《三国志演义》,四五册小唱本儿,和他幼年读过的一本《六言杂字》 ③。刚拿起《五虎平西》,他想起应当放鸽子,于是顺手儿把《五虎平西》放在窗台上, 放起鸽子来。赶到放完鸽子,他到处找《五虎平西》,急得又嚷嚷又跺脚。及至一看它 原来就在窗台上,便不去管它,而哼哼唧唧地往外走,到街上去看出殡的。

他很珍视这种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自由”。他以为这种自由是祖宗所赐,应当传 之永远,“子子孙孙永宝用”!因此,他觉得福海二哥去当匠人是失去旗人的自尊心, 自称白莲教是同情叛逆。前些年,他不记得是哪一年了,白莲教不是造过反吗?

在我降生前的几个月里,我的大舅、大姐的公公和丈夫,都真着了急。他们都激烈 地反对变法。大舅的理由很简单,最有说服力:祖宗定的法不许变!大姐公公说不出更 好的道理来,只好补充了一句:要变就不行!事实上,这两位官儿都不大知道要变的是 哪一些法,而只听说:一变法,旗人就须自力更生,朝廷不再发给钱粮了。

大舅已年过五十,身体也并不比大舅妈强着多少,小辫儿须续上不少假头发才勉强 够尺寸,而且因为右肩年深日久地向前探着,小辫儿几乎老在肩上扛着,看起来颇欠英 武。

自从听说要变法,他的右肩更加突出,差不多是斜着身子走路,象个断了线的风筝 似的。

大姐的公公很硬朗,腰板很直,满面红光。他每天一清早就去溜鸟儿,至少要走五 六里路。习以为常,不走这么多路,他的身上就发僵,而且鸟儿也不歌唱。尽管他这么 硬朗,心里海阔天空,可是听到铁杆庄稼有点动摇,也颇动心,他的咳嗽的音乐性减少 了许多。他找了我大舅去。

笼子还未放下,他先问有猫没有。变法虽是大事,猫若扑伤了蓝靛颏儿,事情可也 不小。

“云翁!”他听说此地无猫,把鸟笼放好,有点急切地说:“云翁!”

大舅的号叫云亭。在那年月,旗人越希望永远作旗人,子孙万代,可也越爱摹仿汉人。最初是高级知识分子,在名字而外,还要起个字雅音美的号。慢慢地,连参领佐领 们也有名有号,十分风雅。到我出世的时候,连原来被称为海二哥和恩四爷的旗兵或白 丁,也都什么臣或什么甫起来。是的,亭、臣、之、甫是四个最时行的字。大舅叫云亭, 大姐的公公叫正臣,而大姐夫别出心裁地自称多甫,并且在自嘲的时节,管自己叫豆腐。多甫也罢,豆腐也罢,总比没有号好的多。若是人家拱手相问:您台甫①*慷卮鸩怀觯*岂不比豆腐更糟么?

大舅听出客人的语气急切,因而不便马上动问。他比客人高着一品,须拿出为官多年,经验丰富,从容不迫的神态来。于是,他先去看鸟,而且相当内行地夸赞了几句。 直到大姐公公又叫了两声云翁,他才开始说正经话:“正翁!我也有点不安!真要是自 力更生,您看,您看,我五十多了,头发掉了多一半,肩膀越来越歪,可叫我干什么去 呢?这不是什么变法,是要我的老命!”

“*∈牵 闭糖崴粤肆较拢负跬耆挥幸衾中浴!笆牵〕瞿茄饕獾娜烁脛埃≡*翁,您看我,我安分守己,自幼儿就不懂要完星星,要月亮!可是,我总得穿的整整齐齐,干干净净吧?我总得炒点腰花,来个木樨肉下饭吧?我总不能不天天买点嫩羊肉, 喂我的蓝靛颏儿吧?难道这些都是不应该的?应该!应该!”

“咱们哥儿们没作过一件过分的事!”

“是嘛!真要是不再发钱粮,叫我下街去卖……”正翁把手捂在耳朵上,学着小贩 的吆喝,眼中含着泪,声音凄楚:“赛梨口耶,辣来换!我,我……”他说不下去了。 “正翁,您的身子骨儿比我结实多了。我呀,连卖半空儿多给,都受不了啊!”

“云翁!云翁!您听我说!就是给咱们每人一百亩地,自耕自种,咱们有办法没有? ”(奇*书*网。整*理*提*供)

“由我这儿说,没有!甭说我拿不动锄头,就是拿得动,我要不把大拇脚趾头锄掉了,才怪!”

老哥俩又讨论了许久,毫无办法。于是就一同到天泰轩去,要了一斤半柳泉居自制 的黄酒,几个小烧(烧子盖与炸鹿尾之类),吃喝得相当满意。吃完,谁也没带着钱, 于是都争取记在自己的账上,让了有半个多钟头。

可是,在我降生的时候,变法之议已经完全作罢,而且杀了几位主张变法的人。云 翁与正翁这才又安下心去,常在天泰轩会面。每逢他们听到卖萝卜的“赛梨口耶,辣来 换”

的呼声,或卖半空花生的“半空儿多给”的吆喝,他们都有点怪不好意思;作了这 么多年的官儿,还是沉不住气呀!

多甫大姐夫,在变法潮浪来得正猛的时节,佩服了福海二哥,并且不大出门,老老 实实地在屋中温习《六言杂字》。他非常严肃地跟大姐讨论:“福海二哥真有先见之明! 我看咱们也得想个法!”

“对付吧!没有过不去的事!”大姐每逢遇到难以解决的问题,总是拿出这句名言来。

“这回呀,就怕对付不过去!”

“你有主意,就说说吧!多甫!”大姐这样称呼他,觉得十分时髦、漂亮。

“多甫?我是大豆腐!”大姐夫惨笑了几声。“现而今,当瓦匠、木匠、厨子、裱 糊匠什么的,都有咱们旗人。”“你打算……”大姐微笑地问,表示嫁鸡随鸡,嫁狗随 狗,他去学什么手艺,她都不反对。

“学徒,来不及了!谁收我这么大的徒弟呢?我看哪,我就当鸽贩子去,准行!鸽 子是随心草儿,不爱,白给也不要;爱,十两八两也肯花。甭多了,每月我只作那么一 两号俏买卖①,就够咱们俩吃几十天的!”

“那多么好啊!”大姐信心不大地鼓舞着。

大姐夫挑了两天,才狠心挑出一对紫乌头来,去作第一号生意。他并舍不得出手这 一对,可是朝廷都快变法了,他还能不坚强点儿么?及至到了鸽子市上,认识他的那些 贩子们一口一个多甫大爷,反倒卖给他两对鸽铃,一对凤头点子。到家细看,凤头是用 胶水粘合起来的。他没敢再和大姐商议,就偷偷撤销了贩卖鸽子的决定。

变法的潮浪过去了,他把大松辫梳成小紧辫,摹仿着库兵②,横眉立目地满街走, 倒仿佛那些维新派是他亲手消灭了的。同时,他对福海二哥也不再那么表示钦佩。反之, 他觉得二哥是脚踩两只船,有钱粮就当兵,没有钱粮就当油漆匠,实在不能算个地道的 旗人,而且难免白莲教匪的嫌疑。

书归正传:大舅妈拜访完了我的姑母,就同二哥来看我们。大舅妈问长问短,母亲 有气无力地回答,老姐儿们都落了点泪。收起眼泪,大舅妈把我好赞美了一顿:多么体 面哪!高鼻子,大眼睛,耳朵有多么厚实!

福海二哥笑起来:“老太太,这个小兄弟跟我小时候一样的不体面!刚生下来的娃 娃都看不出模样来!你们老太太呀……”他没往下说,而又哈哈了一阵。

母亲没表示意见,只叫了声:“福海!”

“是!”二哥急忙答应,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您放心,全交给我啦!明天洗三①,七姥姥八姨的总得来十口八口儿的,这儿二妹妹管装烟倒茶,我跟小六儿(小六儿 是谁,我至今还没弄清楚)当厨子,两杯水酒,一碟炒蚕豆,然后是羊肉酸菜热汤儿面, 有味儿没味儿,吃个热乎劲儿。好不好?您哪!”

母亲点了点头。

“有爱玩小牌儿的,四吊钱一锅。您一丁点心都别操,全有我呢!完*耸拢*一笔账,决不会叫您为难!”说罢,二哥转向大舅妈:“我到南城有点事,太阳偏西, 我来接您。”大舅妈表示不肯走,要在这儿陪伴着产妇。

二哥又笑了:“奶奶,您算了吧!凭您这全本连台的咳嗽,谁受得了啊!”

这句话正碰在母亲的心坎上。她需要多休息、睡眠,不愿倾听大舅妈的咳嗽。二哥 走后,大舅妈不住地叨唠:这个二鬼子!这个二鬼子!

可是“二鬼子”的确有些本领,使我的洗三办得既经济,又不完全违背“老妈妈论”

①的原则。



大姐既关心母亲,又愿参加小弟弟的洗三典礼。况且,一回到娘家,她便是姑奶奶,受到尊重:在大家的眼中,她是个有出息的小媳妇,既没给娘家丢了人,将来生儿养女,也能升为老太太,代替婆婆——反正婆婆有入棺材的那么一天。她渴望回家。是的,哪 怕在娘家只呆半天儿呢,她的心中便觉得舒畅,甚至觉得只有现在多受些磨炼,将来才 能够成仙得道,也能象姑母那样,坐在炕沿上吸两袋兰花烟。是呀,现在她还不敢吸兰 花烟,可是已经学会了嚼槟榔——这大概就离吸兰花烟不太远了吧。

有这些事在她心中,她睡不踏实,起来的特别早。也没顾得看三星在哪里,她就上 街去给婆婆买油条与烧饼。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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