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不负如来不负卿-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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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渐渐地,桑结嘉措发现,仓央嘉措会在上课时,不时地走神。他的眼睛望着窗外的蓝天,仿佛那里有什么让他疑惑的东西,又仿佛有什么让他向往的东西。那神情,让桑结嘉措担忧,他不喜欢仓央嘉措对佛学之外的任何事感兴趣。
桑结嘉措敲了敲桌子,把仓央嘉措游走的神思拉了回来。仓央嘉措歉意地看着第巴,后者的眼神里露着不满。仓央嘉措赶忙埋下头,但他很快又抬起头来,问了第巴一句让他大吃一惊的话:“第巴,我们和蒙古人到底是什么关系?”
是在什么时候,仓央嘉措的神经,已经开始去触碰政治了?桑结嘉措圆睁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看着仓央嘉措。这小小的少年,已经在踩他的雷区了。桑结嘉措毕竟是老辣的政治家,他惊讶的神情不过是一闪而过,他不愿意给仓央嘉措留下被他操控的印象,他要做得尽量温和一些。
他沉思了一下说:“你要知道,蒙古人一直把西藏当做是佛教的圣地,他们视你为他们的宗主,他们愿意供奉最至高无上的活佛,他们是我们的施主。”
仓央嘉措几乎立即反问了过去:“既然是施主,为什么他们要派兵驻守拉萨?这是施主该做的事吗?”
桑结嘉措轻轻皱了一下眉说:“那是因为,蒙古人帮助五世达赖统一了西藏,所以皇帝就派他们来帮助我们搞好政治。”
“那他们就拥有很大的权力了?……”仓央急急地问。
桑结嘉措没让他问完,就做出了一个制止的手势。他发现眼前这个15岁的少年,已经开始显露出政治的敏锐。这正是他惧怕的。他感到心中涌出一股怒火,如果仓央嘉措再问下去,他或许就会发作。
他吸了一口气,收敛了一下心神,然后说:“政治是很复杂的东西,所以五世达赖一直告诉我,要处理好朝廷、蒙古和西藏之间的关系。他担心去世后会发生什么不应该有的变动,所以在临终时嘱咐我,要我一定坚守在自己的王位上,不能有任何松懈。所以不论有多难,我都会把这件事做好,你尽管放心就好。你的心思,还是应该更多地放到学习上,那些烦人的事,自有我处理。”
仓央嘉措迷茫地垂下了眼睛,他知道,桑结嘉措下了一道禁令,一道禁止他通向政治之路的命令。他心中更加不明白,这些不正是达赖应该做的事吗,不正是他应该思考的事吗,为何在第巴的嘴里,这些都成了他的事?仓央嘉措不否认,桑结嘉措确实有过人的才干,他学识的渊博也让他佩服。可他是来当达赖的,第巴不是正应该教给他这些起码的知识吗?但他此时不敢说。
从小就有的聪颖,让仓央嘉措突然意识到,他的一切都是在由第巴安排,第巴成了他和外界的屏障。他是活佛,他高高在上,但他却只能通过第巴来与外界沟通。他,成了被第巴困在布达拉宫的,囚徒!
突然间,他感到了孤寂,一种前所未有的孤寂!即便在得知母亲去世的消息后,他还有敬爱的老师和亲近的朋友相伴,他的心里多少还有些慰藉。而在高高的布达拉宫上,他感到的唯有寒冷。
这个看起来新奇而华贵的地位,原来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他不过是一个傀儡,一尊泥塑的、被高高供奉起来的佛像。他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唯一可以让他敬重的老师,却不过拿他当政治的筹码。
他开始怀念幼年时轻松自在的生活,怀念这红山脚下的世俗。可即使他下到了尘世,他也不可能再拥有那份轻松了。现在,他不再是一个“人”——谁会再次站在与他平等的位置上,与他亲切对话?像阿妈抚摸他的头颅,像朋友牵着他的手,像爱人拥抱他的身体?他现在身陷笼中,只是这笼子,看起来华丽无比而已。他寂寞得,快要发疯。
身为高位者,必然是寂寞的吧?当仓央嘉措被“软禁”在华丽的宫殿里,没有权力,没有自由,这种孤寂只有与他经历相同的人方可知。
在那个鼎盛的唐朝,曾经开创了盛世的一代国君李隆基,被软禁了。“西宫南内多秋草,落叶满阶红不扫。”在冷清的宫殿外,秋草已衰,缀满白露。而满阶的落叶也无人去扫,那殷殷的红被秋雨沾湿,连成一片,看起来触目惊心。那个叫做李隆基的男子已经老了,被自己的儿子软禁起来。虽被尊为“太上皇”,但这个曾经叱咤风云的皇帝,已没有了任何权力。
他能够做什么呢?连供给都不足了。看起来,他是中原最尊贵的人——皇帝的父亲,然而他的院子,甚至都没有人打扫。无人陪他说话,无人了解他的心,晚景凄凉。
寂寥中,他细数这一生,竟发现此时的落寞,与当初刚继位时的孤寂那样相似。当初的他,刚诛灭了韦后与安乐公主,登上大宝之位。他是少年皇帝,他意气风发,他开启了“开元之治”。然而,他看起来,并不像人们所想的那样快乐。他拥有至高无上的位置,却再没有一个可以倾真心相对的人。
惧怕他的人,在他面前两股战战,不敢开口;阿谀奉承的人,在他面前一力地说无意义的好话。他想听听真诚的话,就像还是一个不得志的皇子时一样,那时身边有那么多说真话的人,他们让他觉得,他是一个群体的一员,而非如今的孤家寡人。
当初和此时,他都实在是太寂寞了。高高在上的寂寞,和被软禁的寂寞,都在噬他的骨,那都是无处可话的凄凉。而仓央嘉措,竟在15岁的年纪,就一同品尝了这两者的苦楚。
等到桑结嘉措离开房间,仓央嘉措颓丧地倒在了榻上。他感到全身无力,他在这华贵的房间中迷失了方向。他此时方明白,高处不胜寒。大风在屋外把幡刮得呼啦啦响。以前,这猎猎的风,是激励他的旗帜。可此时他知道,那不过是严酷的对他的提醒。
他觉得刚才的倒下,让心散得不知道在何处。他试图把心收回来,可怎么努力,它们都没有回归原位的意愿。最终他放弃了,他无力去掌控自己的世界,他甚至连自己的心也无法掌控了。
他怔怔地睁着眼,仿佛要枯朽在那里。他似乎觉得,自己以后就将是一具行尸,不需要思想,不需要言论,只用牵上几根连在桑结嘉措手中的线。他的一生,都将如此地被操纵,他的生命还有什么意义?!
渐渐地,他的神识有些迷糊。恍惚中,他仿佛看见了,如度母般美丽的母亲。还和儿时一般,母亲轻轻地走来搂着他,把他的头埋到她的怀里。他闻到了母亲身上的香气,那是混合着奶香、糌粑的味道。那味道浸润到他的身体里,他仿佛回到了朝思暮想的家。
山野的气息,扑鼻而来。周围似乎又嘈杂起了,更多的声响:牛正在打着响鼻,有小孩匆匆从外面跑过,又有大人的吆喝声传来,远处仿佛还有布谷鸟的啼鸣。
“是春天了吗?”仓央嘉措小声地问。
他没有得到回答,但母亲身体的温暖让他知道,是春天来了。他知道屋外的山野都披上了黄绿的衣裳,大人们又要背着背篓,到田地里去洒青稞的种子。他们结了伴、唱着歌去,他们的歌声,会一直唱到天边的云霞。
在迷蒙中,仓央嘉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无边的孤寂中,想家或许是他唯一的慰藉。
第11章 念念不忘
家乡对身在空门的六世达赖来说,是一道魔咒。这道魔咒所开启的,是他与这俗世的牵连。这无疑是一个危险的信号。
佛教所讲究的,是即使身处于世俗,也要有出世的心。能够超脱于物外,才能不受物质的束缚,才能自由随意,缘起缘灭皆无法扰动心尘。我们常听说“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这就是身心不在世间的状态。这里的五行,是道教的说法,而三界,却是佛教的说法。
在佛教的理念中,尘世包括了三个境界:欲界、色界、无色界。用通俗的话来说,所谓的欲界,就是有欲望的境界,我们身处的是欲界,而无间地狱也在此间。所以欲界是最重物质的世界,纷繁复杂,纠绕不休,不能脱离这个境界,就无法真正进入佛境。
色界,是已经脱离了欲望的境界,这里没有男女、饮食的欲望,但却有各种形象。在佛教中,色是和空相对应的,有形为色,无形为空。既然此间尚有形象,那也意味着此间不空,是仍然执著于有的世界。
无色界,是连形象都没有了的世界,一片空旷中,却有心识存在。这就仿佛是一个只有精神的世界,均是用智慧在感知。但即便是有心,这世界也不为空。只有空掉了一切,才能进入真正自由的佛境。
看这样的佛理,仿佛是在看科幻小说,这仿佛是宇宙生命的进化史。可连心识都不存在了的世界是什么样子?很多人别说进不去,就想象出来都很难。所以不少世人都认为,那是神界,非人可以达到的境界。
事实上,佛教的道理并非要脱离了身处的世界,去到更高级的世界,才可体会到。所谓欲界,无非一个“欲”字,放弃了对欲的渴求,便能在现世脱离欲海。即便身处尘世,也无欲无求。就连儒家也提倡“无欲则刚”,可见能到达此境界的,也大有人在。
要出色界,便要去一个“色”字。色是有形的存在,不在乎形象的存在与否,便可不被眼前的景象所迷惑,能只看到事实的本质。这是一种拨开迷雾看清世界的智慧,不少善于分析的人,正是这类的高手,他们以聪颖的智慧,闻名于世。
要出无色界,便是要把这份聪颖的智慧之心,也空掉。没有自作聪明的想象,没有想要去洞悉一切的烦恼,没有了为某一事物的执迷,人的心,已经自由随性到了无比自在的境地,就仿佛是古代的隐者,日出而行,日落而居,有风则御,有水则饮,天地变换都不能扰其心神,他们如水一般随物造型,无忧无虑。
总结一下就可知,于尘世中能跳出三界的人,其实就是能洞悉事物真相、无欲无求、无忧无虑、随遇而安地生活的人。这样的人有真正的大智慧,他们或富有,或贫穷,但都自在随性,安乐无比。让人类脱离生死困苦,正是佛陀想要给予人类的智慧。只不过世人愚昧,才用了各种夸张的比拟手法,把心灵的境界,比做了真实存在的世界,以让世人去崇拜,去追求。
尘世之间能达此境地的,虽然不多,但也历来有之。他们可能是隐世而居的高人,孔子也要受他们的教诲;他们可能是行为疯癫的怪人,鞋儿破帽儿破的济公,即因此被世人称为了活佛;他们还可能是市井的百姓,处身于繁琐的柴米油盐中,却悠然快乐;或是身居高位的达官,政治清明时就居庙堂之高,行利国利民之事,政治腐朽时则退于山野,自怡自乐。他们都有一个特点,就是行事无碍,至少无碍自心。
仓央嘉措曾经也希望能到达此境界。他认真地学习经书,希望从中得到让自己忘却凡世的法宝。可桑结嘉措给他制造的脱离凡俗的环境,反而激起了他对凡俗的向往。那些牵扯起来的乡愁,带着仓央嘉措的心,直抵凡尘。在这里,有生离死别的痛,有男欢女爱的追求,有求之不得的苦。这里的一切,将带着仓央嘉措的心,去往无间地狱,使他承受欲望的折磨。
孤寂,是仓央嘉措现在对布达拉宫的唯一印象。他想要摆脱这一切,回到儿时的欢乐中。他向桑结嘉措提出,要出去玩耍。桑结嘉措从这少年的眼中,看到了年轻人少有的忧愁,于是他答应了。也许让他去散散心,会比一直关在布达拉宫里好。他安排仓央嘉措射箭,地点在红山后水潭的岛上。于是仓央嘉措带了弓箭和他的随从,换上了普通人的衣服,从高高的天界,降到了人间。
当年为修建布达拉宫,需要挖掘不少泥土。从远处运泥土,费时费力,所以当时就直接在红山的背后挖掘,久而久之,这里就形成了一个很大的水潭。水潭的中央,是一个小岛,长满了茵茵绿草,和葱茏大树,鸟飞鱼跃的动静中,是一派自然风光。来这里的人不多。偶尔会有来转红山的人,在潭边休息。拉萨城里相恋的年轻男女们,亦会在天气晴好时来此郊游。桑结嘉措认为,这是一个非常清幽的处所,不用担心仓央嘉措过多地接触世人,就放心地让他去了。
仓央嘉措很喜欢这里。这里的一切,让他感觉离心中的家乡近了。草木的清香、潭水的荡漾,一切都自然得让他的心开阔起来。他把自己置身在这片葱茏中,专心练箭,仿佛如此,就能让自己回到家乡的山水中。
可世俗并非是平静的山水,这里荡漾着的诗情画意下,往往牵引着欲望。原本想要静心练箭的仓央嘉措,看到了林中的男女,他们唱着歌,跳着舞,渴了就互敬甘甜的青稞酒。他的心被那喧嚣撞击了一下,此情此景,他何时见过?
那是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