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手记-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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胃汤”,我在服用四个月后便逐渐减少,半年后就完全停止了,因为有人告诉我,长期大量地服用决明子会伤及肾脏。
大多数人在遭遇癌症袭击时都会迫不及待地做点什么。那种以逸待劳、“随它去吧”的情形,会让病人心里不安,也让病人的亲友们难以接受。我们也是如此。我们已经决定至少在几周内静观变化,但是,“什么也不做”的状态还是让我们很纠结。现在有了“开胃汤”和“牛筋汤”,尽管不能确定它们到底能不能对付癌细胞,我相信它们至少没有坏处。然而还有最重要的,它们让我们感觉到自己在死神面前没有束手就擒。它们让我们心安,让我们乐观,让我们有了精神依托。
预知死期的一个好处
想明白这些,让我的心情好了许多。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空气中飘浮着万物竞发的气息,春天悄悄来到身边。最初的打击过去之后,家里的气氛逐渐缓和,不再那么紧张、压抑和脆弱,笑声也越来越多。我可以奢侈地睡到日上三竿,醒来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听晓东朗读手机上留下的朋友们的祝福。我们没有顾忌地谈论我的病情,谈论脑子里面瘤子的大小,谈论医生那些令人绝望的诊断和建议。我们还可以安慰自己,在经过十年分居两地的生活之后,终于可以朝夕相处。我的心境渐渐沉静,感到自己虽然失去活力,却获得了过去几十年梦寐以求而不能得到的东西:时间和空间。
是的,现在终于有足够的时间和空间去思考发生在我身上的事了。
在我的生命中,迄今为止,我把全部身心投入写作。这行当在本质上说是寂寞的。在埋头写作的漫长的日日夜夜,我沉浸在这种寂寞里,同时期待着众多读者的共鸣。可是每次真的出现热闹的场面时,我又感到格外厌烦。就本性而言,我喜欢独处,不喜欢呼朋唤友;喜欢清静,不喜欢喧嚣,尤其讨厌不真不假的客套和不咸不淡的应酬。我选择写作这个行当,最初的动力其实不是心忧天下,也不是为稻粱谋,而是觉得,只有顺应天性才能让自己更加快乐。
预知死期将至的一个好处是,我终于可以静下心来回望自己走过的生命旅程。想到过去岁月中自己的种种经历,觉得很知足。家庭和美,做了自己喜欢做的事,守住了自己的职业信念,还有那么多志同道合的伙伴、情真意笃的朋友。未求得应,未富得福。假如明天离开人世,我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也没有什么牵挂。因为对自己的一生很知足,我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我感谢上帝给了我那么多快乐,同时想象上帝是公平的。他老人家对每个人一定都是平等相待,所以在给予一个人生命时,不是衡以时间,而是衡以快乐。你拥有的权势越多,你拥有的真诚就越少;你拥有的钱越多,你拥有的情就越少;你拥有的名声越大,你的隐私就越少;你周围簇拥的谄媚者越多,你拥有的朋友就越少。同样,死亡迟早会来的。既然我的生命中已经拥有那么多快乐,那么我和死神的握手来得早些也就没什么奇怪的。
想明白这些,我的心情好了许多。柳传志来看我的那天,我刚刚想明白这些事,由于体验到生命的另一个领域而感到天澄地澈,所有不愉快的经历也都随风散去。
我以一种轻松快乐的心情迎他进门。在昏暗的灯光下,两人相顾无言。他目不转睛地看我一会儿,忽然笑了,说我的气色好得让他感到意外,而我的精神状态更加不像一个癌症患者。
我也笑了。我知道大多数人探视病人都会说些好听的,例如“气色不错”之类,但我能从柳传志的眼睛里读到他的真诚。这是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可是我对他的尊重并不是由于他的功名,而是他的为人。我由于职业的关系和他相识,以后交往渐多,但并不密切,甚至还有意无意地和他保持着距离。现在他坐在我面前,很像一个值得信赖的朋友,让我禁不住把自己生命旅程上的最后一点感悟对他说出来。
我告诉他,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抱怨,没有什么遗憾。我对自己的今生感到快乐和满足。我感觉到自己虽然刚过五十,可是拥有的快乐比那些百岁老人还要多!所以,我的内心有一种很深的感恩之念。只不过想到已经走到生命尽头,再也不能继续写作,不能继续回复读者的来信,还是有些伤感。
幸运的是,没过几天,出版界的两个朋友让我有了弥补的机会。我们在十年前因《交锋》的出版而相识,当时只不过是作者和出版者的合作,后来渐渐发展成为一种真挚的友谊,每次见面都能带来欢快的笑声。这一回他们告诉我,《中国的新革命》已经出版,还带来几本样书。新书有个鲜红的封面,里面飘出一缕淡淡的墨香,混合着铜版纸的味道,环绕在我周围,绵绵不绝。它是我在疾病袭来前一天完稿的那本书。迄今为止的写作生涯中,我为它倾注心血最多,写得也最累。几周前我交付书稿时,对他们说:“要是我真的不行了,你们可以在书的署名上加个黑框。”现在想来,他们一定是担心我来不及看到书的出版,才如此神速地编辑付印。
朋友们要为这本书开个新闻发布会,小心翼翼地问我能不能出席。他们说,看我虚弱成这个样子,实在不好意思提这要求。我笑了,一口答应下来。我说:“我正期待有这么一次机会。”
以往每一次新书出版,就意味着一阵子千篇一律和过度的应酬。那些无法推辞的记者采访、公式般的回答、演讲、签名售书以及接受别人的祝贺,对我来说,都不是什么快乐的体验。现在,在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之后,我终于可以离开所有掌声、鲜花和善恶褒贬,但我真的不想离开我的读者们,他们一直都是我的精神寄托。没有他们,我无法沿着自己的写作之路走到今天。过去这些天,他们不知从何处听说了我的消息,想方设法把他们的祝福传递过来。有一位说,他“烧了一炷香,含泪祈祷”!另一位说:“愿好人有好报,我们期待着您的佳音。”又一位说:“我们敬佩您的才华和人品,还想看到您更多更好的作品。”我从他们那里感受到温暖和力量,暗自庆幸自己选择了这条人生之路,做了自己想做的事。如今只剩最后一个心愿还未了结:我想向他们表达我内心的感恩之情,向他们说再见。
所以,我希望自己能够坚持到发布会召开的那天。
向读者告别
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再那么敏感,对于善恶褒贬也是如此,但是眼前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如此奇特。我意识到我获得了最重要的启示,不禁精神大振,就像在沙漠中见到绿洲。癌症也许真的不是那么可怕!
新书发布会通常流于形式,夹杂着商业目的。但对我来说,这次有点不同:它不是“发布会”,而是“感恩会”。
午后,人们从四面八方聚来,男女老少都有,一些是从京郊来的,一些是从外地来的。大约两点钟,这个欧洲古典风格的高屋顶的会议厅已经坐满了人。我一进门就感觉到一种非同寻常的气氛。没有喧嚣,没有说笑,在一种格外肃穆凝重的气氛中,大家都朝我这边望。
我依靠手里的拐杖,尽量让脚下显得平稳。离家之前,我把蓬乱的头发梳理整齐,穿了一件白色高领毛衣,在外面罩上黑色的便装,希望这样能帮助我掩盖病态。可恨脑袋承受不了嘈杂的声音,所以我在耳朵里塞进一对耳塞;又因为眼睛还是畏光,泪流不止,我不得不戴着一副深色墨镜。这样子一定有些狼狈,至少令人担忧,让大家觉得实际情形比想象的还要糟。
他们的身影排列在我眼前,光线从高大的窗户射进来,照亮了他们,形成一幅恍惚模糊而又美妙和谐的画面。我辨认出一些人的面孔,很多是我敬重的人,还有很多是我的朋友和同事,更有很多人素不相识。这里着实有一些现在叱咤风云和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物,也有一些初出茅庐的年轻人。想到这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他们说话,我心中有一种莫名的悲伤和坚定。
“各位下午好。”我刚一开口就感到自己声音微弱,气若游丝,麦克风里话音变成了凄厉的金属撞击声,刺激着我的脑袋,嗡嗡震荡。但是我已打定主意,一定要让自己表现得好一些,于是继续说:
很抱歉我不能以一个很好的状态和大家说话。我会尽量……尽量提高我的声音。
今天大家到这里来,是为了这本书。应该说,这本书的主角不是我,而是中关村过去30多年一代又一代的创业者、建设者和管理者,也包括在座的很多人。如果没有你们,就不会有中关村,不会有这一段历史。
中关村造就了这一段历史,事实上,它也改变了我。在过去这些年,正是因为认识了你们,了解了你们,描述了你们,才使我的生命变得更富有激情,更富有智慧,也更有价值。
最近这几天,我和我的家人度过了一段很困难的时光,但是我仍然非常快乐。那是因为,我有一种感恩的想法。我感谢上帝给了我机会,让我来认识你们。如果没有你们给我讲述的那么多故事和思想,就没有我的书。
我要感谢……感谢我的读者们!感谢你们长期以来一直在支持我!
我说完了。因为完成了最后的心愿,我长舒一口气。会议主持者侧过身来,悄声问我要不要离开。他们担心我的身体,要我去休息室躺一会儿,等大家的发言结束后再来告别。但我回答还能坚持。对我来说,这不是为了礼貌,而是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和他们在一起。
大家开始发言,在我听来都是赞美的乐章。这种场合的发言大都有着固定模式,很快就变得可以预测。起先是夸奖我的书,然后是夸奖我这个人。每一个人都在向我表达真诚的鼓励,小心翼翼地希望我“注意身体”、祝福我“身体健康”,同时都谨慎地避免提到“癌症”二字。
在迄今为止的职业生涯中,我参加过无数会议,很少见到发言者如此发自肺腑、如此真诚。我对于时间和空间已经不再那么敏感,对于善恶褒贬也是如此,但是眼前这种美妙的感觉是如此奇特,以至于我不知道该如何去描述。我坐在那里静静倾听,让笑容停留在脸上,希望这样能使会场气氛稍感轻松。
这种小心翼翼的会场气氛,突然被一个人激昂的声音打破了。他叫纪世瀛,是中关村早期的创业者之一,身上直到今天还洋溢着那种不容置疑的信念。他说,这本书“激起了过去二十多年风雨同舟、生死与共的那些回忆”,让他“几乎流下眼泪”。他的嗓门很高,说话冲击力特别强。他的激动还不仅仅是因为这本书。从他的谈话中,我第一次知道他也是肿瘤患者,而且是那种最为恶性顽劣的肿瘤。过去的大半年中,他用一种顽强的精神对抗着疾病,如同过去二十多年他百折不挠的创业历程。现在,他正用一种最强烈的方式把他的精神传递给我,并且由于他自己的身体力行而将这种信念展现得淋漓尽致。
“要坚强。”他话锋一转,直截了当地说出众人回避的那个词,“得了肿瘤也好。要坚强。我不瞒你说,我去年7月28日被诊断为胰头癌。医生说我只有八个月的生命,可今天我还活着……”
掌声骤然响起,打破了会场的沉闷。所有人都望着他,目光炯炯。这进一步激发了他的情绪,他把嗓门又提高一些,震得屋子里的空气嗡嗡直响:
“得这种病的人,70%是被吓死的;20%是被治死的,因为乱治;只有10%是病死的。所以,第一,不要自己吓自己;第二,不要乱治。我希望你健康长寿!”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掌声再次响起。我却还在发呆:“70%是被吓死的!”这数字我居然从来没听说过!
我决定回家之后做些功课,以便弄清楚它有没有根据。从纯粹技术的角度看,就算把这数字降低一半,也足以叫人回味无穷。我猜想不论最后结果如何,都不会抹去他这番话留给我的强烈印象。与其说我对他的“数字”深信不疑,不如说我对他的精神力量深信不疑。我意识到自己获得了最重要的启示,不禁精神大振,就像在沙漠中见到绿洲。
纪世瀛的大胆发言,捅破了人们心中的那层窗户纸,谨小慎微的空气一扫而空。大家纷纷把话题转到这边来,直截了当,再也没有顾忌。雷颐说,他“从来也不去做什么身体检查”。这位历史学家用一种极端的方式告诉我,不要轻信医生的话,“因为现在的医学,检查手段越来越先进,治疗手段却越来越滞后”。另一位朋友,微软全球副总裁张亚勤接着发言,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