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手记-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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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自己的病床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手术室,那些身穿手术服的医生护士也都踪影全无。视线里面模模糊糊的一片人影,像是亲人和朋友,又像陌生人。我试图动一动胳膊,可是麻醉药的作用仍然强大。
我周身麻木,动弹不得,脑子里面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意识能够进入。这种感觉好像曾经在睡梦中出现过。
我又睡过去。
阳光从窗户那边照过来,有点晃眼,让我再次醒过来。接着我看到了晓东。她的脸离我很近,几乎贴到了我的脸上。我隐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人间了。是的。我又看到她了。我使劲动了动嘴。我后来始终不记得当时说了什么。下面的话是她在我完全清醒之后告诉我的:
我问:“那是什么?”
她俯身在我耳边:“是恶性的。已经全切除了。”
癌症病房
比照自己30年前那次住院经验,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打针输液,其他那些本该是护士做的工作,几乎全由我的家人和这位护工做了。所以,尽管我已支付医院若干“特级护理费”,还是心甘情愿每天另付一笔钱给她。可惜这钱必须交给居中推介的“服务公司”,至于这位可敬可叹的护工能够从中得到多少,我不得而知。
手术留存“左肺上叶等五个标本”的检验结果——正规说法叫“病理诊断报告”,很快送到我们手里。它确凿无疑地证实了石木兰大夫的诊断:
腺癌。
肿瘤侵及脏层胸膜。
我很庆幸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立即手术,同时庆幸手术过程没有出现意外。然而,尽管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准备,自以为足够乐观豁达,可手术带来的痛苦还是大大超出我的想象。
临床那位病人的景象,现在在我身上如出一辙地重现。我周身上下插满胶皮管子,连连扯扯,头顶上的血压仪嗡嗡作响,供氧器咝咝吐泡,呼吸机的荧光屏上跳跃着绿色的荧光,使这间已经充满紧张气氛的病房更加紧张。
麻醉剂的作用迅速消失,痛苦每一分钟都在加剧,还伴随着高烧带来的昏沉。强烈的创痛并不是发生在沿肋骨切开的那条30厘米长的刀口,而是在胸腔里面,以至于撕扯全身的神经。
最要命的是,我必须按医生的要求不间断地大声咳嗽,让气流冲进胸腔深处,再爆发出来。医生告诉我,这是每一个完成胸科手术的病人必经的步骤。人体原本拥有五个肺叶,左二右三。肺叶本来是个充满气泡的膨胀体,在经过这样一次手术后,我的左肺已被切除一叶,另一叶的空气也全被挤压出来,扁平如纸。所以只有拼命咳嗽,强令气流进出,将保留下来的肺叶充气膨胀,填补空洞的胸腔,如此才能最大限度地补偿已经失去的呼吸功能。咳嗽本来不是难事,但现在,由于胸腔内部那些新鲜未愈的创伤,这轻而易举的过程变成反复施加的酷刑。我可以听到呼吸里带着沉重的挤压声,每次吸气都要使足全身力气,而每一次咳嗽都好像有无数尖刀从里到外割开我的胸膛,又好像有一块灼热的顽石在五脏六腑肆意碾压。我想今后我再也不会随便使用“撕心裂肺”这个词了——要不是经历了眼前这一切,我怎么也不会懂得什么叫作“撕心裂肺”。
我已经连续48小时不能入睡。楼里楼外的所有声音,都在我的听觉中被无限放大,汇集成搅扰人的噪声。走廊里的消毒水味顺着门缝钻进来,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到了第三天夜里,疼痛终于击垮了我的意志。我不得不要求医生给我注射一支吗啡。一针下去,果然疼痛大缓,浑身舒适,居然能够小睡一会儿。醒来后第一个念头就是担心“吸毒成瘾”,所以再也不敢索要吗啡,宁可睁着眼睛,忍着剧痛,挨过漫漫长夜。
晓东昼夜守候在我身边,悉心伺候。儿子也是寸步不离,表现出从未有过的耐心和体贴。有一阵子我觉得自己实在是脆弱不堪,幸好有他们在!否则我恐怕真的熬不过去了。
这里是京城规模最大的肿瘤专科医院,医疗技术和设备都令我放心,尽管十分陌生,却非常容易适应。可惜与陌生人之间的相处就不是那么容易。医生和病人彼此彬彬有礼,按部就班,护士们也能做到招之即来,有求必应,但总像隔着一层纸,永远不能形成默契和共鸣,也不带任何情感。
其实情感这东西不仅难以言传,就连意会也很不容易。每天的查房时间,医生都会鱼贯而入,依次站在你的病床前,嘘寒问暖。可是你会觉得这一切都是在完成既定程式,就像数学家在解开一道数学难题,一个步骤接着一个步骤,精准无误而又冷漠无情。没有人会琢磨你的心情好坏。他们关注的只是你的呼吸和脉搏。
医院通常要为这种手术的病人安排“特级护理”,我也不能例外。这在医院的护理级别中算是最高等级。不过,我很快就发现,所谓“特级护理”并不意味着无微不至。护士们个个年轻漂亮,衣着光鲜。无论高矮胖瘦,脸上表情都是一样的庄重,声音也是一样的干燥平稳,回答你的问题时不会停下脚步,头也不会抬。她们通常坐在叫作“护士站”的高高柜台后面,或者是在病人看不到的其他什么地方,和病人的联系纽带,是一个对讲机和高音喇叭。喇叭悬在我的脑袋上面,所以,我总是在昏睡中被里面突然爆出的女高音惊醒——不是呼叫病人去护士站“取药”,就是催促病人家属去“缴费”。
在接受了连续几天的“特级护理”之后,我惊讶地发现:这里的护士都不会笑。值班护士每日例行的工作就是两次测量体温,另有若干次扎针输液。不过,她们永远不会在病床边坐下来。当她们出现在我眼前时,总是匆匆忙忙,同时还会伴随一声高叫。要么是一声“量体温”,伸手递过
一支体温计,转身便走,剩下的事情就全是我自己的了。要么是一声“输液”,然后抬起一根纤纤玉指,在我苍白松弛的皮肤上摸索一番,于是便有一阵针刺的疼痛从我的手背上传导过来。接下来,我就只能自己盯着吊瓶里的药水滴滴答答,随时准备冲着对讲机呼唤一声“药没了”。护士倒是招之即来,也不废话,唰的一下拔出针头,飘然而去。
我对护士的职责完全不懂,只不过在30年前曾有一次住院经历。记忆中的护士不是这样的。那时候医院设施相当陈旧,墙壁斑驳,地下裸着水泥,没有落地窗,也没有电视机。病房很大,里面放着八张病床,却没有卫生间。护士们没有那么玲珑娇俏,可是个个亲切可人,说话细声软语,笑容总在脸上,从早到晚围着病人转,送药送饭,嘘寒问暖,教轻病人做康复锻炼,又为重病人洗脸擦身、接屎接尿。我还记得临床一位病人便秘,好几天不能正常大便,那个小护士急得下手去抠……
现在,这种种画面不知怎么竟又全回到眼前。30年来世道变化不小,我曾写过一本书描述这种种变化,所以对于变化早有刻骨体会,可是我怎么也想不到,这世道变来变去,怎么把个护士变得不会笑了呢!
其实会不会笑并不重要。护士不论多么和蔼可亲,毕竟不是亲人,不能奢望太多。想来医院也知道自己的护士不能满足护理需求,所以弄了个服务公司,为病人提供临床护理的专门服务,那叫作“护工”,说是代替家属照顾病人的。
我们请来的这位“护工”,是个来自安徽乡下的中年妇女。短发圆脸,身强体壮,殷勤周到,又能吃苦耐劳,笑脸迎接年轻护士们居高临下的眼光和呵斥。她每天工作24小时,白天守着我的病床,寸步不离,夜里就在床脚下铺块纸板,和衣而卧。我这里一翻身一咳嗽,她便立刻跳起来,问我有何需要。最难得的是她虽无大学文凭,也没读过护校,却懂得护士的全套功夫。取药、喂饭、翻身、擦澡、接屎尿、吸氧气、读体温、观察血压高低和脉搏快慢,教给我怎样呼吸、怎样咳痰、怎样恢复胸肺活力、怎样在床上舒展四肢,还能精确地预测什么时候我的疼痛可以缓解,什么时候可以下床走动。等到我如期下床后,又能指导我做一些简单的康复锻炼。
比照自己30年前那次住院经验,我想来想去,觉得除了打针输液,其他那些本来是护士做的工作,几乎全由我的家人和这位护工做了。所以,尽管我已支付给医院若干“特级护理费”,还是心甘情愿每天另付一笔钱给她。可惜这钱必须交给居中推介的“服务公司”,至于这位可敬可叹的护工能够从中得到多少,我不得而知。
但是,对我这个病人来说,有了这位护工,这家医院才有所谓的“特级护理”。
家人和友人
对一个癌症病人来说,仅仅依靠现代医疗设备、技术和药物,是件非常愚蠢的事。就算你很幸运地遇到一个妙手回春的医生,也不能代替一切。这是因为,治疗的过程既是物质的,也是情感的。医学说到底不光是科学,还是一份爱;不光是器物,还是心。
如果没有看到我在自己家里悠闲自在的样子,你就很难想象,一间真正有利于癌症病人康复的病房,与那种医学意义上的病房之间有多大区别。
每天晚饭后,窗外天光渐暗,暮色覆盖了都市的喧嚣,音乐就在屋里升起来,其中伴随着木鱼有节奏的敲打声,悠远飘逸,从容淡定。那是一曲吟咏佛陀的颂歌,出自我为自己选定的一套特别节目。我斜靠在屋子正中的长沙发上。这位置距离电视屏幕不远不近,又是环绕音响的中间。
我让自己沉浸在纯净柔和的韵律中,品味其中细节。有时我会站起来,走上几步,享受一下光着脚走在木质地板上的温润感觉。如果觉得体内有一点不适,比如胸闷了——这是肺切除手术后的后遗症,或者头痛了——这是颅内病变的症状,我可以随时躺下来,头枕沙发扶手,舒展四肢,无拘无束,闭目凝神,让意念随着呼吸在自己身体里上下游走。音乐缓缓流动,丝丝入耳,仿佛来自天外的抚慰。这时候,我能体验到一种人与神之间的联络与沟通。心静如水,物我两忘。
就这样过了半小时,也许一小时,身体内的不适感竟奇迹般地渐渐缓解。我重新换张光盘,听一段侯宝林的相声,傻笑一会儿,又打开电视,看一段《动物世界》,闭目养神片刻,睁开眼睛回到现实世界,满足于世俗的安逸和快慰。那些故事庸俗节奏缓慢没有悬念的电视剧,也能让我看到结束。晓东笑我看电视的品味越来越低。我回答,我要感谢电视剧的导演们,他们弄出来的这些东西,挺适合我这种病入膏肓、反应迟钝的人。
我是迫不及待地离开医院回到家里的,甚至没有等到拆去缝合伤口的那一排金属钉。说老实话,我不喜欢医院。医院是救命的地方,却不是养病的地方。病房是个公共场所,不是私宅。医生护士不论多么和蔼可亲,也不是亲人,所以我在医生护士面前多少需要注意一点礼仪,也难免会有男女有别的顾虑。一想到薄薄被单下面的自己赤身裸体,就会心跳加快,完全不像在家里时可以随心所欲。
病房设有一个带洗澡设备的卫生间,这让我感到社会的进步。记得很多年前生病住院,病人都是使用公共浴室,一层楼也只有一处,我就算深更半夜想要小便,也必须沿着走廊走上很长一段路才能到达。眼前这病房让我不必再有这样的麻烦,可是每次使用还是会被“锁门还是不锁”这问题困扰一阵。锁,要是出了紧急情况怎么办呢?不锁,这屋里至少有一半人不是你的家人,人家要是闯进来又该如何?
诸如此类的问题还有很多很多。空调要不要使用?窗户要不要打开?房门要不要关上,以便把噪声和消毒水的味道隔在外面?被子要不要掀开,以便让自己透透新鲜空气?要是在自己家里,这些事都可以由着性子来,完全不是问题。可惜这里不是我的家!电视机就挂在头顶上,屏幕里的光芒永无休止地跳动,似乎是这间屋子里唯一能让我转移注意力和放松情绪的东西了。可我要是真的想看,就只能扭着脖子,斜着眼睛,让身体保持一种极不舒服的姿势。如果我不喜欢,也不能关闭电视,不能更换频道,不能调节音量,因为旁边那位病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呢,我无法判定他是不是有和我一样的好恶。
邻床病友好几天来总是苦着个脸,一言不发,我甚至一度怀疑他是哑巴。有一天他忽然冲我开了口。我猜想一定是同病相怜的缘故,所以他开门见山,直抒胸臆。他告诉我,他很郁闷。不是因为得了这种病,也不是因为手术后的身体疼痛,而是因为“这地方太没人情味,住了这么多天,还处处陌生”。
手术后的第九天终于传来好消息。医生拔去我身上所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