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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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杯,压一压嗓子眼里那股讨厌的恶心的感觉。然后我就和衣 倒在床上,身上穿着原来的衣服,设法细细思索一下。可是在黑暗中我头昏 脑胀,奇思怪想纷至沓来,犹如温室里的花卉加温过度而疯长,在闷热的土 地上长得乱七八糟、光怪陆离,变成刺眼的攀缘植物,使人窒息。在我那热
① 卡萨诺瓦(1725—1798):意大利冒险家,善于追逐女性,这里以此讽刺伏林斯基上尉。
昏的头脑里,最最荒诞不经的恐怖图像以做梦的速度飞快组合,交替出现。 我心里暗想,这下子丢一辈子的脸,为社交界所摈弃,受伙伴们的讪笑,成 为全城的话柄!我永远也走不出这个房间,永远也不敢走上大街,惟恐碰到 那帮知道我这罪行的人当中的一个(那天夜里,神经过于激动,我觉得这桩 无足轻重的傻事是个罪行,而我自己则成为众人揶揄嘲弄、紧追不舍的牺牲 品)。最后我终于昏昏入睡,可是睡得很不踏实,很不安稳,我那惊恐的状 况依然存在。因为我一睁开眼,面前就出现一张愠怒的女孩的脸庞,我看到 她那颤抖不已的嘴唇,死命抓住桌子的双手,我听见木制物件落地的撞击声, 我现在事后明白,这落地的想必就是她的拐杖。一阵愚蠢的恐惧蓦地从我心 头升起,房门可能突然打开,她父亲身穿黑外套,白胸衣,架着金丝边眼镜, 撅着一部稀疏的修饰整齐的山羊胡子踱到我床边来。我吓得直跳起来。看到 镜子里我那睡了一夜吓得汗水淋漓的脸,我真恨不得向模糊的镜子里面的那 个笨蛋劈头盖脸地打去。
幸而已经天亮。走廊里响起脚步声,楼下小推车从石块路上隆隆经过, 玻璃窗上映着明亮的天光,人的头脑思考起来也比关在可恶的黑暗之中要清 醒一些,黑暗是喜欢臆造各式各样的鬼魅来的。我对自己说,也许一切并不 那么可怕。说不定根本就没有人知道这事。当然她是永远也不会忘怀,永远 也不会原谅这事的,这可怜的脸色苍白的姑娘,这患病的瘫痪的姑娘!我的 脑海里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很有用处。我急急忙忙梳理了一下我蓬乱的头发, 套上军装,从我那惊诧不已的勤务兵身边跑过,他使用他那蹩脚的带小俄罗 斯口音的德语在我背后拚命叫喊:“少尉先生,少尉先生,咖啡已经煮好了!” 我像一阵风似地冲下营房的楼梯,像支飞箭从那些还没有穿戴整齐懒洋 洋地站在院子里的轻骑兵身旁一掠而过,他们都来不及向我立正敬礼。我一 口气飞快地从他们身边跑过,穿过军营的大门来到门外。我以不夫少尉身分 所允许的速度径直跑向市政厅广场上的那爿花店。早上五点半所有的商店都 还没有开门,我心里焦急,自然把这层忘得一干二净。幸而古尔特纳太太除 了鲜花之外还兼卖蔬菜;一小车土豆停在门口,已经卸了一半,我使劲猛敲 窗口,听到她已经趿着拖鞋下楼来了。急忙之中我编了个故事:今天是我好 朋友的命名日,我昨天把这事忘了个一干二净。过半小时我们就要出发了, 因此我希望能马上把花送去。所以快把花拿来,赶快,把她店里最美丽的花 拿来!这位身躯肥胖的女店主还穿着睡衣,马上趿着两只破了窟窿的拖鞋打 开店门。把她最珍贵的宝藏拿给我看,这是一大蓬长柄玫瑰。她问我要多少。 我说,都要,统统都要!她问我:就这样简单地把花捆在一起还是最好装在 一个美丽的花篮里?好吧,好吧,来个花篮吧。我这个月剩下的饷银订了这 篮美丽的鲜花就全报销了,这个月最后几天我就得省下晚饭,不上咖啡馆, 要不就得借钱。可是此时此刻我觉得这些全无所谓,甚至可以说,我干的这 件傻事能让我付出重大代价,我心里反而高兴。因为这段时间里,我一直感 到一种恶意的乐趣,要好好惩治一下我这个蠢货,要让我为自己干出的双重
蠢事付出沉重的代价。 可不是吗,一切都安排得妥妥当当!最娇美艳丽的玫瑰,漂漂亮亮地安
放在花篮里,并且立即十分可靠地派人送去!可是古尔特纳太太玩命似地追 上了大街。她问我:叫她把这些花送到哪儿去,送给谁呀,少尉先生可是一 句话也没说呀。原来如此,我这三重蠢货刚才一激动,忘了这事。我嘱咐她, 送到开克斯法尔伐别墅去,感谢伊罗娜那时吃惊地一叫,我及时想起了我那
可怜的受害者的名字:送给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小姐。 “当然,”当然,封·开克斯法尔伐老爷家,”古尔特纳太太自豪地说
道,“这是我们最好的主顾!” 我刚准备迈步走开,她又提出了新的问题,问我是否还要附上一笔?附
上一笔?那当然啰!附上寄信人,送花人的姓名!要不然她怎么知道这花是 谁送的。
于是我又走进花店,取出一张名片,写上:“敬请原谅。”不行——这 怎么可能!这一写可就是我干的第四件荒唐事了,为什么还叫人想起我干的 蠢事?然而不写这个又写什么呢?“深表真诚的遗憾”——不行,这更要不 得,末了她会以为这遗憾是针对她说的。所以最好不加任何附言,什么也不 写。
“您只要把这张名片放在花篮里就行了,古尔特纳太太,除了卡片什么 也没有。”
现在我心里轻松多了。我急急赶回军营,一口灌下我的咖啡,好歹熬过 了训话时间,也许比平时更加心烦意乱,更加精神涣散。不过在部队里若有 个少尉早上萎靡不振地跑来值班,这并不特别令人感到奇怪。有多少军官在 维也纳荒唐了一夜,精疲力竭地返回军营,眼睛都睁不开,在马匹快步小跑 的时候竟然会在马上睡着。其实我觉得这段时间里得不断地发出口令,检查 队形、骑马奔驰,对我真是求之不得。因为值勤多少驱散了我内心的不安, 当然,我的两个太阳穴里,使人极不自在的回忆一直在翻腾,我的嗓子眼里 总有挺大的一团什么东西像苦味的海绵似的堵在那儿。
可是中午,我正要到军官食堂去的时候,我的勤务兵使劲喊着“少尉先
生”跟在我身后急步追来。他手里拿着一封信,一个长方形的信封,蓝色的 英国纸张,微微洒了点香水,反面精致地印着纹章,信上的字写得修长细密, 一望而知是女人的笔迹。我急急忙忙地打开信封,念道:“尊敬的少尉先生: 衷心感谢您馈赠的美丽鲜花,我实在愧不敢当。看到这些鲜花我喜不自胜, 现在还在高兴。请您有空到舍下来喝茶,随便哪个下午都行。不用事先通报。 我遗憾的是——一直呆在家里。艾迪特·封·开。”
一笔娟秀的字。我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那纤细的孩子一样的手指用力抓
住桌子,我想起她那苍白的脸突然涨得红里透紫,好像有人把波尔多葡萄酒 注进了一个杯子。我把这几行字读了一遍又一遍,一连读了三遍,深深舒了 口气。她是多么审慎地避开了我干的蠢事!同时又多么巧妙、多么得体地暗 示了自己的缺陷:“我遗憾的是——一直呆在家里。”再也没有比这样宽恕 人家更高贵的了。丝毫没有受委屈的口气。于是我心里一块石头落地。我觉 得自己像是一个被告,原来以为要判无期徒刑,可是法官站起身来,戴上平 顶礼帽,宣判:“无罪开释。”不言而喻,我不久就得出城去向她表示感谢。 今天是星期四——那么星期天我到城外去拜访她。啊不,还不如星期六就去!
三
但是我并没有信守对自己的诺言。我太缺乏耐心。我心里急于想要一劳 永逸地清洗我的过错,尽快摆脱我这忐忑不安的心境。因为我的神经始终为 一种恐惧所刺激,生怕在军官食堂、咖啡馆或者不知道什么地方有人会谈起 我的不幸遭遇:“喂,你说说,城外开克斯法尔伐家里到底怎么样啊?”这 时候我就希望我已经能够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回答道:“迷人的一家子! 昨天下午我又在他们家喝茶来着,”这下子每个人都马上可以看出,我在那 儿并不是不受欢迎。遭到冷遇之辈。我一心只希望彻底结束这令人头疼的事 件!只希望干脆利索地了结这段公案!这种内心的激动不安终于使我在第二 天,也就是星期五便突然作出决定:你今天就去登门拜访!当时我正跟我最 好的两个伙伴费伦茨和约茨西一起在大街上溜达!我突如其来地向他们告辞 而去,弄得两个朋友诧异不止。
出城到他们家去,其实路并不特别远,如果迈开大步,最多只要半个钟 头。先得挺无聊地在城里走上五分钟,然后就沿着尘上弥漫的乡间大道往前 走,这条大道也通向我们的练兵场,我们的战马一踏上这条大道,每块石头 每道拐弯全都认识(我们简直可以松开缰绳由战马自己去走)。一直到走到 这条大道的中间才有一条比较狭窄的林荫道在桥头边的小教堂旁边向左拐 去,这条被年代久远的栗子树遮盖得浓荫匝地的林荫道,在某种程度上是条 私人林荫道,很少有行人和车马经过,沿着一条有深潭的小溪旁边平缓地拐 弯,舒坦徐缓地向前蜿蜒伸去。
可是说也奇怪,我越走近这座小小的府邸——府邸的白色围墙和划成方
格的铁栅栏门已经在望——我便越发丧失勇气。就像人家刚走到牙科医生的 门口,还没拉门铃就找个借口扭头往回走一样,我也一心只想赶快逃走。难 道真的非今天去不可吗?收到那封信不就是叫我把这件令人难堪的事件一笔 勾销了吗?我情不自禁地放慢了脚步;要往回走反正还有的是时间,如果你 不想走直路,有条弯路总是受欢迎的;所以我就从一块摇摇晃晃的木板上跨 过小溪,离开林荫道,拐向草地,打算先从外面绕着府邸走一圈。
坐落在高耸的石头围墙后面的那幢房子是一幢按后期巴罗克①风格建造
的两层楼房,占面积很大。楼房是以古老的奥地利的方式,涂上所谓的肖恩 布鲁恩②,配上绿色的百叶窗。隔着一个内院是几座比较低矮,显然用作仆役 住房、管理处和马厩的楼房,一直向一座宏大的花园伸展过去,我第一次夜 访丝毫没有看到这座花园。现在透过那些所谓的牛眼窗,也就是砌在高大石 墙里的那些椭圆形空洞,我才发现,这座开克斯法尔伐府邸,根本不像我看 到室内的装潢陈设之后所设想的那样,是一座摩登的别墅,而是一座地地道 道的乡间地主的宅第,一幢旧式的贵族府邸,我在波希米亚参加军事演习时 骑马走过,有时看见过这类府邸。只有那座古里古怪的四方形塔楼显得有些 刺眼,那形状使人有点想起意大利的钟楼,很不协调地矗立在那里,也许是 多年前曾经坐落在这里的一座宫殿的残余部分。我事后想起,从练兵场上曾 多次看见过这座奇怪的塔楼,当然我一直以为,这不知是哪个村的教堂钟楼。 现在我才注意到,塔楼上通常都有的那个球形塔顶不见了,古怪的六面形塔
① 巴罗克是欧洲的一种艺术风格,流行于十七世纪至十八世纪中叶,其特色 为豪华雄伟。
② 维也纳郊外的著名宫殿,呈黄色,故人称肖恩布鲁恩的黄色。
身上面盖了一个平顶,不是当作夏天乘凉的露台就是当作气象观测台。可是 我越清楚地意识到这座贵族庄园的封建的、世代相传的特点,我心里越发觉 得不自在。就在这里,在这个肯定特别重视礼节规矩的地方,我初次登台竟 表现得如此笨拙!
最后,我在外面转了一圈,从另一侧又回到铁栏栅的门前,终于下了决 心。我穿过碎石路走到屋门口,路的两边是两行树木,修剪得笔直高耸。我 敲了一下门上一个沉重的包着青铜的木槌,按照古老的风俗,这是代替门铃 的。仆人应声开门。奇怪的是,他对我没有预先通报、径自来访丝毫不表示 惊讶。他并不多问,也没接过我早已准备好的名片,就向我彬彬有礼地鞠一 躬,请我到客厅里稍候,两位小姐还在自己房间里,不过她们马上就来。这 么说,我将受到她们接待,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了。他把我当作一个预先通 报过的客人那样,一直带我往屋里走。我一眼认出当时跳过舞的那个红绸裱 糊的客厅,心里又重新感到极不自在。嗓子眼里那股苦涩的滋味使我想起, 隔壁想必就是那个房间了。发生那场灾难的角落就在那间房里。
当然,现在有一道装饰着精致的金色图案的奶油色滑动门紧闭着,叫人 看不见我干傻事的现场,而我自己脑子里一切都历历在目。可是刚过了几分 钟我就听见这扇门后面有椅子挪动的声音,低声耳语的声音,轻手轻脚地来 回走动的声音。我立刻听出,隔壁屋里有好几个人。我设法利用这坐等的时 间,仔细观察一下这座客厅:屋里放着一套路易十六式的富丽堂皇的家具, 左右两边墙上挂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