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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漠祭-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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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等老顺把下面的话出来,“干部”就很干脆地打断了他:“不能!”他很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将斛抬走。

老顺觉得腿忽然发软了,心中却有股气升腾起来。他硬着性子:“三等?为啥三等?你说出个道道来。”

这个其貌不扬的老头居然敢顶撞他,“干部”不相信似的瞟了他一眼,随即恼怒地瞪圆了眼睛:“三等就是三等。”

老顺突然暴怒:“那我看看你的一等是啥样子?你以为农民好欺负?是不是?”

“干部”指着老顺,涨红了脸。显然,这种场面他遇到的不多,就像突然遭到了驯服的绵羊的袭击一样,他因意外而手足无措了。他的指头抖动着,嘴里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看看你的一等。”老顺大声说,声调很高,有种得理不饶人甚至无理取闹的味道。

“干部”这时才缓过气来,说:“三等。就是三等。看你能咋样?吃人哩,是不是?不上你拉走。拉走呀,你以为国家缺了你这三颗半糇食?”

这下轮到老顺说不出话了。他像被什么噎住似的,嘴唇抖动着,眼睛也红了。他也是用手指着对方:“你——你——”但“你”后的内容却被他的嘴唇抖掉了。

“你拉走呀。是老子请你来的,是不是?”“干部”的声音越加尖燥。

“这可是你说的……”老顺咽了口唾沫,费劲而慢慢地说:“有了猪头认不得庙门了……我不信……有的是收粮的地方。”

“哈,管我屁事。”“干部”似乎兴奋起来,他仿佛为找到了对方的要害部位又在那上面捅了一拳而忘形了。

人们围了过来。嘀咕声越来越大。一个从斛中抓一把麦子,看看,用夸张的语气说:“哎呀,这么好的粮食,才三等呀?”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7)

老顺看不见一切,也听不见一切。体内鼓荡的气使他的嘴唇、胡子、手指都抖动着。眼里也蓄满了泪。半晌,他叫了一声,声音嘶厉得变了味:

“日你们的妈。老子不上了……能咋样……还没欺负够吗?……能咬了老子们的屌吗?”

他用灰黑的手背抹抹眼睛,扫视了一下四周,目光停在一台手扶拖拉机上。“这是谁的?用一下。我掏钱。”他大声说。

“哈,真拉呀。那我不要钱。”一个小伙子说。

老顺拨开人群,捞过袋子,递给憨头,又捞过一个大头锨,插进斛中。

当老顺坐在装满麦子的手扶拖拉机上出粮站大门的时候,他看到了两个白大褂押着北柱走出了办公室。

老顺非常后悔自己的多管闲事。

(3)

吃晚饭时,老顺渐渐消了气。一路上,他把自己所能想到的所有的恶毒词汇都抛给了那个“干部”。这是几年来少有的发泄。仿佛他周身的毛孔里的烦恼和不快都随着他口中喷出的一个个脏字眼溜出去了,心中丝丝络络的棉絮般的沉闷也消失了。他感到异样的轻松。

边吃晚饭,老顺边喧白狗和北柱在粮站上干的勾当。灵官妈唏嘘一阵,说这两个家伙贼胆太大了。老顺没喧自己干的事。因为这时他不仅仅是后悔,更觉得自己干了一件见不得人的事。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很卑鄙,心里又懊恼起来。

双福的丫头娟娟进来了,说她妈想请猛子哥哥去写封信。给爹爹写。娟娟说,妈说了,要是猛子哥哥忙就算了。猛子脸上着了火似的烧,低下头往嘴里刨几下饭,鼻子里含糊地哼一声。莹儿觉出了猛子的失态,掩饰道:“好,你先去。等哥哥吃完了饭就去。”娟娟一出门,老顺就望了一眼,什么也没说。屋里一阵静默。

憨头说:“听队长说,双福那家伙又包了几个大活,挣了大钱。给学校寄了几万块钱,叫置办课桌,还设个啥奖学金呢。都说越有钱越小气,想不到双福还大气得很。”猛子冷哼一声:“那点钱在人家眼里算个啥?人家一年逛卡厅,说不定花多少呢。用那几个收买人心,谁稀罕。”憨头说:“话不能那么说。不管咋说,人家能想到学校,还算有良心哩。”猛子说:“谁知道那钱干净不?是不是榨的小工工钱?”憨头道:“就算人家卖香香屁也罢,是人家的。人家不给你一分,你又拔不掉人家的牙。”猛子放下碗:“反正,我看不惯他那球势劲儿。听说,那孙蛋身边尽是黄花闺女。”老顺狠狠瞪猛子一眼:“有本事你也去呀。”猛子张张口,却说不出一句话。莹儿掩口笑了。老顺说:“就是。你也不是个啥好鸟,一天屌朝天睡大头觉,懒孙一个。人家球势,那是人家苦的。”憨头又嗡声嗡气冒出了一句:“就是,你眼红啥哩。人家黄花闺女又瞅不上你个穷光蛋,你说上多少个可怜可怜我猛子,人家望都不望你一眼……还当你是个疯子哩。”

老顺说:“再说,挡嘴的饭能吃,挡嘴的话少说。人家干啥;叫人家干去。你把你的嘴夹紧。不要捣闲话捣出是非来。”猛子说:“啥闲话?谁公开说呢……就你,放屁也怕打烂裤裆。”灵官妈说:“吃饭就吃饭,斗啥嘴。”

猛子叹口气,躺在炕上。灵官妈说:“人家叫你写信,咋又躺下了?”猛子哎哟一声,说:“苦了一天,动都没心动。”妈说:“再没心动,人家来请你,你总得去一下。人嘴难张。要不,莹儿去写。那媳妇也可怜。”莹儿朝猛子挤一下眼,说:“人家又没请我。哪有寻着给人干事的?再说,人家不欢迎我。”猛子懒洋洋起了身,很不情愿似的出了门。莹儿笑出了声,追上一句:“你干脆当个演员得了。”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8)

猛子听出莹儿话里的话,晃晃脑袋,赶紧出了门。他想起了娟娟请“猛子哥哥”的那些话,有些不快。他和双福不同姓,分不出明显的辈份。“哥哥”一说,似乎是按双福和一个本家叔叔对了干亲家一事“赶”的。这就是说,猛子得叫双福媳妇“干妈”。“这骚货。”他骂了一句,忽又觉得双福媳妇有她特殊的用意:“干妈”只是找“干儿”写封信,没别的意思。爹妈当然不知道他曾写过特殊的“信”,遂又佩服这女人的心机。

进了双福家,双福媳妇不冷不热打个招呼,打发娟娟去买烟。猛子关了门,一把撕过女人,抵到门扇上,狠命地亲。女人呻吟几声,扭动几下,推开他,说:“我还以为你忘了我。”猛子说:“哪能呢,都馋死了。”女人说:“屁。你以为我信?”猛子说:“不信算了。”又抱了她,咬几下嘴唇,去解她的裤带。

女人说:“不成,丫头就来了。等她睡着了再说。”猛子说:“不行,不能多待。家里知道我来这儿,哪有一封信写一夜的。”女人冷笑道:“真那么怕?怕就别来呀?你是怕你水灵灵的嫂子吃醋还是咋的?哼,怪不得……”猛子笑道:“哟,谁能抵得上你这身膘呀。”女人笑了。

正调笑,忽听到擂门声。二人吓一跳,开门,见是娟娟买烟回来。女人骂道:“死丫头,哪有这样敲门的?”娟娟不语,将烟扔到桌上,取了书包进了里屋。女人道:“死丫头,懂不懂礼貌?”娟娟不理。女人悄声说:“这丫头懂事了。说话留点神。”遂大声说:“你说双福这死鬼,活苕了,平白无故给学校寄钱。听说明日乡上要送匾,还敲锣呀,打鼓呀。是不是呀?娟娟。”

娟娟气恨恨地说:“你少说些行不行?我还做作业呢。”女人说:“哟,这丫头,吃了火药了……我倒是要写信问问他,还要不要我们娘儿俩?若要,咋个要法?不要,给指条路。刀路?绳路?还是啥路?总不能这样不死不活的。”猛子笑道:“咋?又咋了?人家常给你汇票老爷,你还要咋的?”“咋的?谁稀罕那几个呀。”“那你稀罕啥?”女人笑道:“我也不知道我稀罕啥。”

里屋里传来咚咚的擂桌声。女人知道女儿在发泄对自己调笑的不满,就朝猛子眨眨眼,悄声说:“丫头都这么大了,想想也太不该的。”猛子说:“就是呀,以后还是收敛些吧。找一百个麻钱儿,晚上睡不着了,吹了灯,把麻钱撒在地上,一个个摸起来,保证你啥念头也没了。”女人说:“哟,你当我是寡妇呀。听老人说过去守寡的就这样……唉,谁说我不是守寡呀?”猛子笑道:“你算啥守寡?你是贞节烈女的王宝钏,胡箩卜背了几背筐。”女人伸手在猛子脸上揪了一下,笑了。

猛子问:“你叫啥名字?”女人嗔道:“哟,真是的,啥都啥了,连名字也不知道?”猛子说:“只知道你是双福婆姨,谁知你叫啥呢。村里女人我多数不知道名字。”女人用她很黑很亮的眼睛望猛子一阵,才说:“想叫,就叫秀秀吧。”猛子笑道:“哟,真可惜了这个名字。”女人也笑道:“谁说不是。哪有这样胖的秀秀呢?”又叹道:“唉,老了,一晃就老了。没有活上个眉眼就老了。快得很,打个盹,几十年就过去了。”

里屋传来娟娟的叫声:“悄些说。我还做作业呢。”女人嗔道:“瞧,我们又没往你耳朵里硬塞话,真是的。一年级的个人,倒有大学生的派头。”娟娟说:“写信就写信,唠叨啥哩?”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9)

女人笑了,悄声道:“写啥哩?给那个死鬼写啥哩?谁又见他一个字来?这死丫头……要不你先去,迟些来,行不?我还有些事,和你商量。行不?十一点来,推故去玩牌。”猛子说:“这可是你叫我来的。可别再说‘哟,我可是叫你写信呀,不像话’,我可不爱听。”女人笑道:“哟,你这个样子,还能叫人说话不?”猛子便出来了。

回到家,见莹儿望他,遂道:“这婆娘心窄得很。听说双福给学校捐了钱,气不过,叫我信上骂哩。”莹儿笑道:“谁又问你来着?”猛子说:“谁又给你说呢?我在自言自语。”莹儿掩口而笑,笑得猛子很不自在。老顺虎了脸,望莹儿一眼,对猛子说:“我看那婆娘也不是个好东西。双福不在家,穿那么花哨干吗?妖妖道道的。以后注意点,免得惹一身腥气。”猛子说:“身正不怕影子歪。”莹儿说一句:“总得身正么。”又笑了。老顺狠狠咂两口烟,把烟弹儿吹出老远,半晌,说:“苍蝇不盯无缝的蛋。”猛子不解,傻乎乎望望老顺,又望望莹儿和憨头。莹儿忍不住破口而笑。猛子方悟出父亲可能是指双福婆姨叫他写信一事,心不自觉跳几下。忽然又感到一阵羞恼,想狠狠反驳父亲几句,又不知说什么好。莹儿说:“其实,也怨不得他。人家来叫,妈又叫去。写个信有啥大不了。心里没冷病,不怕吃西瓜。你说,对不?”猛子听出她为自己开脱,很感激;又听得最后那句有说不出的意味:他“怕吃西瓜”,难道“心里有冷病”不成?便一声不吭。忽然,他大声道:“你们还有个完没完?头都聒麻了。”一甩手,出了家门。猛子对自己的这一手很满意,免得等一会又得找出去的理由。既解脱了窘境,又趁势溜出了家门。可惜天时尚早,那个精灵的丫头肯定还没睡,自然不便去会那个叫秀秀的女人——想到她竟然叫秀秀,猛子感到好笑——就顺势进了北柱家。

(4)

凤香正坐在炕沿上纳鞋底,手一捞,“哧——”。一捞,“哧——”。她一边纳,一边骂丫头,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的,全不似平日倒豆子般痛快。猛子道:“咋了?犯啥神经了?”见是猛子,凤香笑了,招呼他坐下。丫头趁机一溜烟,大概去奶奶家了。猛子问,北柱呢?凤香望他一眼,说,你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猛子这才想起父亲喧的北柱在粮站被抓一事。他很惊奇凤香的平静,竟没有嚎天扯泪,便说,“你真行,能坐住。”凤香说:“坐不住又能咋样?头掉了,碗大个疤。有啥?”猛子说:“就是。”凤香说:“也赖那个囊包,不做干净点,咋能叫发现?看来,打是挨定了。”猛子说:“打?打算个啥?不杀鸡给猴子看才怪呢。”凤香冷笑道:“该不会挨枪子吧?坐牢,叫他坐。公家还管饭呢。坐几年,我等几年。罚款,叫他罚。就这床破被儿和这几个猴娃子。看上哪样,拿去。你看,再有啥?除了命,再有啥?”猛子虽然早知道北柱的家具早因超计划生育被乡上抬光了,但还是循凤香手指看了这黑漆漆空堂堂的屋子一眼。

“没啥。真没啥。”凤香的声音突地大了。“人家能明抢我的,我为啥不能暗偷?总得叫人活,对不对?”说着,竟笑起来,却笑出了眼泪。眼泪一出,笑声也就变成了哭声。猛子感到手足无措。凤香抹把泪,把手中的鞋底扔到炕上,问:“猛子,你念过书,实话告诉我,这生男生女,究竟谁决定?”猛子不语。凤香说:“也倒是怪,生一个,丫头。生一个,丫头。那个挨刀货还怨我不会生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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