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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大漠祭-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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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3)

老顺震惊了,震惊中更夹杂了许多说不清的意味。也正因为“说不清”而越令他震惊。他抬头望天,太阳正炽。脸顿时火辣辣了,却又恍然似在做梦。他索性闭了眼。他想到了自己在六零年偷队里青包谷的情景。那是啥感觉?是羞耻、惭愧、自责、恼怒、绝望……交织在一起的感觉。那感觉变成绳索在他脖子上纽绞了几十年——虽说是为了活命,才不得不那样干。当时他打定主意,只要有人发现--哪怕是小孩--他也不会在世上多活一天,走刀路走绳路都成……几十年了,每每想起,便想用拳头砸自己的脑袋。而今,这群小子竟然……竟然……光天花日之下,连一丝儿羞耻心也没有。

老顺叹口气,想世道变了,真变了。先前,人世间最耻辱的是啥?是男盗女娼。祖先都羞得往供台下跳呢。男的偷东西被人发现,一辈子人就活完了。女人呢?瞎仙说,不小心叫男人碰一下手,都要断臂呢。而今,这世道,贼娃子一个比一个过得好,而且明偷明抢……瞧,还笑呢,仿佛立了功封了侯似的。

最使老顺无法接受的是白狗们的不劳而获。一年庄稼两年苦啊。黄天背个老日头。眼窝里淌汗,手心里起皮。容易嘛?这还是小事。最叫人头疼的是啥?是化肥。这鸟玩艺,不上不成,上又买不起,价格像那种叫“钻天哨”的花炮,嗖嗖嗖往上窜……还有电费,水费,乱七槽八的费……才收拾那么一点糇食,换几张票老爷。而他们,只抬个斛,头点屁股晃绕一圈,就是几百斤。一绕几百斤,三绕四绕就是千斤。妈的,公平不?老顺很气闷。这世道真是倒过来了,越是好人越穷。

老顺睁开眼,明晃晃的光扑进眼帘。他羞明而流泪了。因闭目瞑想而塞绝的噪杂声又进了耳孔搅浑他的大脑。他感到莫名其妙的烦。这烦使他眼前的世界成了另一个样子。一切都不顺眼:忙忙碌碌来来往往的,躺在麻袋上聊天打白铁的,为了争斛而争吵的,望着女人嘻皮笑脸的,拉着西瓜高声叫卖的……他简直无法忍受这场面了。

白狗们将那个不知绕了多少圈的斛一点点挪向板秤。过秤的“干部”仍指手划脚吆五喝六,显示权力的威风。人们大都陪笑,腰塌了,膝弯着,脖颈缩了,好使自己显得更顺眼些,以防叫老爷们把头等粮验成三等,或者多除去几十斤“渣”。白狗们反倒大大咧咧,叼香烟,说疯话,一身正气。

老顺提悬了心。他的眼睛已习惯了眼前的光亮和喧闹而将灵魂牵入这个红尘世界。他完全进入了角色,或者说他忘记了自己是谁。他的心追附着那个渐渐前移的斛而将好恶扔到脑后。斛一尺尺移向板秤,他的心一寸寸提向嗓门。他仿佛成了同伙。

白狗们将斛抬上板秤。“干部”认真验着,另一个看秤的刻度。白狗递过两根烟,大声说笑。待那个“干部”在发票上记下一个数字后,白狗们便将斛抬向粮堆。他们走得很慢,原因是后边的北柱脚有了毛病,身形趔趄,步履蹒跚,竟似一步也挪不动了。于是他理所当然地将斛横在通往粮山的道上倒鞋中的麦子,而后更理所当然地为人们让路而将斛移向一个不妨碍别人的所在。这时,别人自然也不会妨碍他了。

目睹了白狗们瞒天过海的全过程,老顺出了一身冷汗。直到那斛再次被移到“安全地带”,他才松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自己在为他们担忧。犯得着为这些贼子担忧吗?他很恼怒,并因恼怒而愈加憎恶他们。孽种!他骂了一句。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4)

这时,一种情绪涌上了老顺心头。那情绪噎巴巴酸溜溜真实又汹涌,愈不敢正视反倒愈强烈。

——“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他为这情绪找到注脚了。就是。自己活得细恓惶了。今天拉来的粮食,至多有十斛,一家大小扎了几年喉咙才挤下了这点啊。而白狗,一天也可能不下十斛,两天有多少?三天有多少?一月有多少?能折多少钱?老顺有些想不下去了。

他的气因之鼓荡起来。是啥气?当然是正气。……揭发?与自己何干?人家又没有偷你的,管你屁事。闭上眼?总有些不大甘心,而且他无法用语言和思维消去他腹内那股说不清道不尽的气。心内惯有的平衡被打破了,支撑他安分生存的某个支点开始摇晃起来。

老顺看了看明晃晃的太阳,咽了一口唾沫。这个动作是下意识的,连他自己也说不清真实含义。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有些心虚。虚的心里又衍生了一些见不得人的东西。他模模糊糊地认识到这一点而愈加心虚。只有一种情绪分明地凸现出来,那就是必须阻止白狗们的行为。

老顺极力从肚腹的角角落落里搜寻一些叫他心安理得地去举报的闪光的东西。纵使这些闪光的东西在那微妙的心态面前像粪便上落了霜一样遮不了丑,但却使他的心里坦然不少。他想,不管咋说,他们干的是坏事……而且……说不准……还得叫工作人员赔呢。后面的这一条令老顺精神大振。因为国家这个词儿在老顺眼里总有些虚,而工作人员却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人。尤其是那个胖乎乎笑迷迷的老王站长,老顺认为他是个好人。能叫白狗们得利而叫老王这样的好人受过吗?不能。

于是,老顺心安理得地装着上厕所的样子出了晒场,走向老王的办公室。

(2)

当憨头将第二车麦子拉到晒场上,又将一袋麦子倒进斛里的时候。老顺狂乱的心开始平静。那件事也向忘却的方向滑去。这是他能在这世上相对心安地生存的本能之一。他的心渐渐被斛中那一粒粒饱满的、黄灿灿的麦子胀满了。熟悉的小麦味令他心醉神迷。真有些舍不得哩。他想,这是汗,是血,是命哩。他想到了人说的麦价要涨到一元的预言。粗略算算,真那样,可要亏好几百呢。真有些舍不得。

老顺茫然地望望晒场上蚂蚁般忙碌的人,终于从自己的境界中走了出来。谁都卖哩。他想,吃亏也罢,又不是老子一人。再说,儿子总不能打光棍。等麦子长到一块,儿子也老了。说不定那时,媳妇也长价了。六零年一升瘪谷子就能换一个婆姨。后来几百,再后来几千,后来……嘿,到麦子成一块时,姑娘怕得几万呢。算了,卖他个驴撵的。

老顺和憨头抬着斛跟着人流向板秤移去。太阳已偏西,热得邪乎。不远处有辆电风车死命地吼,吼出一股股尘土和麦毛子,也吼出一晕晕难耐的焦燥。老顺感到惊奇的是,自己竟能抬动这么重的斛,而且并不太吃力。这使他兴奋不已。这一发现像秋风扫落叶一样把那些乱七糟八的不快卷了个干净--先前,他总觉得自己老了。认为自己老的时候马上就能想到坟墓。而坟墓总是叫人不快的东西——老顺因之心旷神怡了。眼里的天湛蓝了许多,空气仿佛也清爽了,晒场也不再那样嚣闹烦人。尤其让他得意的是憨头“惊奇”的目光——憨头本来想叫北柱帮忙的——那“惊奇”真叫老顺受用不尽了。他暗暗笑了。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5)

随着斛慢慢接近板秤,老顺开始注意起验粮过秤的“干部”。验粮的是张没耳子,铁眼道人,脸总是冷冰冰能刮下霜来。验粮时,他一次次将手插进斛中麦子里,摇一阵,筛出一层麦尘之类,然后喝斥去过一次风车,或是摆摆手示意“开路”。老顺的心又跳了。当然,他相信自己的麦子是干净的,但土场上打下的麦子无论多干净也免不了有灰尘。他望望偏西的太阳,心想,要是让过风车的话,今日无论如何是过不了秤的。他偷偷望望四周,将手插进麦中,像张没耳子那样筛了一阵,见手掌上只是似有似无的一层尘灰,便放心了。

忽听得不远处传来噼噼啪啪的声响和叫喊。老顺循声望去,见几个粮站工作人员正殴打人。那阵候好吓人。人们哗地围了上去。那些人有的拿皮带,有的抡黑棍,声音实腾腾的,显然一下下都着了肉。又听得一人叫:“那一个跑了。”真见一人一溜烟出了晒场,一眨眼,不见了。回过头来,人们已闪开一条路。几人扭一人过来。那人眼睛青青的,脸上流血,样子惨极了。老顺好不容易才认出是北柱,脑袋“嗡”地响了一声。

北柱的惨状使老顺感到意外。他的心收缩了一下,开始怀疑自己的所做所为是不是属于缺德的范畴。不管咋说,北柱因他的检举而挨打——虽说咎由自取。他的心境随之暗了,产生了歉疚。总感到身边有人朝他的脊梁指指戳戳,脸因此越加火辣。他心虚地望望四周,却见人们把视线都集中到向办公室方向移去的北柱身上,并不曾注意过他。

“缺德呀,这些小偷。”一个老汉叹口气。“杀!杀上一批,看他们还偷。”另一个附和道。

对呀。老顺想,咋没想到我是在检举坏人呢?这可是为民除害哩,心里遂轻松了一些,但还有些丝丝络络不清不白的东西缠扰着,使他的心无法明净。因为他无法否认,他方才的检举是分明带有“见不得叫花子端定碗”的嫉妒情绪的。

斛又开始向前移动。老顺的步履虽也在移动,但大脑却在寻找理由来解脱自己仍被不快桎梏的心,但无论他想出什么理由,诸如公家利益、为民除害……都刺不透那丝丝络络的蛛网似的东西。浑身的精力也叫这些不清不白的东西搅了个精光。

“好日子叫这些孙蛋过了。”一个年轻人说。

“就是。一天价闲游闲逛,吃香的,喝辣的,天天有个麦儿黄。老子们,唉,活得还像人吗?”另一个应道。

“只见贼吃肉,不见贼挨打。那阵势,也够他受的。”黄胡子老汉说。“当然,当然。”

就是。老顺心中附和道。该揍。凭啥他们不劳而获,老子们却连命死挣呢?他们捞得多,挨打也多。看来还算公平。不过,今天的事有点蹊跷:晒场上千百双眼睛,为啥单他的眼亮?怪。他向来自己勤扫门前雪,不管门外驴踢锅。为啥今日个一反常态?怪。他想,是谁叫他一反常态的?难道不怕北柱知道后弄死他的骆驼?难道不怕白狗一把火烧了他的麦?他们可是什么事都能干出的。想想真是后怕,而且是心底里的怕,胆都有些寒了。当然,方才的大胆,可以解释为“冲动”。那么是谁叫他“冲动”呢?为啥平时放个屁都怕砸坏脚后跟的他今日忽然“冲动”呢?为啥千百双眼睛中只有他发现并突然“冲动”呢?日怪。老顺愈想愈觉得今日的事有些奇怪。用他习惯的话说,是“赶”的。那么是谁“赶”他呢?当然是鬼神了。既然是鬼神“赶”他做这事,就该着北柱们挨打了。也许这就叫报应。现世报。

大漠祭 第三部分 大漠祭 第四章(6)

老顺心里丝丝络络的东西因之消失了。

斛已经挪到了板秤前,老顺便顾不上想别的了。他和无数个农民一样,把视线和心力都系到了那个验粮的“干部”身上并不自觉地屏息。“干部”插在麦中的那只手抖动着,幅度小而促。老顺的心开始跳,很疯,嗵嗵声涨满世界。没治,许多年了。每次上粮,到这节骨眼上,都这样。他真怕憨头倒进斛中的麦子正是进底时装的尘土相对多些的那几袋。这样的话,势必会影响其它的“身价”。他紧张地注视着“干部”的手,而“干部”仿佛觉出了他的紧张而偏不很快取出手来。他的嘴角挑着一缕笑,仿佛在品味着什么。这情形,真有点猫儿捉到老鼠后捉捉放放的味道了。老顺感到了一种折磨。他的额头鼻头已经渗出了汗。他听到憨头的鼻息也渐渐粗起来。老顺上粮最怕的就是这一刻。每次,他的精神都临近了崩溃的边缘。

“干部”终于抽出了手。老顺从他合拢的指缝里发现了若有若无的一点麦灰。他吁口气,不知不觉间,他已屏息许久。他又见“干部”从斛中抓一撮麦粒,用手摊开看看,再拣一粒丢入口中检验麦子的干湿程度。从他嘴里发出的干脆声中老顺断定那粒麦子并不是它干燥群体中的败类。他松了口气。

“干部”呸地一声吐出碎粒,将手中的麦子扔进斛中,口气很硬地说:“三等。”

啥?老顺懵了。三等?竟然是三等?这不是欺负人吗?他很快地算了算。这些麦子,一等和三等价差近一百呀。这可不是个小数目,能干好多事。他望着“干部”陡然冷得像经了霜的脸,不甘心地问:“能不能……”

没等老顺把下面的话出来,“干部”就很干脆地打断了他:“不能!”他很不耐烦地摆摆手,示意他们将斛抬走。

老顺觉得腿忽然发软了,心中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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