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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大漠祭-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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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9)

莹儿于是成了一个清凉的梦。

兰兰走了,莹儿就来了。兰兰开朗活泼,爱笑。念书不多的她仿佛很知足。只有在爹要她换亲的时候,才哭了一夜。第二天,她答应了爹,为二十七岁的憨头换来了莹儿。

据说,莹儿是娘家有名的“花儿”仙子,和她“漫少年”赛歌,没有不输的。灵官很爱这西部独有的民歌,它是天籁。它源自心中,朴素自然,不事修饰,浑若天成,所谓“花儿本是心上的话,不唱时由不得自家。钢刀拿来头割下,不死就这么个唱法。”上学时,灵官发表过一篇研究“花儿”的短文。

但过门后的莹儿很少唱歌。在灵官的印象中,莹儿说话不多,很轻,很柔,像一阵清风。

发一阵呆,灵官出了门。太阳已经悬在西面的那道沙岭上空,白惨惨显得很可怜,极像蹲在沙堆上悬着清涕的光棍汉毛旦。沙窝里的牧人开始归来,骆驼、羊群、骡马迈着各自的步子走进灵官眼中的风景。驼叫声深沉而悠长,即使在空行时也发出那种不堪重负的叫唤。驴马则潇洒多了,想跑就跑他个一路烟尘,想叫就撕裂天空般喧泄一气。一头激情勃发的大叫驴正在追逐一头美丽的草驴。草驴矫情而造作地跑着。要是它前蹄上绑个红纱巾,就和电影上常见的女跑男追的镜头差不多了。灵官笑了。

灵官最爱听咩咩的羊叫。那是无嗔无怒无怨无争的天籁,春风似的,总在心上拂,给人以奇异的安详。在灵官的眼里,羊是最令他捉摸不透的动物,永远那么柔顺沉默。很少见它们发怒,即使在挨刀时,也是一副听天由命或是乐天知命的样子,从不挣扎,从不叫唤,只用善良到极点的眼睛望屠夫,仿佛在安慰他:“放心宰吧,我不会怪你的。”灵官最怕见羊的眼睛。

老顺和瘸五爷赶着羊过来了。灵官忽然发现父亲竟那么苍老。他佝偻着身子,捞着几根干沙枣树条。快要落山的太阳把他的身子印到沙地上,扭成一棵蠕动的老树。父亲老矣。灵官有种莫名其妙的伤感。他想起了三年前的某个清晨父亲背一袋面和他去搭一辆便车的情景。他永远望不了父亲喘吁吁放下面袋后的那句话:“娃子,好好念,不要叫人家望了笑声。”两年后,他落榜的时候,父亲却什么也没说。在已经淡忘了落榜痛苦的今天,灵官忽然感到异常强烈的内疚和遗憾。他想,要是自己考上,父亲该多高兴啊。

老顺看到了他,叫一声:“它吃食了没?”

灵官莫名其妙:“谁?”

“那个红鹰啊。”

灵官这才记起了昨天捉的那只红鹰——他已经忘了它,遂说:“不知道。”

“嘿呀。”老顺扭头对瘸五爷说:“那可真是个好鹰啊,性子烈,喂它,嘿,它理也不理,拍着膀子,飞上跳下的……可能还得几天,等它气出了才吃食呢。好飞禽不叫人挼翎毛,现在,还是个气葫芦呢……你想,你捉它,能不气吗?哈哈……噢,啥病?憨头。”

灵官见父亲先问鹰后问人,觉得他把鹰看得比儿子重,有些不快,但他知道父亲一向就是个大肝花,听妈说他小时候发烧成个火葫芦也烧不断他的呼噜声,遂不在意,说:“没啥。”

“咋?谁病了?”瘸五爷问。

灵官说:“没啥的,谁也没病。”

老顺高兴了:“没啥?没啥就好。这年头,就盼个没病没灾的--得不起病呀……你妈那个老妖,见风就是雨,见屁就是屎,老把个针尖大的事说成天大。嘿,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0)

瘸五爷不答言,只鼻孔里长出口气。

到了家门口,老顺和瘸五爷都吆喝:“羔——羔!羔——羔!”这是叫羊分群的口令。羊群便分成两股,一股进了老顺院子。瘸五爷赶着另一股走了。

圈了羊,老顺从立柜下的铁盒里取出已泡了几天泡尽了血水的牛肉,用小刀切成几条,拿到红鹰面前,抖几下,“嘿”一声。红鹰愤怒地尖叫几声,拍几下翅膀,血红的眼珠轱辘辘转,透出凶光,竟似要吞了老顺。倒是一旁的“青寡妇”和“黄犟子”闻声扑来,被拴在腿上的绳子一拽,便吊在鹰架上,扇出一阵唰唰声。

老顺连“嘿”几声,见红鹰并无啄食的迹象,便放弃努力,笑道:“这毛虫,脾气还挺大的。夜里,喂你块萝卜,看你凶个毛。”又和灵官戴了皮手套,解了“黄犟子”和“青寡妇”,用塑料袋盛点肉,进了后院。

莹儿仍在出猪圈,只望了一眼灵官,便低下头去。灵官感到心又不自在了,便一下下捋“青寡妇”的羽毛,捋了几下,才将自己的心捋平顺。

老顺把“黄犟子”放到地上,自己走到十米开外,拣条肉,“嘿”一声。“黄犟子”箭一样射向老顺左拳,脖子一伸,老顺右手中的肉条便消失了。如是三次后,黄犟子仍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望主人。老顺笑了,捋捋黄犟子,说:“成了,你这贪心鬼,食稍大些,就不上兔子。”

灵官照父亲样,给“青寡妇”喂了两条肉。老顺说:“成了,成了。‘青寡妇’也该扯痰了,黑里先喂个毛轴儿。”

(7)

吃黑饭前,憨头说:“打井队提意见了,说吃的跟猪食一样。队长说一口人得收半斤鸡儿。我们交兔子也成,不过一口人一斤。”猛子啐了一口,道:“操,这世道反了。挣老子们的钱,还要吃老子们的鸡儿。上回收那么多,喂狼也够了。”憨头说:“也不能全怪打井的。村上乡上的干部也隔三间五来,吃肉喝酒。打井队几个人,能吃多少?再说村里的那些没头鬼也不自觉,你进去撕一块,我进去撕一块……狼多肉少的。”猛子说:“那我也吃。别人能吃,为啥我不能?”老顺呸一声:“吃得嘴大了拉稀屎哩。你又不是没见过肉,丢人显眼的。人家吃是人家的事,你少给老子丢底典脸。”猛子说:“我不过说说,谁又真吃呢。”老顺说:“嘴痒了到墙上蹭去。挡嘴噎舌的,说那么多话干啥。少说话,威信高;多说话,惹人骂。”猛子嘀咕几声,却听不清嘀咕了什么。

莹儿端了一锅煮山药进了书房。猛子皱起眉头:“再不能做个别的?煮山药,煮山药,一见头皮都麻了。”

“煮山药怎么了?”灵官妈拿着盐碟和咸菜进来了:“老娘天生是个草花子命,就爱吃个煮山药。不想吃就吃馍馍去,才蒸的。我蒸馍馍,你嫂子出猪圈,哪像你消停。迁就一顿吧。”猛子仍颠个脸,天门梁上像爬了个癞蛤蟆。

老顺白一眼猛子:“你想吃啥哩?啊?!你草花子的身子,长了个状元肚子?能吃上这个就不错了。那年头,只有地主老财才吃这个。人到南滩上陈掌柜家借粮,先给你招待个煮山药,看你咋办?你剥了皮吃,人家就说你有粮哩,不给你借。人家掌柜也不剥皮。人家好大的家业,都这样。你是个啥东西。等糟了年成,嘴里饿出干屎臭,你才知道山药也是个好东西。”

猛子皱眉道:“行了,行了。你除了陈掌柜的山药还会说个啥?动不动地主老财,你又不是地主老财。”说着狠嘟嘟起身,去厨房拿个软馍馍,就咸菜吃。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1)

见猛子进屋,老顺又说:“地主老财咋了?一打春,陈掌柜就到村里转,见谁家的粪没运,就骂几句,借给牲口……”边说边取个山药,剥了皮,还没入口,眉头就先皱了,嘿一声,道:“老婆子,话虽这么说,晒了一上午,心里干焦干焦的,吃点汤汤水水多好。这玩艺……嘿……”

灵官妈笑了:“哟,你说人时一套一套的……”猛子接口道:“对别人是马列主义,自己嘛……”没等猛子说完,老顺说:“行了,老子还怕这个山药不成?”说完,狠咬一口,复又吐出,烫得哎哟呻唤,引来一阵笑声。

灵官边吃边装做不经意的样子留意莹儿。莹儿没望他,只是静静剥山药皮,撒盐末,夹咸菜,不冷不热的。想想今天经历的一切,灵官像做了一场梦,很漫长的一场梦。一切,遥远而模糊,仿佛是几十年前发生过的事,奇怪。人生真是一场梦吗?灵官晃晃脑袋,极力想使自己的思维清晰些,反倒摇得越加模糊。是不是今天的逃跑伤害了她呢?他想,他究竟怕啥呢?理智地想,仿佛也没有啥怕的东西。莹儿并没有说什么,两人之间也没有发生什么。可他又恍惚觉得她已说出了什么,他们之间也确实发生了什么。一切,显得模糊又清晰——只是他不敢正视这清晰而已。他很想认真看她一眼,但终于没看。他心虚地觉得屋里人都知道他心里的勾当,都在警惕地注视他。

吃一阵,憨头取过毛巾擦擦手,说:“今天又该到井上值夜班了,我去啦。”老顺说:“你不去了。这几天没休息好,那又是个操心活。猛子去。”

“我有事儿。”猛子说。

“啥事儿?”老顺火了:“一天尽是你的事儿,和那些二流子们在一起,能有个啥好事儿?啥屁事,明天去!”

猛子说:“真有事。井上的活,又不苦。没事的话,谁怕呀?”

灵官见爹黑了脸要发作,忙说:“他有事儿,叫他忙去。我去值,不就一夜嘛。”

老顺长出一口气,对猛子说:“娃子,老子把丑话说到头哩。你干啥事老子不管,可不准耍赌。听就听,不听老子也不管你了。你成龙成龙,变虎变虎。”

猛子笑了:“哎哟,天的老爷,你说我拿啥去赌?人都穷得###子里拉二胡咧。印些阴国票子,人家又不要。”

“反正我丑话说到头哩。”老顺说。

(8)

猛子这夜办的事很简单:双福女人叫他给双福写封信。

双福是村里有名的“化学脑袋”,脑子活,有文化,又能吃苦。几年前,他偷了生产队里的玉米,叫孙大头领人斗了个驴死鞍子烂,在村里待不下去了,就溜到了兰州,爬街台,当小工,学技术,当大工,包小活,揽大活,造楼房,……人虽苦了个贼死,却成远近闻名的企业家了。

下午,女人见了猛子,就说:“吃了黑饭你来,给那个挨刀的写封信。”

猛子就来了。

进了门,猛子见女人裸了上身洗头,前胸高翘翘颤微微晃势晃势,就问:“丫头呢?”女人说:“到她奶奶家去了。”就不管猛子,使劲搓头,前胸使劲晃势,臀部也使劲晃势。猛子感到很渴。

女人洗了头,又慢慢往脸上抹油,对着镜子,一下一下。抹完油又梳头。梳完头开柜子,取了件衣服。猛子闻到一股樟脑丸味,感到很新鲜。

女人问:“吃了没?”

猛子说:“吃了。”

女人说:“没吃我给你做去。”

猛子说:“吃了。”

大漠祭 第二部分 大漠祭 第二章(12)

女人望他一眼,说:“你还真来了。”

猛子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到很渴。

女人说:“缓缓吧。缓缓再写。”就坐在炕沿上望猛子。猛子也望女人。女人很丰满,穿了外衣,胸部还高翘翘的。女人的声音很好听,像鸡毛在猛子心上搔。猛子说:“写吧。”

女人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没有动。他想:双福真是个肉头,有了这么好的女人还往外跑。听说,还和那些不正经女人勾勾搭搭。真是饱汉子不知饿汉子饥,求个啥哩?却说:“我可写哩。”

女人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望着女人,咧咧嘴,很蠢。他有些恨自己,平时的聪明不见了,嗓里的干燥却来了,脑里的晕乎也来了。猛子说:“双福太忙,一年来不了几回。”

女人说:“爱来不来,谁又在乎呢。”又说:“男人都一样。吃着碗里的,望着锅里的”,又说:“当然,你不懂的,有了媳妇就懂了。”

猛子不知说什么好,脑中有面钹狠劲地敲,“咣——咣——”,响得嗓子冒火了。咽一下,喉节动了,嗓子却不润,就说:“写吧。”

女人皱皱眉头,取过纸笔,说:“你想写,就写吧。”

猛子说:“其实,写啥哩?人常去,带个口信也成。”

“还是写吧。你就说,庄稼收了,雇的人。他几时想来几时来,不来也成。钱花光了,他不寄也成。叫他想干啥就干啥,放心干,不要管老婆娃儿。蹲了监狱,有丫头送饭,不用愁。”

“真这么写?”

“就这么写。”

猛子写了,问:“再有没?”

“没了。”

猛子要过旧信封,写了地址,装好信,放在床上,望一眼女人,见女人望他,心又砰砰跳了。女人笑了:“我是老虎?那么害怕?”又望一阵猛子,眼里有亮亮的东西在晃。她说:“他来,我就说猛子写的。”

“明天,人问我谁来了?我就说猛子来了。”她说。

“人问我,他干啥来了?我就说啥也没干。”她又说。

猛子觉得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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